姐姐意外離世后，母親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她那九十多斤的體重瘦到了不足七十斤。
　　 白天我在班上工作的時候，時常想起母親，她一個人在家，一定又呆呆地坐著，思念姐姐。后來我把姐姐的照片悄悄收藏起來，放在我的抽屜里。我以為這樣，母親悲傷的心能稍微好受些?？珊髞砦也胖?，母親不但找到姐姐的照片，而且還精心保管了起來。想想母親，多么的苦痛！
　　 每天母親把全家人的飯菜做好，我們吃飯的時候，她出去了。她總是蹲在院墻的角落里，眼神發(fā)呆，流著眼淚。母親不再上班了，悲痛壓垮了她的身體，但她堅持每天給我們做飯。她說：“能干什么，就干點什么，做飯還行?！边@讓我想起母親一手戳著腰，一手扶著墻，在地爐前緩慢站起來的情景。
　　 我中午帶的飯盒依舊是母親舍不得吃的好東西。
　　 有一天我工作不順，回到家里，見母親在抹眼淚。我不耐其煩地大聲說道：“人沒了不能活，能不能別再整天哭個沒完了！”其實姐姐在的時候，我們姐弟的感情很深，姐姐處處照顧著我這個弟弟。她不在了，我曾悲痛欲絕。事后又想，我們還得繼續(xù)活著，不能天天陷入無休止的感傷之中。然而，我哪里能體會到母親的哀苦，姐姐可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肉??！
　　 母親見我嘔氣進來，站起身，小聲道：“飯菜都在鍋里，你自己盛著吃吧。”然后轉(zhuǎn)身出去了。多年來，母親總是這樣。我上學的時候，在家復習功課，遇到難題解不開，就沖干家務的母親發(fā)脾氣，嚷嚷道：“能不能去院子里呀？稀里嘩啦的，太鬧的慌了。”這時候，母親就會輕聲道：“好！好！我出去干活，你靜心學吧！”她出去了，而我的難題依然解不出來。有時我恨自己，為什么明明是自己的無能，卻往母親身上撒氣，難道就因為她是自己的母親嗎？
　　 許多年以后，我成家有了孩子才明白，正因為她是我的母親，她才一次一次地寬容我，忍讓我，甚至原諒我。當時的我卻不懂，那是多么溫暖的母愛??！
　　 往常我下班，在我洗臉洗手的工夫，都是母親給我盛好飯菜，端到炕桌上的。而現(xiàn)在，母親出去了，默默地出去了。這是一個心靈遭受重創(chuàng)的母親，對自己兒子的極端態(tài)度，所做出的最強烈的反抗嗎？
　　 我悻悻走進廚房，掀開鍋蓋，熱氣騰騰的菜香一浪接一浪地撲面而來。我的心不由得顫動一下，忽然間，迅猛地熱淚溢滿眼窩?！皨?！媽！我錯了！”我丟下鍋蓋，飛快地沖出房門。
　　 母親蹲在院外的墻根下，正拿著半截柴棍低頭在地上劃著什么。我跪到母親面前，眼里是她滿頭蓬松的白發(fā)?！皨?，我錯了，咱們進屋吧。你想哭就哭，想流淚就流淚?！蔽易プ∧赣H兩條蘆柴棒似的胳膊，搖晃著。
　　 母親緩緩抬起頭，凝視著我。忽然，她丟掉手里的柴棍，緊緊擁抱住我，雙拳不停地捶打著我的后背，失聲痛哭起來。
　　 當年，姐姐下鄉(xiāng)插隊離開家的時候，母親沒少掉眼淚，那是母親對女兒依依不舍的留戀的眼淚；姐姐出嫁的時候，母親也沒少流眼淚，那是母親面對女兒開啟幸福的生活，流露的喜慶的眼淚；而現(xiàn)在呢？多么揪心、多么哀傷的眼淚啊！
