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暖】被饑餓吞噬的日子(散文)
一
那天,不知道匯集多少世紀,多少春秋的水滴才組成的云在天空中疾速地行走。云很濃密,層層疊疊,像一眼望不到邊的叢林,像連綿起伏的群山。我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自己是坐在飛馳的列車上,隔著窗玻璃看外面的風景,往事浮現(xiàn)。
我和村里的幾個小伙伴一起玩打仗,兵分幾路。玩著玩著我自己走散了,回到家里的時候肚子餓得嘰里咕嚕地叫。
我看到厚實的院門緊閉著。此時我最清楚,爸爸媽媽下地干活還沒有回來。然后我趴在院子東北角一棵大楸樹底下的庵子里玩橡皮豬。那東西很好玩,也很驅邪,它可以讓我忘記饑餓。小豬的模樣可愛極了,身子既粗壯又笨重,肥嘟嘟的臉上帶著微笑,憨態(tài)可掬。我用手輕輕握一下,它就發(fā)出嗔怪般的響聲,隨著就凹陷下去。玩著玩著我就沉沉睡著了。
那座庵子有來頭,是繼唐山大地震之后搭建的。木結構,它的上面覆蓋著棕氈,遮風擋雨得很。我們這兒每家每戶都有。不知道為什么,我們家對那棵楸樹有著特殊的感情,就像是它的根深深地扎進土壤,又有虬根不甘心地從土層底下冒出來一樣。曾經有一個專業(yè)“刳木為舟”的家伙想花大價錢買走,他說楸樹是做小舟的上乘材料,更何況這么粗大的樹干。他的好意被爸爸婉言拒絕了。爸說這棵楸樹是生活的盼頭。只要有它在,以后不愁沒有好日子過。那人戀戀不舍,臨走時還幾回頭。這之前,弟弟不知道在這棵楸樹底下熟睡多少回。直到被我們發(fā)現(xiàn)他還不肯醒來?,F(xiàn)在弟弟去了姥姥家,就輪到我在這兒躺著睡覺。
爸爸媽媽要掙工分。我可以肆無忌憚地玩耍,玩夠了就睡覺。院子里空無一人。房檐下的話匣子里自娛自樂,歡快地唱著流行歌曲《南泥灣》。也不知道這一首動聽歌曲遏止住了哪一塊云彩,反正當我一覺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剛剛下過一場細雨,地上還是潮濕的。我抬頭望去,黑色的云團還沒有散開,天空灰蒙蒙的,深邃無邊,偶然飄下幾根雨絲,落在臉上,涼涼的。
我穿著紅色綢緞的肚兜。這個顏色是我最喜愛的。媽媽的手很精巧。聽別人說她會插花描云。她給我的肚兜上繡的百子奪蓮像活了的一樣?,F(xiàn)在肚兜的袋子松開了,這樣的結果一定是我剛才沒有好好睡覺造成的。我吃力地背過手去系。這是一個艱難的過程。狗剩子說他自己從沒有系過。說話時的臉神帶著一番的孤傲。沒法想象,人家有爺爺奶奶慣著,是養(yǎng)尊處優(yōu)。而我不同,很多的事情必須親力親為。譬如我吃飯松松怠怠,爸爸媽媽吃過飯,鍋碗瓢盆洗刷干凈,下地干活了。我吃過飯的碗就要自己去洗。雖然水池有些高,雖然我必須搬一個小板凳墊在腳底下才能夠到。
二
爸爸是村里的果樹技術員。他親自培植了幾個果園。那些果樹在他的指導和精心料理下每一年都有好收成。就因為他特殊的身份,村長經常請爸爸去他家里吃飯喝酒。但是我不覺得有什么優(yōu)越感,爸爸媽媽并沒有因此而抽出來時間照顧我們,看到的都是他們風中鈴鐺一樣永遠都靜不下來的身影,還有春天一到,滿村子里的人聚集在我家里剝花粉;烤花粉。人們或坐或立,影影撞撞,充滿整個小院,一幅轟轟烈烈的樣子。我們的生活依然如常。倒是有一次,我們一家人開了一次葷,爸爸破天荒買了一斤豬肉,于是就吃了一頓豬肉燉粉條,從此成了我最難忘的美味。那是因為中午的時候爸爸從集市上買來一口新鍋。他說新鍋就要用肉來腥一腥,圖個開頭吉利。預示著以后就可以經常吃肉了。理想總是那么的豐滿,可是從那以后,又恢復了往日的樣子,掀開鍋蓋,單聞?chuàng)浔嵌鴣淼臍馕毒椭啦皇请s面窩頭,就是清蒸高粱面疙瘩。其實這種凡素的生活也不僅我們一家,偶爾才能聞到不知道誰家開了葷而傳出來的氣味。那種異樣的味道飄出很遠很遠,直鉆鼻孔的香氣簡直令人入魂。
