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最后的職守(小說)
一
當老莊提著小半瓶輸液回到家,妻子淑貞一臉的懵懂:“這輸液都沒結(jié)束,你怎么就回來了?”
“沒辦法,23號樓業(yè)主的意見征詢表還沒弄好,我不放心?!崩锨f說。
“23號樓不是劉秀娣在負責嗎?你讓她負責一下就是了?!笔缲懓琢四腥艘谎邸?br />
“劉秀娣不肯,嫌麻煩?!?br />
“哦,她到時候獎勵要的,又不肯出力,哪有這種好事?”
“算了,就自己辛苦點吧!”
“你呀!就是個勞碌命,啥事情都要自己親自去做,還要那些副主任委員干什么?”淑貞不滿地撇了下嘴。
“這屆業(yè)委會都快到期了,誰還有心思參與?能推就推了唄!”老莊苦笑道。
“既然這樣,還留你這個光桿司令干嗎?”
“總得有人留守吧?否則小區(qū)有啥事情,誰來處理?”
“當初你就不該當這個業(yè)委會主任,吃力不討好,現(xiàn)在麻煩事來了吧?”
“反正就一個月,再堅持一下吧!”
“堅持可以,但你為啥還將爬樓機的事情攬著不放?我早就勸你,扔給下一屆業(yè)委會去辦,你不聽,現(xiàn)在不是自討苦吃嗎?”淑貞責怪。
聽這話,老莊不樂意了,瞥了妻子一眼:“我又不是足球運動員,干嘛要將這屆業(yè)委會沒辦好的事情,踢給下一屆業(yè)委會?”
“那你就將它當孫子抱著吧!都快過年了,啥事情不能放一放?”淑貞又白了男人一眼,悻悻而走。
二
也難怪妻子不滿,眼看還有一個月就要過年了,老莊還是這么忙,忙得跟猴耍把戲似的。其實他又不是啥官,只是一個給居委會當差,給居民跑腿的勤務兵。在這個1300多戶的居民小區(qū)里,平時大到房屋漏水、電梯故障,小到亂停車、半夜狗叫貓擾等,都得找他解決。在淑貞看來,他就是個隨叫隨到的大傻瓜。
若不是當年沒人愿意出來當這業(yè)委會主任,老莊現(xiàn)在也不會這么煩這么累。累點倒也罷了,最讓他頭痛的是業(yè)主心不齊,亂哄哄的像一盤散沙。在使用維修基金問題上,還有些業(yè)主各自為政,各打小九九。甚至一些很自私的業(yè)主,為了自己一點蠅頭小利,不惜惡語中傷,使出渾身解數(shù),拼命唆使他人阻止各種方案通過,所以,業(yè)委會成了誰都可以指責,誰都可以謾罵的“出氣筒”。
當了兩屆業(yè)委會主任,如今老莊總算“媳婦熬成婆”了,可以指望睡個安穩(wěn)覺了,用不著再受一些業(yè)主的氣,也用不著看上面的臉色了。然而,34號樓安裝爬樓機的事情,遲遲未落實,又成了他難以放下的一樁心事。
34號樓原先的方案是安裝電梯的,區(qū)街道等有關部門都基本同意了,只差業(yè)主征詢表決。可就在征詢表決時被推翻,原因是,除了34號樓業(yè)主一致同意外,卻遭到“香樟園”小區(qū)多數(shù)業(yè)主的堅決反對,反對的理由也很充分:憑啥要動用我們的維修基金,來給一個外來的樓棟安裝電梯?
