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冰雪記憶(散文)
凡生長于北方的人,冬日都會與冰雪結緣。記得古城西安最大的一場雪距今已經(jīng)30多年了。那是90年代初,雪后滿地都是冰溜子,汽車行走如蝸牛,騎車稍不留神就摔一跤。那是畫面,不是事故。但近年來,在古城卻難得看見一場像樣的滿天飛雪,這是我想起兒時在故鄉(xiāng)經(jīng)歷的一個個冰天雪地的冬季。
冰雪留給我的記憶,是晶瑩的,是美妙的,是一首冰雕玉砌的詩。
一
兒時的冬天好像特別多雪,而且雪總是在夜深人靜之際,悄沒聲息地飄落人間。
清晨打開門扉,一道耀眼的亮光,裹挾著風雪撲面而來??绯鑫蓍T望向四周,大地萬物一夜之間變了模樣,銀裝素裹之下,莊院內(nèi)外已經(jīng)辨別不出何為道路,哪里是田野。昨日還光禿禿的樹丫,黑乎乎的院墻,穿上了厚厚的雪絨衣,變得臃腫、潔白。是的,臃腫,已經(jīng)不是一個令人討厭的詞了,是飽滿,是可愛??諝馇逍露鴦C冽,腳踩在雪上,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脆響。雪地上,不知誰人一串深深的腳印,蜿蜒著延伸到遠方。在腳印前,我們總是有著太多的想法,生出太多的向往。
雪還在不緊不慢地下著,滿世界都在為這第一場雪激動著。最高興的是我們這些孩子們,一個個拿著鐵锨、掃帚,鏟雪、掃雪、堆雪人,家家院內(nèi)院外,蕩漾著孩童的歡聲笑語。一些大一點的孩子,將掃成一堆一堆的雪用手推車,集中堆在了樹木旁、水窖邊。不一會兒工夫,一條條露出泥土的道路,四通八達地通向各家各戶、村里村外。沒有手機拍下,但那個場面被別人被我們都統(tǒng)統(tǒng)裝在了心里,刻下一道雪痕,誰言雪無痕?。?br />
人們常說“下雪不冷消雪冷”,掃雪的時候,的確是感覺不到冷的,甚至戴著棉帽子的頭上,還呼呼地冒著熱氣。但是,當天一放晴,隨著第一場冬雪的慢慢融化,寒冷就日甚一日地襲來了。所以,我喜歡雪一種勤奮著,使勁地下,不停地下。
冬天的太陽,雖給人一種有氣無力的感覺,但它總能讓雪在不知不覺中一點點融化。而到了傍晚,這些被融化的雪又被寒冷凍結成冰,房前屋后的房檐上就掛滿了冰凌,好像一排排倒立的水晶塔。到了白天,正午的陽光一照,這些冰凌就時不時地掉落下來,發(fā)出陣陣清脆的聲響。雪在改變著世界的樣子,盡管這個改變往往是徒勞的,但不會放棄努力,這是雪給我的印象。
就在這樣將白天融化的雪、晚上又凍成冰的過程中,寒冷就愈來愈烈了。到了三九、四九之際,連置于室內(nèi)的水缸都會結冰,人們只得在缸旁點一堆火,讓冰慢慢地融化。我曾經(jīng)看到,有人在用火烤水缸時,因為火勢過猛且離缸又近,水缸破裂成了兩半。雪和冰,也是凝固的水世界,水火不容啊,原來這個詞還有這樣的意思,我們小朋友這樣交流過。
冰雪伴隨的寒冷,一直伴隨在我的童年記憶中。記得1977年初中畢業(yè),放寒假之前參加中考那天,班主任老師領著我們20多個同學,頂著漫天飛雪,在深及腳踝的雪地上,向著十幾里之外的一個中考點艱難跋涉。放眼四野,天地一色,到處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置身之中,根本分不清那是道路,那是田地,只是憑著感覺踽踽前行。