走出庵子不多遠,有一棵微微傾斜在海子的棗樹。樹上徒留茂密的葉子,好多的樹枝還呈被棗子壓得披垂狀。我開始對著它的根部撒尿。
以前,我總是喜歡尋螞蟻洞,覺得是和它們逗趣,很好玩。
這是我僅剩下的一點樂趣了。本來我喜歡小伙伴根正的發(fā)型。我不喜狗剩子那樣的發(fā)型。狗剩子的發(fā)型很隨意,像頂著一團亂草。雖然我不喜歡,別的小伙伴卻說看上去很嗨。而在我眼里,同伴根正的頭發(fā)就別具一格,他額前耷拉下來一小撮頭發(fā),后腦勺上又留了一條小辮子。辮子短小,倒是可愛,走起路來辮子一翹一翹,拉風至極。他也因此神氣著呢!每走一步都雄赳赳,氣昂昂的。
我也想要。爸爸說人家是貧農,根正苗紅,當然嬌貴著呢!而我們家是中農。這樣的成分不知道要比富農光鮮多少倍,但還是低調一點好。我不知道我的愛好和貧農、中農扯上啥關系,只知道我時常每一個愿望最后都沉落大海。因此,我也只好保留最后一個尿螞蟻洞的興趣了。
有一回媽媽告訴我,螞蟻也是一條條生命,它太小,怕淹。就這么一點尿水水,不知道要淹死多少螞蟻呢!我仔細一瞧,果然看見在螞蟻洞的周圍亂糟糟地散布著一些黑色的螞蟻,它們一動也不動。我方才知道它們死了,因我的惡作劇而失去了生命。我的心里特別難受。從此再沒有打過螞蟻洞的主意。于是我很自律地剝奪了最后一個興趣,開始尋樹干,尋磚垛。我喜歡看尿液飛濺在硬邦邦的東西上面而激出的水花,尋找那種泛濫的刺激感。媽媽說只有小狗狗才這樣做。我管不了那么多。從根本上講,我撒尿就要找一個固定的東西,這樣才有依附感,就像睡覺要靠在媽媽身邊才感覺踏實一樣。
三
天空還是陰沉沉的,空氣中彌漫著微弱的風。幾棵小草都能絆得歪歪斜斜的風不足以把這么高,這么稠的云吹散。它們呈嶙峋的山狀,放蕩不羈地變幻著各種圖案。
此時,我的肚子里餓得咕咕叫。太陽也不知道躲在哪一片云層的后面,連一點昏黃的光線都沒有。我也沒辦法知道它的具體方位,反正估量著應該到了吃午飯的時間。村子里面很靜,偶爾傳出來幾聲狗叫或公雞打鳴的聲音。只有這種聲音才把沉寂的村子渲染得有了點煙火氣。不過一想到那個打鳴的家伙就覺得好笑,它總是不可一世,渾身綢緞般華麗的羽毛通紅通紅,打鳴的時候伸出長長的脖子,連粗壯的大腿也做出極力挺拔的狀態(tài),整個影姿恃才傲物,好像這個世界上它才是統(tǒng)治者。每當我看到的時候總是不慣著它們,用腳往它身上一踢,它便灰溜溜地撲棱著翅膀開溜。不過這家伙并沒有記性,它走不出去多遠,又恢復桀驁不馴的狀態(tài),隨口甩出打鳴的聲響。
順著院東面的路我走過來,轉了一個彎,發(fā)現(xiàn)院門還是緊閉著。我下意識地用手輕輕一推,門閃開了一條縫。這時候我才知道院門是虛掩著的。我將門挪開一道口子,身子斜著閃了進去。趕緊再關上了。就謹小慎微的這一個動作,還是被幾只機敏的母雞看到了。它似乎巡察到向往自由的機會,飛快地跺著雙腳向門口奔來。不過當它看到門又旋即緊閉時,就垂頭喪氣地轉了一個彎,隨著毫不理會這些個貌似誘惑動作的伙伴一起滿院子找吃的去了。
蜷縮在院子角落里的大黃先前一定是生無可戀,曾經飛揚跋扈的嘴巴緊貼在了地上,一雙失神的眼睛愈發(fā)顯得絕望。大黃是我們家里的狗子。是我給它起的寵稱。其實它個頭不大,與京巴差不多,渾身上下都是黃色,因而得名。當它看到我的影子時,像是找到了救星,立馬滿血復活。它一躍而起,嘴里發(fā)出親昵的嗚嗚聲,搖晃著尾巴向我奔跑過來。因它的動作過于夸張,整個身子都跟著左歪右晃。它僅用幾步就跑到我跟前,獻媚似的用毛茸茸的身子在我腳踝上蹭來蹭去,然后又和雞決斗去了。我顧不了那么多,先尋點吃的再說。我看了看堂屋門,鐵將軍把門實實在在。門鎖有點猙獰。我只好向廚房的方向走。廚房有一個窗子,沒有什么隔擋,呈通透狀。上面有一些灶具瓢碗之類。走進廚房,里面有蘊藏著一股清冷。清冷里又散發(fā)出怪怪的味道,似長時間擱置而餿的水,似雜面泛酸?反正說不清。意識里感到好奇,每天燒柴落火的廚房應該暖和才對呀!