只聽說有外來媳婦,哪有外來樓棟?啥叫外來樓棟?這里面有一個歷史原因。34號樓是一幢80年代建造的多層工房,共六層24戶人家,它的位置處于現(xiàn)在小區(qū)的外圍,是一幢孤零零的樓棟。過去,34號樓一直隸屬地區(qū)房管所管轄,后來隨著改革開放,房管所撤離,它成了沒人管的“孤兒”。由于維修基金少得可憐,管理成本很高,物業(yè)公司根本瞧不上它。因此,它沒有門崗,也沒有人清理垃圾,環(huán)境衛(wèi)生和樓棟的安全,都成了當?shù)氐碾[患。后來,34號樓居民,不斷向市區(qū)有關部門投訴,為了解決34號樓長期無人管理的問題,經(jīng)幾方面協(xié)商,今年終于將它劃入“香樟園”小區(qū)管轄范圍。而“香樟園”小區(qū),是由33幢高層建筑組成的公寓房,居民所交的物業(yè)管理費,都要比34號樓居民高一倍以上,巨大的落差,讓這里的業(yè)主,對34號樓有很大的抵觸情緒。因此,說白了,它也就是草雞落戶鳳凰群,根本不在一個級別上。
老莊曾經(jīng)了解過,34號樓多數(shù)是居住已久的老人。這些人年輕時沒有電梯,還不感覺有啥困難?,F(xiàn)在老了,腿腳不靈活了,再加上生個病受個傷的,沒有電梯,上下樓非常吃力。因此,安裝電梯,成了這些老人的迫切需求,然而,現(xiàn)在卻成了難以實現(xiàn)的奢望。
為34號樓安裝電梯的事情,老莊跑這跑那的,不知道費了多少心血,如今卻以失敗告終,讓他感到非常沮喪??伤桓市?,為了盡最后一份力,前段日子,勉強湊齊了5位業(yè)委會成員,開會商量后,又拿出了第二套方案,即:為34號樓安裝一臺轉(zhuǎn)椅式的爬樓機,以暫時解決一些老人上下樓的困難。由于一臺轉(zhuǎn)椅式爬樓機只需要兩萬多塊錢,占用不了多少維修基金,因此,在征詢?nèi)w業(yè)主意見上,情況有了明顯好轉(zhuǎn)。有46%的業(yè)主投了同意票,現(xiàn)在只需再爭取5%的業(yè)主同意,這件事情就算大功告成。所以,老莊最近一直將爭取這5%的人,作為自己頭等大事來做。然而,由于太勞累,他的咽喉炎毛病又犯了,不得不去醫(yī)院進行輸液。可他“身在曹營心在漢”,一直惦記著還未完成的征詢工作,所以輸液未結(jié)束,就急急忙忙逃出了醫(yī)院。
三
老莊真希望妻子能陪他一同去一趟,因為自己既要手捧厚厚一疊的征詢表,又要挨家挨戶敲門詢問,實在不方便??善拮痈约撼獙ε_戲,指望不上,他只得親自跑一趟。
此時,正值午飯時間,老莊首先敲開了23號101室的門。一番寒暄和解釋后,老莊遞上了征詢表和筆。他本以為101室的年輕小伙會糾纏一番,問這問哪的,卻沒想到小伙子連看都沒看,就在“同意”一欄打了勾,簽了名。
老莊有些驚異,問:“這么爽快?你連想都不想一下嗎?”
“有啥好想的?電梯不給人家裝,裝爬樓機總可以吧?人心都是肉長的,誰都要老的?!毙』镒诱f。
老莊聽了心里熱乎乎的,感動地對小伙子豎起了大拇指。的確,小伙子說到他心里去了,他也是這么想的,他一直認為理解和關愛,應該成為小區(qū)的主流。
開場不錯,給了老莊很大信心。接著,他又敲開了第二家第三家的門……當天中午以及晚上,他走訪了所有剩下的業(yè)主。大部分業(yè)主在他的耐心解釋下,都同意給34號樓安裝一臺爬樓機。正當他以為這次上門征詢穩(wěn)操勝券時,突然發(fā)現(xiàn)所收上來的征詢表中,唯獨缺了26號樓。他有些納悶,便打電話問副主任老王,這才知道26號樓的征詢表,是由樓組長李阿姨負責發(fā)放的,就是一直沒交來。他頓時有些著急,便直接打電話,讓李阿姨趕快送來。
過了半小時后,一位矮個子的女人,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拿著一張紙,慢悠悠地來到業(yè)委會,并順手將紙交給了老莊。
老莊愣住了,問:“李阿姨,怎么就交來一份征詢表?其他人家的呢?”
