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門店對面有一座獨家小院，它在周圍高樓林立的襯托下，愈發(fā)顯得孤立冷清。房屋的主人應該另有住處，很少來這里打理，一任院子荒蕪凄涼，與周圍熱鬧的城市格格不入。春天來了，院內的白玉蘭樹寂寞地盛開著雪白無瑕的花兒；夏季里，生命力旺盛的爬山虎覆蓋了整個院落；秋天里，陡然而起的金風，將大門前兩棵高大的銀杏樹，搖成一地金黃；凜冬時分，大雪彌漫中的小院充滿了陰森恐怖。
　　 三年前，有人租了這套院落。鄰居們都挺高興的，這院落總算有了人間煙火氣。
　　 租客是一位八十多歲，頭發(fā)花白，瘦弱駝背的老太太。她騎著一輛舊三輪車，來到院門前，步履蹣跚地打開塵封多年的大門，進到院里，開始簡單的清掃。
　　 透過玻璃門，yiwei我看到老太太走路都不利索，卻不停歇地忙碌著。心想這個老太早就到了含飴弄孫的年齡，怎么還會出來租房?。侩y道她沒有房子??？她的兒女會放心她獨居嗎？
　　 經過兩天的清掃，這院落里外一新，整潔了不少。老太太反手捶著背，自言自語道：就這樣了，明天就可以住了。
　　 在鄰居們期待的目光里，還是那個老太太費力地蹬著三輪車子，來到了大門前。車上除了一大袋子衣服，也沒什么像樣的行李。車子剛停穩(wěn)，一個蓬頭垢面，衣衫不整的女人從三輪上跳下來，嘴里嘟嘟囔囔著，扒著門框不愿進院子。在鄰居們詫異的目光里，老太太好不容易才把那個女人哄進屋子里安撫下來。老太太面露難色，對看熱鬧的鄰居們說：“我這個閨女有病，以后如有打擾到你們的地方，請大家多多包涵。”
　　 原來住進來的是個病人。
　　 之后的一日三餐都是老太太送過來，有時候是在街上打包的飯，有時候是在家里做好，都用保溫桶裝著，外面還裹著毛巾，大概是怕涼了吧。我每每透過玻璃門看到這一切，心里總有一些感動，這就是天下母親們偉大的母性吧。
　　 病人的情緒時好時壞。情緒稍微穩(wěn)定時，她會坐在大門口曬太陽，看大街上車水馬龍，依舊是自言自語。病情嚴重時，冬天穿著夏天的衣服，光著腳在大街上罵罵咧咧，嚇得路人和車輛紛紛繞行。
　　 有一次，她披著一條被單瘋瘋癲癲從街上走過，一個正在我店里商談業(yè)務的朋友看到了，驚訝地說：“嚯，這不是當年的?；▎?！”校花？店里的人都露出無法置信的表情。朋友說：“你們別不信，她叫任千姿，當年我和她是同班同學。她那時不僅膚色白凈，清純漂亮，學習也很出眾，令女生暗自羨慕，男生為之傾倒。后來，同學們都不再喊她的名字，直接喊?；ā！?br />　　 聽他這么說，我探過身，趴著門玻璃仔細辨認。她雖然裹著破被單，一身臟兮兮的，身材卻依舊苗條。臉上也不知道有多久沒有清洗，滄桑中掩飾不住五官的精致。依稀能看到她曾經的美麗。
　　 據說校花高中畢業(yè)后，嫁給了一個有錢人家。她丈夫在當?shù)亟洜I一座中型加油站，又帥又有錢，對?；ㄒ卜浅：谩Ｍ瑢W們都說她有福氣，從小到大都自帶耀眼光環(huán)，妥妥人生贏家。兩年后，隨著大女兒的出生，婆婆全家有些失望。接著二女兒的出生，全家人對校花冷若冰霜。?；ǜ械侥膲毫Γ煊粲艄褮g，煩躁不安。重男輕女的傳統(tǒng)觀念使丈夫對她日漸嫌棄，酒醉后對著她又罵又打，稍不順心劈頭蓋腦就是一頓狂揍，既不念過去情分，也不給她留一絲尊嚴。昔日傲嬌的?；ㄐ乃橐坏?，幾次尋死沒成，導致精神錯亂，整個人處于瘋瘋癲癲狀態(tài)。后來，兩個人就辦了離婚手續(xù)，校花帶著兩個女兒，坐著母親的三輪車回了娘家。
