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的路，總有一條走向市場，這條路上，步伐是興奮的、律動的。只是，用“律動”來形容山里人走在市場的路上，未免有些冠冕堂皇，但如果用“律動”形容山里人走向市場的統(tǒng)一行動，我覺得無可厚非。
　　 盡管大山對音樂的闡述，大都是一種聲音，比如鳥語聲、雷鳴聲以及溪水的汩汩流動聲。用“律動”來形容山里人腳步，是因為山里人都在趕集的日子統(tǒng)一行走在市場的路上，大山也有追求美麗的權(quán)利，趕集的人們會穿上好一點的衣服，大山不只是泥土象征。就像爺爺?shù)摹凹埰薄焙苌伲矔┥夏羌]有補丁的衣服，這是山里趕集的規(guī)格。所以，在我的思維里，“律動”是一種有規(guī)律的運動。如果賦予一種音樂的旋律，那么，這種旋律是興奮的。
　　 我知道，或許只有在桂西的大石山區(qū)，趕集才叫作“趕場”。不過，我覺得“趕場”挺好，這切合的大山對趕集的描述。當(dāng)然，還有的地方把趕集稱為“趕圩”，這會讓我百思不得其解，雖然我曉得“圩日”就是“趕場天”。無論什么樣的叫法，大山的趕集是個走向集市和走回山村的過程，這個過程是大山的一種生活方式，是售賣和購回的一種交易。
　　 爺爺趕集的交易方式是賣楊梅殼。我不知道楊梅殼的作用是什么，我也不會去深究楊梅殼的作用，我只知道，集市的收購站會收購楊梅殼，楊梅殼可以賣錢。爺爺會用賣楊梅殼的錢買回鹽、味精和火柴。在某種程度來說，我認(rèn)為山里人打楊梅殼不是什么好事。因為一棵楊梅樹會被砍倒，然后剝皮，皮曬干后就變成可以售賣的楊梅殼。我沒有去擔(dān)心剝楊梅殼時楊梅樹是否會痛苦，我擔(dān)心的是，山里人一遍遍地尋找楊梅樹，然后一遍遍地剝殼，是否有一天，楊梅樹會銷聲匿跡。
　　 我的擔(dān)心并非空穴來風(fēng)。楊梅樹越來越難找，最后打楊梅殼的過程變成了把楊梅樹連根刨出，然后連楊梅根的殼都要剝?nèi)?，這應(yīng)該是一個殘忍的過程。
　　 我不會責(zé)怪爺爺剝?nèi)蠲犯男袨?。因為，爺爺需要鹽、味精和火柴。我要責(zé)怪的，是大山太貧窮，如果山里人的口袋里都裝滿著“紙票”，還有誰去打楊梅殼，爺爺不會去，我也不會去。我總在隱瞞我打楊梅殼的事實，原因是，打楊梅殼的過程會吸引路人的異樣眼光，那是一種貧窮劃分，只有最窮的人家才會打楊梅殼。我不愿承認(rèn)我家是賣楊梅殼的，我更想以一種我家不用賣楊梅殼也能買得起鹽、味精和火柴的姿態(tài)呈現(xiàn)。所以，當(dāng)我看到一棵楊梅樹被剝皮而不是爺爺?shù)牟僮鳎业男睦锊皇鞘?，而是獲得，我感受到一種同樣的操作和同樣的人家，就像找到了同類。
　　 大的山母豬藤、和苕藤、九牛力……我不知它們的書面名字，我也不想去深究，或許，這樣叫著更加親切、自然，更符合大山的規(guī)律。母親非常反對父親到山上割藤蔓植物或采挖根莖植物。如果說爺爺是打楊梅殼的高手，那父親應(yīng)該是把爺爺“打山貨”的范圍擴大了。父親不僅會打楊梅殼，還會割母豬藤、扯和苕藤、挖九牛力。
　　 “打山貨”是特困戶的操作。這種操作在大山的最深處，在荊棘灌木叢中，在人跡罕至的邊山角落，還有，“打山貨”根本賺不了什么錢。所以，“打山貨”似乎是生活最后的逼迫，更是一種思維落后的象征，甚者會被認(rèn)是智商較為低下一類人。我不知道母親對父親“打山貨”的想法，大概是“打山貨”與外出打工相比，外出打工更劃算。我想，我的想法或許沒有錯，因為父親總是穿得破破爛爛的，而且經(jīng)常打光腳。于我，不想讓父親“打山貨”，主要是我不想讓人們知道我有個窮爹。