雪夾在呼呼作響的風中,不住地下著,一會兒如鵝毛,一會兒如米粒,打在身上、臉上,沙沙作響。一路上老師瞻前顧后,要時不時地整理一下散亂的隊伍,讓掉隊的同學及時趕上來。十幾里的路程,我們足足走了一個上午。
到了考場,大家都成了雪人,也沒人顧忌這些,立即拿起考卷開始答題。坐在教室,寒冷一陣陣襲來,不一會兒手被凍得就不聽使喚了,寫出的字間架結構也像凍壞了一般,歪歪扭扭,看上去一塌糊涂。
人生就像風雪載途,趕考是人生的開始,風雪是否在告訴我們,前面很艱難,穿過沖過去,才是目的地。
二
在我的記憶中,下雪總是伴隨著呼呼的北風,風攪著雪在天地間飛舞。風將高處的雪刮到低處,將平處的雪刮到凹處,便在墻根田坎、鄉(xiāng)間小路的低洼處,堆起一縷縷被風刻下道道痕跡的雪丘。這些雪丘,有時會讓人的行走變得困難。
記得我三四歲時一年正月,母親帶著我回外婆家,一路雪夾著風,時下時停,到處冰天雪地。母親背著我,一走一滑艱難地走著,走到一處陡坡前,母親再也無力背著我爬上那架坡了。于是,母親就把我放在了坡下的一戶人家,讓我舅舅來接我。也就是這次,在冰天雪地里,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到了狼。
當時舅舅背著我,剛爬上那架陡坡,走在一段兩邊都是麥田的道路上,舅舅突然說了聲“狼!”就站住了。我順著舅舅望向的方向看去,只見一處田埂下,相互跟隨著四條像狗一樣的動物,只是它們的尾巴又粗又長也不像狗那樣卷著。當時舅舅也就十四五歲,可能也沒有見過這么多狼,所以被嚇傻了,就那樣背著我,既不動也不吭聲。那些狼看見我們,也是猶猶豫豫不知該怎么辦了。它們稍作停留,便在頭狼的帶領下,順著一處田埂相互尾隨著,消失在不遠處白雪茫茫的溝壑里。這件事,至今仍然時不時地在我的記憶里出現(xiàn)。這也是遇見,誰說凡遇見就美。沒有啊,但想想這樣的邂逅,危險過去了,的確有著戰(zhàn)勝的自豪感,或者說是經(jīng)歷的復雜,讓我頓生歷經(jīng)滄桑的感覺。
故鄉(xiāng)屬于溝壑丘陵地貌,干旱少雨,植被稀疏。到了冬季,除了塬上和溝邊的一些坡地所種麥子或油菜泛些綠意,其它地方看上去不是滿眼土黃色,就是黑褐色,顯得十分蕭條。一場大雪之后,麥子和油菜被埋在雪被之下,綠意也沒有了,只剩下一片片還能看出輪廓的白色田地。小麥成熟了,是金黃,那時滿場院堆金的感覺,成長時的綠色,那是蓬勃的生命力;白雪蓋住的是滿地的豐收夢。色彩永遠值得也能夠帶給我們美妙的聯(lián)想啊。
放眼四野,雪似乎在大地的角角落落,鋪展開一張碩大無比的宣紙,任憑梁梁峁峁、溝溝坎坎、樹樹草草,以及每一個村莊,潑墨洇暈出一幅幅濃淡相宜、意境優(yōu)美的黑白山水畫。行走在這樣的畫中,心中有說不出的澄澈和寧靜,寒冷和風雪已不足以阻擋前行的腳步。
曾幾何時,在深及腳踝的雪地上,一串串歪歪扭扭的腳印,由近而遠,緩慢地向前延伸著。循著腳印望去,一幫滿臉稚氣的孩子們艱難地行進在雪野。這樣的風雪天,鄉(xiāng)野人跡罕至,連飛禽走獸都難覓蹤跡,一幫小孩的身影出現(xiàn)在天地之間,讓人不禁感到驚奇。仔細看去,他們走過的地方,呼呼的寒風,刮起雪花堆起一個個雪丘、雪坎,時不時露出雪下的土地。
這是兒時雪天與同伴們走在去往學校之路上的情景,至今還常常出現(xiàn)在我的意識里、夢境中。誰還會抱怨,現(xiàn)實里的雪,就像我們生命中應該注入的顏色,必須接受,當我把這些說給南方的同事聽,他們都驚訝著,或許他們在羨慕我,我的世界怎么這么美妙輕盈。
三