　　 離婚后的?；ǘ啻稳メt(yī)院治療，奈何心病已經根深蒂固，一想起在夫家被虐待的場景就驚恐莫名，無法自拔。隨著病情一次次升級，也給娘家人的生活造成一片混亂。她的弟弟早就到了娶媳婦的年齡了，家里這條件是過不去的坎，年邁的母親，兩個幼小的外甥女，還有一個精神失常的姐姐，把家里鬧騰的雞犬不寧。相親的女方到家里一看就搖頭。有一次，相親的姑娘剛到家里，還沒坐穩(wěn)，衣衫不整的?；?，蓬頭垢面地從屋里沖了出來，嘴里罵罵咧咧，手里還在揮舞著一根木棍。姑娘當即嚇壞了，躲閃著奪門而出。望著女孩跌跌撞撞跑出家門，?；ㄏ褚粋€勝利者般仰天狂笑，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娛自樂。
　　 家里人徹底崩潰了，再這么下去全家人都要跟著瘋了。于是，決定給她單獨租個住處。第一次送她去出租屋的路上，?；ㄗ谌喩?，又哭又笑，指手畫腳地向路人告別，大有犧牲我一個，成全一家人的豪情壯志。她媽媽吃力地蹬著車子，淚流滿面，萬般無奈。
　　 在?；ㄗ庾〉娜陼r間里，雖然瘋瘋癲癲是常態(tài)，卻和周圍的鄰居們相安無事。因為是嚴管街，車位很緊張，有人臨時把車停在她的門口，她也不抗議，只是出門時小心繞過車去。隔壁是一家早餐店，老板想著老太太年紀大了送飯?zhí)量?，就把店里的粥和餅給?；ㄋ瓦^去。可校花從不接受鄰居們送過去的東西，大概潛意識里不想給別人添麻煩吧。這個病人，不僅沒有讓鄰居們厭煩，還引起大家的關心，每天都會看看她是不是平安。
　　 去年冬天，有一天下了一場雨，路面濕滑，老太太送飯時三輪車側翻，扭傷了腰。當?；ù蜷_門看到母親滿身泥污，她連忙接過飯盒，并低頭看著媽媽痛楚的表情，說：“下雨了，下雨了就不要送飯了，少吃一頓又不會餓死?！崩咸珣z惜地看著女兒說：“趕緊吃飯吧！別涼了?！崩咸叩臅r候，我迎上前，對她說：“你在家里休息幾天吧！我店里也不忙，可以幫你照顧幾天，吃飯的時候我給你女兒送飯?！崩咸珳I眼婆娑，感謝不已。隨后幾天，我每頓都把飯菜放在?；ǖ拈T口，可她一點都沒動。鄰居把一些糕點順著門縫塞進去，也沒有動。我們都束手無策了，只盼望老太太盡快康復，希望校花安然無恙！
　　 陽光溫暖的午后，太陽透過兩座高樓之間的縫隙，把一絲暖陽斜斜地照在小院里，門口兩棵高大的銀杏樹在一陣陣秋風里，銀杏葉金黃剔透。?；ńK于打開院門，扶著門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她四處環(huán)顧，緊張局促地抱著樹干，仰望著一樹金黃在秋風里搖曳，不時有銀杏葉隨風飄落，落在她的頭上，又滑落在地上。她忽然哭了，悲愴的聲音飄蕩在大街上，敲在每個人的心里。
　　 我想：她忽然的悲傷，是在想念自己的母親？還是夢中的女兒？或許是那些被她遺忘的詩與遠方？
　　 她卻一言不發(fā)，只是癡癡地看著媽媽每天送飯走過的路。那瘦弱無助的身影，瞬間使我淚如雨下。
　　 都說母女之間心有靈犀，在校花期待的目光里，老太太騎著三輪車，艱難費力地來了。?；ú烈话驯翘椋α?。那情景，像極了剛放學回家的孩子看到媽媽時溫馨美好的樣子。她邊翻著母親裝食物的袋子，邊迫不及待地說：快餓死我了，你給我拿吃的沒有？。媽媽忍著眼淚，一臉寵溺地說：“拿了，拿了，都是你喜歡吃的?！?br />　　 老太太走的時候，我很抱歉地說：“真是對不起！我沒有盡到責任，我送過去的飯菜，還有鄰居們拿過來的衣服，她都不接受，連門都喊不開。”老太太連連擺手說：“這可不能怪你，我知道，她從小就是這個樣子?！蔽艺f：“你也這么大年紀了，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你也不能跟著照顧她一輩子?！崩咸f：“趁著我還能動，能照看一天是一天，實在不行了，她還有兩個女兒，也都長大成人了，就讓她們輪流照顧媽媽。”?；ǖ膬蓚€女兒也都是老太太含辛茹苦帶大，盡力培養(yǎng)她們讀書，希望兩個孩子有出息了，能擔負起一份責任。老太太渾濁的目光里有一絲希望在閃爍。