　　 很多時候，我不愿走在走向市場那條路上。因為別人的父親總是穿著沒有補丁的衣服，而我的父親總是挑著一擔(dān)沒有什么價值的山貨，這讓我的臉上總是憂郁的，我在渴望著我有一個邁著輕松步伐的父親，我渴望父親穿著一件沒有補丁的衣服，而且穿著一雙新的鞋子。所以，我家是與眾不同的，這種與眾不同的童年讓我的自尊倍受煎熬和掙扎。
　　 不過，我不反對父親找金銀花。原因是金銀花的收購價相對母豬藤要高出好多倍。父親很清楚大山那個角落的金銀花什么時候開放，這應(yīng)該是父親的一項技能。當(dāng)父親從大山里扛回幾大麻袋的金銀花時，可以從母親的臉上看到喜悅，這是母親惟一一次沒有反對父親“打山貨”。母親還會幫忙著把金銀花中的葉子挑出來，這讓我感受到和諧，也是我童年難得的一次溫馨。
　　 此時，父親不再是那個“窮得賣母豬藤的人”。他應(yīng)該是那個能找到金銀花的技能選手。我想，父親擔(dān)著一擔(dān)壓得很緊實的金銀花走進村莊，他的心里是不再那么卑微，因為一擔(dān)壓得很緊實的金銀花絕對不是一擔(dān)松垮母豬藤的價值。人們看向父親，一定在想，“他到底在哪里找到那么多的金銀花?！庇谑?，我會很感謝大山的某個角落，感謝那種叫金銀花的藤蔓植物。
　　 只是，父親走在那條通向市場的路上不是每次都挑著金銀花的，他大都是挑著母豬藤或和苕藤。所以，我無比羨慕那些不用挑著母豬藤或和苕藤的人們，我總在期待父親走向市場的路上是穿著一件新衣服而不是挑著一擔(dān)母豬藤或和苕藤。因為，我不想讓人們看到我有一個賣母豬藤的父親。我不知道為什么父親每次趕場都穿得那么破爛，因為他完全可以像爺爺一樣穿一件沒有破洞的衣服。其實，父樣有一件沒有補丁的衣服，而且還有一雙“晴雨適用”的鞋子。但他就是不穿，用他的話來說，穿有破洞的衣服涼快。
　　 其實，大山是普遍貧窮的。因為沒有人能改變大山的高度和山路的長度。雖然我沒有親眼看到山里的某一人家窮到無米下鍋的程度，但并不代表我看到的都是事實，就像父親總是穿著一件破洞的衣服并不代表他沒有新衣服，這同出一轍。只是，有些人喜歡隱藏自己而已。難道不是嗎？就拿“打山貨”來說，這本身就是一種隱藏。或許，父親是個不善于隱藏的人，他不怕別人說他是個“窮得賣母豬藤的人”。
　　 父親沒有逼著我跟他“打山貨”。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如果說我家地少人多，那么，我應(yīng)該至少是個走向那個開滿金銀花角落的人吧？因為別家的孩子都會被勒令走向土地，揚起那把只有大人才能揚得起的鋤頭。父親不善言語，像大山一樣沉悶，我與父親的交流較少，像隔著一座山。我不知道父親的想法是什么，他不會勒令我和弟弟們勞動。于是，出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每天放學(xué)，我都會跟著堂哥爬上高高的山崗上摘獠竹葉，“獠竹葉”是山里人的叫法，一種生長在桂西喀斯特地形地貌大石山上的竹子，闊葉細枝，是馬的好夜草?！榜R無夜草不肥”，可我家只有一頭整天打架的黃牛。堂哥輟學(xué)后，他更改了摘獠竹葉的時間，于是，我只能一個人走向?qū)W校，再無他事。