“是這樣,上周六晚上,我拿著征詢表挨家挨戶去發(fā),可剛出門就被203室的大毛攔住了,他將我手里所有的征詢表搶了去,說替我去發(fā),我以為他好心,就隨他了。”
老莊一聽,不禁皺起眉來:“怎么會這樣?那他將征詢表發(fā)了嗎?”
“發(fā)了,我問過一些業(yè)主。”李阿姨說。
“那大毛將征詢表收上來沒有?”
“這就不知道了?!?br />
老莊氣不打一處來,他明白由于李阿姨的不作為,很可能要給這次征詢工作,帶來極大麻煩。但他又不能斥責她,因為她是盡義務。所以,他只好嘆息一聲,朝她擺擺手:“算了,李阿姨,你回去吧!這情況我知道了?!?br />
突發(fā)的情況,讓老莊叫苦不迭。因為他心里比誰都清楚,這大毛是個什么樣的角色。出名的無賴,不但游手好閑“五毒”俱全,而且經(jīng)常在小區(qū)里無事生非,招惹居民。這家伙曾經(jīng)因物業(yè)費大鬧物業(yè)公司,也曾經(jīng)因樓道不準堆物,打罵過居委會干部,是個不折不扣的流氓痞子。所以,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34號樓安裝爬樓機的事,居然被大毛這樣的人橫插一杠,看來兇多吉少。可是要命的事情,老莊不禁抓耳撓腮起來。想了又想,決定還是先統(tǒng)計一下已經(jīng)收上來的征詢表。如果同意安裝爬樓機的票數(shù),已經(jīng)達到51%,即使26號樓業(yè)主全是反對票,也已經(jīng)無關緊要。
于是,老莊趕緊將辦公室門關好,又重新統(tǒng)計起剛才收上來的征詢表。大約用了半小時,他總算統(tǒng)計完這些征詢表??勺罱K在這些征詢表中,同意票才3%,加上原先的46%,合計49%。這下讓老莊非常尷尬,因為達不到51%的同意票,就意味著34號樓,安裝爬樓機的項目只能作廢。如何才能達到這51%呢?老莊思忖:這26號樓的征詢表,看來是關鍵,原本不想去找大毛的,現(xiàn)在看來,為了這剩下的2%同意率,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去會會這位搗蛋分子。
大毛無業(yè)在家,老莊敲了半天,他才懶散地出來開門,朝老莊皮笑肉不笑道:“啥風把大主任給吹來了?”
“你們26號樓的征詢表,都在你手里吧?”老莊開門見山。
“在我手里怎么啦?犯法嗎?”大毛瞪起眼睛。
“那你都發(fā)了嗎?”
“發(fā)了,而且都收回來了。”
“將表交給我,我們要統(tǒng)計?!?br />
于是,大毛搖晃著腦袋,從家里的小桌上拿了一疊征詢表,嬉皮笑臉地遞給老莊:“你看我有多辛苦?替你們跑腿,到年度得給我獎勵哦!”
老莊沒吱聲,翻看了一下征詢表,問:“這些都是業(yè)主自己填寫的嗎?”
“是?!贝竺琢死锨f一眼。
“怎么都是反對票?”
“都是反對票又怎么了?不可以嗎?我告訴你老莊,別太拿自己當回事。”大毛兇巴巴道。
老莊沒吱聲,但臉色變得冷峻起來,因為他看得出,這些征詢表的筆跡,很多都出自一人。他心想,肯定是大毛在暗中使壞,但一時又沒法證明,即便有證據(jù)推翻,可再重新搞征詢表,時間安排已經(jīng)來不及。因此,他冷冷地盯了大毛一眼,拿著這一疊征詢表走了。
四
就這樣,34號樓安裝爬樓機的項目,由于同意票沒達標也被中止了。兩次方案都以失敗告終,讓老莊實在憋得慌,回家看這不順眼,看那不順眼,一氣之下,竟然將衛(wèi)生間的一塊擱板給掰斷了,擱板上的東西掉落在地上,發(fā)出很響的聲音。
淑貞聽見響聲,趕緊過來探個究竟。當看見地上的擱板和掉落的東西,不由得扳起臉:“你在外面受氣,回來就拿擱板出氣,它礙著你什么啦?”