　　 后來才知道，校花的大女兒上了大學以后，就很少回家，大學畢業(yè)后直接去了外地。至于在哪里工作？她也不給家里說，像逃離魔窟一樣和家里失去了聯(lián)系。我想：這個女兒是指望不上了。也許多年以后，她才能體會到自己失去了什么？也許，她是再也不愿面對這個滿目瘡痍的家。童年在驚恐自卑中度過，身心的創(chuàng)傷用盡一生都無法治愈?？墒牵@一切，又是誰之過？回避就能忘記過往嗎？
　　 春節(jié)前夕，?；ǖ男∨畠阂矎膶W?；丶伊?。老太太尚未痊愈，也希望小丫頭能慢慢靠近媽媽，慢慢接受自己的媽媽，就讓小丫頭騎著三輪車去給媽媽送飯。
　　 我與校花做了三年鄰居，第一次見到她的小女兒，清純單薄，溫婉纖瘦，頗有媽媽當年美麗。
　　 當?；ù蜷_門，看到女兒的一瞬間，驚呆了，手足無措的后退著，并刻意想把臉蛋擦干凈一些。可惜，雙手都是油污，越擦越黑。小丫頭抱著飯盒，望著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在夢里呼喊無數(shù)遍的媽媽，此刻出現(xiàn)在眼前的依然是光著腳，衣不遮體，面如霜發(fā)如鬼的瘋子。她恐懼得一步步后退，緊緊抱著飯盒，擋住眼睛。?；ㄩ_心地張開雙臂，嘴里還在說著什么，走上前一把抱住女兒。
　　 女兒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的花容失色，她拼命掙扎著。?；ㄒ廊簧熘p手快活地說：“來，過來呀！”女兒躲閃著，只是把飯盒遞過去。然而當看到媽媽伸過來臟兮兮的雙手，她頓時厭惡地把飯盒放在地上，轉身向三輪車快步走去。背后傳來媽媽嚎啕大哭的聲音，令人撕心裂肺?？膳畠侯^也不回，騎上車子就走。?；ㄗテ痫埡校蚺畠喝尤?，湯湯水水灑了一地，飯菜漂浮的紅油像鮮血一樣觸目驚心。女兒只是一頓，毅然決然的消失在人群中。
　　 鄰居們目睹這一切，同情又心酸的圍過來，把躺在地上痛哭的?；ǚ銎饋恚谜f歹說，總算把她哄進屋里了。
　　 ?；m然瘋瘋癲癲，在她記憶深處，還是很渴望見到親人，母愛是女人的天性，女兒也是媽媽一生的牽掛。驚嚇中女兒逃離的身影擊碎了她殘存的執(zhí)念，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這晚，院子里不時傳來哭聲和砸東西的聲音，一聲一聲，敲擊在心里，沉重如山。住在高層的鄰居，隔著窗子發(fā)現(xiàn)?；ㄗ〉奈葑永锶紵鸹鹆?，馬上給119打電話，并聯(lián)系社區(qū)值班人員。消防車迅速趕到，翻過院墻，發(fā)現(xiàn)是校花把睡的木床和被子燃燒了，熊熊火焰照亮了?；斩唇^望的眼睛，她生無可戀地坐在旁邊烤火。已經有鄰居給她媽媽打電話，社區(qū)也馬上聯(lián)系房東，連夜解決問題，一定要妥善安排校花的后續(xù)生活。
　　 第二天，老太太騎著三輪車來接女兒，?；ㄋ坪跻呀浲涀蛱彀l(fā)生的一切，興高采烈地揮舞著雙手和大家告別。我輕輕問老太太：這都要過年了，還是先回家吧！老太太一聲嘆息說：“是??！只有先回家過年，年后何去何從？全家人商量一下再說?！毙；ㄔ谲囎由席偪衽拇蛑?，嚷嚷著：快走，快走，我要回家了。老太太擦了一下眼淚，和我擺擺手，彎腰弓背，蹬著三輪車緩緩離去。
　　 轉眼一個多月過去了，忙碌之余，我總習慣性地透過玻璃門，望著對面空蕩蕩的小院子發(fā)呆，不知道?；ń鼪r如何？
　　 都說世間唯有愛，是精神病患者最好的療藥。我希望?；ㄔ谟H情的滋潤和大家庭的溫暖里，徹底治愈半生瘋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