　　 鄰居富阿姨勸母親：“姑娘沒了，你還有兩個兒子?。榱怂麄?，你就應該打起精神，好好活著。”多年以后，母親跟我說：“當時，能聽到你富阿姨那樣的話，真是讓我暖心啊?！?br />　　 母親羨慕富阿姨，她有一個女兒三個兒子，而我的母親原本有一個女兒兩個兒子，現(xiàn)在只剩下我們哥倆了。母親的小棉襖“丟”了！。
　　 那段時間，我提著母親給我裝好的飯盒上班，走在通往小鎮(zhèn)火車站的土路上，擠在人頭攢動的通勤列車上，坐在慢慢騰騰逛向單位的公交車上，我的思緒不停地翻動一件事：我沒有姐姐了，母親再沒有女兒了。這個時候，我的眼角就會不由自主地落下淚珠來。
　　 母親說她這輩子命苦。我勸她，這不是命中注定的，我們可以改變。可我，怎么樣才能讓母親不苦呢？怎么樣才能讓別人的母親羨慕我的母親呢？
　　 母親曾多次跟我講，咱們雖然都是普通老百姓，但也要活出人的尊嚴和骨氣，活出屬于咱們自己的快樂和精彩。她告誡我工作要認真，積極上進。后來我才懂得，這是母親對我的叮嚀，也是囑托，更是要求和希望。我知道，母親盼著我有出息，能活出個人模狗樣來。
　　 一天傍晚，我下班回到家，母親坐在我對面看著我吃飯，眼圈濕潤，竟噙滿淚水。我安慰道：“媽，咱不是說好了嗎，以后再不哭了。富阿姨不是也說過，你還有兩個可以依仗的兒子嘛。”
　　 母親的眼淚終于撲簌簌地滾落下來，打在衣襟上：“兒子，你富阿姨今天走啦！走啦！”
　　 啊？我驚愕在那里。
　　 姐姐走后，在母親最慘痛的日子里，富阿姨就像姐姐關心親妹妹一樣，細心開導母親，她那撫慰人心的暖意，讓母親重新感受到了生活的熱情?，F(xiàn)在，富阿姨突然故去，母親的身心蒙上一層陰影，她病倒了。
　　 我去鎮(zhèn)里給母親買藥回來的路上，遇到鄰居張叔。張叔說：“你媽這一輩子，是個理家好手，人也剛強，可還不都是為了你們孩子嗎?！?br />　　 我疾步穿過鎮(zhèn)上小火車站往家趕，想著母親早一點能吃上藥，盡快好起來。一陣涼風吹過，綿綿細雨打在我身上，渾身打個寒顫。天色陰沉沉的，就像聚集著愁悶。
　　 為了你們孩子。我在心里反復念叨著張叔的這句話，想，母親為了孩子能付出一輩子的心血，我們做孩子的為了母親付出了什么呢？
　　 雨下大了。雨水混著淚水從我的臉上滑下，掉在泥濘的小路上，砸在我的心頭上。我推開家的院門，母親正坐在窗前焦灼地期盼著我回來。
　　 像張叔說的那樣，母親確實很剛強。幾個月后，母親走出了悲傷，身體也漸漸復原了。母親重新走上工作崗位，多次獲得新城子區(qū)勞動模范光榮稱號。然而，失去女兒的痛，只有母親最有體會，她把對女兒的思念深深珍藏在了心里。
　　 母親上歲數(shù)后，眼睛凹陷在眼窩里。她說，年齡大了，眼淚哭干了，想哭也哭不出眼淚了。聽著母親傷感的嘮叨，我的心在流淚，在滴血。
　　 母親去世后，我常常在夢里遇見母親，醒來淚眼汪汪。
　　 我想，兒子是母親帶到這個世界的，母子連心。兒子走過的地方，有兒子對母親的思念，也有母親對兒子的惦念。
　　 （2023年1月26日正月初五下午草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