故鄉(xiāng)雪被四野之際,是農(nóng)人們最清閑之時,卻是一些動物最難熬的時候,比如野鴿子、麻雀、喜鵲等不知遷徙的留鳥。它們也成了我們這些孩子們,冬天里百無聊賴時追逐和玩樂的對象。
此時的大地凍結如鐵,僅有的能讓鳥兒們果腹的、散落于田野的莊稼和草木果實,早已深埋于厚厚的積雪之下,沒有刨挖工夫的鳥兒們,是很難覓到食物的。但什么也擋不住麻雀找到食物的本領,它們?nèi)齼蓛摄@入莊戶人家的糧倉、柴窯,成群結隊飛進生產(chǎn)隊堆放牲口飼料的窯洞,“嘰嘰喳喳”的叫聲,匯聚成一波波聲浪,吸引著我們這些貪玩又貪吃的孩子們。
記得每到這個時候,我們就找一把又密又粗的長掃帚,由大一點的伙伴拿著,站在生產(chǎn)隊牲口飼料窯洞的窯鹼上,由守在窯洞門口的小伙伴大喊一聲,站在窯頂上的伙伴用掃帚對著窗戶一陣亂打,每次總能抓住幾只被打暈的麻雀。然后,到了晚上,就將這些麻雀糊上泥巴,燒炕時放進炕洞的火堆里,烤上十幾二十來分鐘。在那個一年四季吃不了一兩次肉的年代,塞不了牙縫的麻雀肉,也只能解解心里的饞癮。
大人們也說,麻雀肉吃了不頂事。意思是麻雀不待見,吃就吃了吧。
最難忘的是套野鴿子。在我的印象中,六七十年代故鄉(xiāng)的天空,一年四季,從早到晚都有成群結隊的野鴿子,在溝梁塬面的田間野地覓食。到了雪被四野之時,它們不會像麻雀那樣鉆入莊戶人家,而最常去的地方就是散落村莊各處的碾麥場,因為那里有麥草垛,有高粱、包谷、糜子、谷子等農(nóng)作物秸稈,就有散落的種子。
套鴿子用的是自制的套具,其做法就是找一根二三米長的麻繩,找一些馬尾毛搓成細繩,或者光滑的細尼龍繩也可,再截一些半公分長的細竹節(jié),將細繩一端固定在竹節(jié)上,一端從竹節(jié)上穿過,形成一個套環(huán),并給套環(huán)上打些蠟讓其變得光滑,然后將套環(huán)一一綁在準備好的粗麻繩上,綁多綁少看套環(huán)之間的距離而定,一個套具就做好了。
套鴿子時,在碾麥場找一塊地方,將積雪清理一下,將套具兩端用長鐵釘固定在地上,最好中間也釘上鐵釘,然后撒上麥糠,再撒些高粱、糜子或者谷子,人就找一隱蔽處,等著鴿群前來覓食,當發(fā)現(xiàn)有鴿子撲騰時,那十有八九就是套住了。
套鴿子不是誰想套就能套住的,受所做套具的靈敏程度、觀察者的眼力、抓鴿子的時機等因素的影響。記得村上有一從外地來的燒制瓦盆的匠人,是冬天雪野套鴿子的能手。我經(jīng)常去他家居住的窯洞,看外面的墻上搭一排木板,上面站滿了他套的野鴿子。想著他為啥能有這大本事?因為我跟著堂哥也套過野鴿子,忙活了兩三天,就套到了一只。
鴿子,是最受人喜歡的鳥,我們制服鴿子,心中并無自豪感,是一種偷東西的做賊感,所以,我們在家中喂食幾日,也都放走了。
這就是我幼年時所經(jīng)歷的故鄉(xiāng)冰天雪地的冬天,以及冬天里的一些往事。在我的記憶中,即使到了初春,陽光變得暖融融的時候,故鄉(xiāng)大地上的一些背陰處,還有一片片、一堆堆積雪,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我們的冰雪時光,很豐富,很飽滿。有人說,冰雪是童年的玩具,我不這樣看,冰雪是我們快樂的伙伴,冰雪之災,在我心中,也只能算是惡作劇。純粹純潔的冰雪,怎么能和“惡”沾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