　　 每到“趕場天”，我都會漫無目的地邁步走向市場，而且我從到結(jié)伴，這是我到山下讀書的一種步伐，這種步伐不會帶著太多興奮，因為我的口袋里沒有半毛錢，看著市場上飄香的冰水，我只能路過，順便聞一聞，這或許是我走向市場的一種收獲吧。窮到極致的時候，并不需要有太多高尚的想法，我會期待在馬路上撿到一毛錢。只是，我從來沒有撿到任何一分錢。我也不期待在市場里遇見父親，因為我知道他的口袋里也不會有多余的一毛錢。父親的節(jié)儉讓我害怕，別人的父親趕場會買上一碗香氣四溢的米粉，父親堅決不買，他覺得餓了挺挺就過。
　　 我不想父親在學(xué)校的大門口等著我，我不想同學(xué)們知道那個穿著破洞衣服的人是我的父親。父親會從他的口袋里艱難地掏出幾毛錢，我總說不需要，這不是搪塞。我是確實不需要，因為我沒有在學(xué)校門口吃米粉的習(xí)慣，而去市場聞一聞冰水的飄香是不需要花錢的。我沒有任何攀比的姿勢，我的最大樂趣是解答書本上那道叫“思考題”的最難題目。或許我太生就是來攻克“思考題”的，越難的“思考題”我會越上癮，花時間越多的“思考題”我會越興奮。或許，是在攻克“思考題”的過程中，我會屏蔽所有誘惑，哪怕是冰水的免費飄香。
　　 當(dāng)我“破天荒”第一個走出大山到遠方城市讀書時，在一片無比羨慕和佩服的眼神里，我卻沒有太多的興奮，我在擔(dān)心父親如何用“賣母豬藤”的錢湊夠我每個學(xué)期的學(xué)費，幾千元的學(xué)費不知用多少多少擔(dān)母豬藤才湊夠？當(dāng)我聽到父親說，“兩千多塊嘛，有什么了不起?！边@是父親第一次說出如此豪邁的話語。不過，我知道，父親是在給他自己打氣、加油，他賣母豬藤的錢根本不會積累到兩千多元。開學(xué)越來越臨近，我對遠方求學(xué)并未懷抱著太多興趣，換句話來說，我對父親為我籌足兩千多元的學(xué)費并未抱著太多希望。
　　 當(dāng)父親把兩千多元學(xué)費擺在我面前時，我一下子愣住了。一是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二是我不敢想象父親是從哪里拿出這么多錢。同時，我的擔(dān)心又來來，第一個學(xué)期的學(xué)費是湊足了，那第二個學(xué)期呢？第三個學(xué)期呢？一共有八個學(xué)期??！
　　 不過，父親依然為我湊足每個學(xué)期的學(xué)費，而且每個月的月初準(zhǔn)時為我匯款伙食費用。我聽說，父親除了賣母豬藤，還為別人鏟油茶林、搬運最重的水泥、挖最深的地基壕溝……“你父親太累了，哪里有活他都去，不管給多少錢”。我想，為了給我湊學(xué)費，父親一定不和別人談工價，哪怕別人趁機壓低工錢，父親也會去做，但父親一定要求在完工后馬上拿到現(xiàn)金，他寧可工價低些，也要在每學(xué)期開學(xué)前湊足我的學(xué)費，這是父親的性格。
　　 我在感恩大山的同時也在責(zé)怪大山。正是山高路遠，貧窮讓多少孩子被迫走向土地，揚起那把只有大人才能揚得起的鋤頭，就像堂哥，他家的土地確實需要耕種，他的父親在披星戴月中確實需要添加一個新的勞動力擔(dān)著農(nóng)家肥走向那條離家無比遙遠每天只能走一個來回的山路上。
　　 隨著國家易地扶貧搬遷政策的實施，山里人紛紛搬出大山，搬離那些披星戴月的日子。山里人不再把全部的力氣用在那些貧瘠的土地上，他們走進工廠、走向工地。大山不會再有輟學(xué)現(xiàn)象，一大批孩子通過讀書改變命運。
　　 我問父親可不可以不再去“打山貨”，要多少錢我都給。父親說，“我現(xiàn)在是打著玩的?！币擦T，我已覺得父親挑著一擔(dān)母豬藤走向市場的面子我丟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