我搜尋四周,心里升起和大黃一樣的絕望,鍋是空空的,饃筐是空空的,只有水缸里的水還是滿著,還有灶窩里的碎樹枝、碎樹葉之類滿滿當當。除此之外沒有可以下咽的東西。
四
我把大黃和一群雞的吵吵鬧鬧關在小院子里?;仡^看,這個小院子里仍然寧靜著。
這個季節(jié)應該是農閑。既然爸爸媽媽都不在家,那就有可能在果園里忙活。至于在哪個果園,我也說不清。但是現(xiàn)在隔阻在眼前的難題是饑餓。我相信我的肚子里一定是空空的,不然不會這般難受,難受到前心和后背好像都緊縮在一起,腸子像被人硬生生抽走一樣。我必須盡快找到爸爸媽媽。于是我開始瞎碰亂撞,向村外的方向走。村里道路兩旁的柳樹、楊樹特別多,也特別旺盛。旺盛到柳絲裊娜,楊樹蓊蔥,以至于使我站在村口都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我覺得我有一種別樣情懷,似乎從小就種下了締結文學的種子,因為只要我看見或想到良辰美景之類,幼稚的心靈就蝶變一樣翩然發(fā)癡。潛意識里,這是一種神圣的使然。此時的饑餓已經迫使我無力也無心欣賞這里的一切。出了村子,我胡亂地沿著向南的一條蚰蜒路走進了柿子園。柿子樹一棵棵縱橫成行,密布勻稱。數(shù)不清的柿子掛在樹枝上已經成熟,綠中泛黃,像極了一個個調皮孩子的臉,它們笑逐顏開地捉著迷藏,半遮半掩在濃稠的葉子之間。微風并沒有甩落多少的雨滴,它們滋潤著肥碩的葉子,在微風中油亮地閃。
村里的人三五成群,挨個兒用鐵鍬翻土。我餓昏了頭,穿過人群,徑直向不遠處類似行軍營一樣的地方走去。那是一個簡易帳篷。我鉆進去,看樣子他們早已吃過了午飯,現(xiàn)砌的鍋灶沒有一點熱氣,灶臺外面涂著的一層泥還沒有干,鍋門沿上被煙子熏得黑糊糊一片。鍋里僅剩在底部的稀飯沒有一點熱氣。
對于我這個不速之客的到來,他們似乎都沒有留意。我已經沒有別的選擇,現(xiàn)在必須先填飽肚子。于是我四處找勺子,找碗。我的動作幅度可能過大,以至于當我將稀飯舀在碗里的時候,碰得叮當響。這種響聲驚動了附近的一位婦女。
我不知道,更不認識她。看樣子她有五十多歲。她一定是認識我的。關于這個情節(jié)我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因為每年春天,她們這些人到我家院子里忙活,我不知道在她眼皮底下晃蕩過多少回。她告訴我爸爸媽媽都在西北的蘋果園里?,F(xiàn)在是大躍進時的“放衛(wèi)星”后遺癥發(fā)作,所有村民都不許回家,要白天黑夜地干。她說的話我似懂非懂。
過了一會兒,她問我是不是餓了。我做賊一樣心虛,先是點頭,后又趕緊搖了搖頭。她慈祥地抿嘴一笑。她的臉過早地覆蓋上皺褶,沒有一點光澤,但也遮不住曾經的俊美。我想如果讓她選擇,哪怕是流浪,只要能回到娉婷之年,她也一定會選擇愿意?,F(xiàn)在她的臉像一片枯樹葉,只有在這微笑的片刻才綻放出一點生動的跡象。
“鍋里的飯涼透了。吃了會鬧肚子。我給你溫一下?!彼f著,接過來我手里舀了半拉的碗,將稀飯倒在鍋里,又掀開灶臺旁邊一塊藍色的粗布,從饃筐子里拿出來最后一塊灰色的饅頭,放在竹篦子上,然后合上鍋蓋。她劃著火柴,點燃了,不會兒亮堂堂的火焰舔著鍋底燃燒起來,整個帳篷里也彌漫著秸稈焚燒的香味。那種香味交織著鍋里發(fā)出咕嘟咕嘟的響聲,不覺然使我產生想哭的沖動。
就這樣我渴求的眼神,我饑餓的窘境被她讀懂,一碗熱氣騰騰的小米粥和一塊饅頭把我從饑餓的深淵里解救出來。這樣的事情我會永矢弗諼。
吃飽喝足了,我走出帳篷,放眼望去,雖然從沉甸甸的果實里,我知道這個秋天又是大豐收。但這不是我向往的,因為在這個季節(jié)里,媽媽仍然用愧疚的眼神凝視著我們兄弟姊妹幾個營養(yǎng)不良的臉,這是我最忌憚的。她那種眼神像一把鋒利的劍,刺得我好痛好痛,以至于不敢直面迎接。也只有到了春天,媽媽的眼神才變得歡暢明亮。我不知道為什么,其實春天里也是粗茶淡飯!我不怕吃糠咽菜,只怕看到媽媽憂郁的眼神。
母親的歡樂就是我的歡樂,是我向往芳菲盎然的來年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