“我……我是沒當心,不是故意的?!崩锨f支吾著。
“都快過年了,你還弄壞東西,不是要倒霉嗎?”
“哪有這么多迷信?明天我重新買一塊就是了?!崩锨f蹙著眉。
淑貞嘰嘰咕咕,又數(shù)落了一陣后才離開。
時間一天天消逝,離這屆業(yè)委會關門,僅剩下兩周不到。這天傍晚,老莊心事重重地來到34號樓602室。602室主人是一位81歲孤老,名叫黃小妹,老人的丈夫于10年前病故,她就單住在這一室戶的房子里。由于患有高血壓和關節(jié)炎,加上身體比較肥胖的原因,老人平時難得下樓,都靠鄰居給她給帶買些米和菜。因34號樓劃入“香樟園”小區(qū)不久,老莊對她的情況只知個大概,今天來,主要是給她一個回音,因為老人對安裝爬樓機盼望已久。
因腿腳不好,黃小妹的房門,白天是一直虛掩著的,所以老莊很輕易地推開了門。
老人此時正坐在椅子上,見老莊進來,頓露驚喜:“莊主任,爬樓機的事情成了嗎?”
“黃大姐,我就是來告訴您這件事情的,沒能成?!崩锨f苦笑道。
“怎么就不成呢?不是聽說香樟園人都同意的嗎?”黃小妹詫異。
“也沒全同意,就差了一點。”
“差一點也不行嗎?”
“沒辦法,這是上面規(guī)定的,同意率必要達到最低的51%”老莊解釋。
黃小妹嘆息了一聲,失望地低下了頭。
老莊見狀忙勸慰:“大姐,這次沒通過,還有下一次,等下屆業(yè)委會成立后,肯定能解決的?!?br />
“不是還得征詢投票嗎?如果再通不過怎么辦?”黃小妹眼角泛起了淚花。
老莊一時語塞,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
“我之所以這么盼望,是因為想出趟遠門,到廣西去一趟?!秉S小妹喃喃著。
老莊愣了一下,忙問:“大姐,您去廣西干嗎?旅游嗎?”
“不!我想去看看兒子,跟他過個年。”
“過年?您兒子不是早就去世了嗎?”老莊感到有些奇怪。
“是早就去世了,但他安葬在廣西龍州烈士陵園?!?br />
“您兒子在廣西龍州烈士陵園?”老莊驚訝得捂住了嘴,因為他知道,安葬在廣西龍州烈士陵園的,都是在1979年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犧牲的烈士。
“是,原先我和老伴每年這時候,都會去看望他,跟他過個年,可后來就因為……”黃小妹喉嚨哽咽著,“都快十年沒去了,如果再不去,我真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去?”
“家里有沒有他的照片?”老莊問。
“有,在衣柜的抽屜里?!秉S小妹指了指對面。
老莊輕輕拉開抽屜,稍許翻動了一下,一只紙質(zhì)的文件袋露了出來,他取出文件袋朝黃小妹示意:“是不是在這里面?”
“是,里面還有其他東西?!秉S小妹說。
老莊緩緩打開文件袋,將里面的東西一一攤放在小桌上。最先入眼的,是一張對折起的紅色立功獎狀,是部隊追記黃小妹兒子三等功的。旁邊是一本立功受獎證書,和一張民政部頒發(fā)的烈士證明書,以及烈士的一些遺物。當拿起一張四寸大小的黑白照片時,他眼眶不禁潮濕了,因為照片上的軍人實在是太年輕了,最多也就20歲出頭。
問候小溪老師!兔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