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離世時我整三十歲，距今過去了18年。母親平平常常的言行，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隨著歲月流逝，馬齒徒增，待到懂時我已歷盡人世滄桑。
　　 我小時候每年“六一”都會得獎，因?yàn)槌煽冊谀莻€小山村中算是佼佼者。我家絕少買年畫，炕墻上從里到外，清一色糊著紅艷艷的獎狀。親戚鄰里見了艷羨地說：“你碎女子念書真好！老王，你已經(jīng)供成了一個公家人，這個也沒麻達(dá)?！蹦菚r候，三姐已經(jīng)從師范畢業(yè)，成為了老師。母親不以為然地撇撇嘴：“幾張紙獎狀算個啥？將來考上學(xué)才算真本事。”這些話，帶著鋒芒奓著刺，像玉米地里的莿薊，扎人心，火辣辣的疼。我心里委屈又說不出來，我自尊也自傲，我才不會撒嬌求她表揚(yáng)。自然也更加好好學(xué)習(xí)，為了考上學(xué)成為端鐵飯碗的人而努力。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城鄉(xiāng)二元化嚴(yán)重，《人生》里面的劉巧珍被高加林拋棄，很大程度上緣于巧珍的農(nóng)村戶口。我才不想成為巧珍第二，刷個牙都被村里人嘲笑，一輩子白天打牛后半截，晚上在煤油燈下不是納鞋底子就是補(bǔ)衣服。
　　 十五歲中學(xué)畢業(yè)，我順利考取中等師范。原以為我媽媽會擺幾桌慶祝一下，讓我在親戚朋友面前“老鼠掀門簾——露一小臉”，揚(yáng)眉吐氣一回。誰知道我媽面對別人恭維，說的話更氣人：“女子念書好了能做啥？遲早都是人家屋里一口人?！辟I了一條黑色健美褲，打了一個桐木箱子，打發(fā)我去外地上學(xué)去了。
　　 為人師為人母以后，當(dāng)我看見周圍人孩子取得一點(diǎn)點(diǎn)成績在微信朋友圈不是曬，就是變相炫，才知道母親用心良苦，她不想讓我品嘗捧得高摔得狠的味道。這讓我想起了割豬草，草籠看似扔滿了，實(shí)際咋咋呼呼，使勁按一按，只剩下半籠；再裝一些，接著按；直到徹底擠掉所有的虛空，草籠才沉甸甸的。母親用她樸素的話，幫我擠掉了人生中那些虛頭八腦的東西。后來結(jié)婚成家，努力工作掙錢，維系著小家庭平穩(wěn)前行。小家對于娘家來說，的確是“人家屋里”，天下哪個女子不是“人家屋里一口人”？母親洞明世事。
　　 母親認(rèn)的字屈指可數(shù)，諸如大、中、華、人、口、手，這還是結(jié)婚后在村子的掃盲班學(xué)來的。當(dāng)年有一部電視劇《太陽淚》熱播，我和弟弟候討論主人公杏子拋棄舊愛然而又被新愛拋棄，母親突然插話：“那女子命苦的，連日頭爺都看得眼淚汪汪?！备赣H嘿嘿笑，“你媽說話文得跟教書先生一樣?！蹦赣H讓我明白了電視劇名字的含義，看來識字的不一定有文化，有見識的未必認(rèn)得字。
　　 還有一次，母親說周三晚上她一人看“秦之聲”，看得很過癮?！把萘耸裁磻?？你這次沒有拿眼鏡咋看得見呢？”她說是一出本戲，自己看不著，也聽不清?！澳窍宜骱寐牭煤?！”我只覺得好笑，看了一晚上秦腔戲，不知道戲名字，不知道唱詞，那還聽啥呢？我武斷地認(rèn)為這和瞎子聽天書沒區(qū)別。
　　 若干年后，當(dāng)我讀了陳彥《主角》之后，在手機(jī)上欣賞了冉飛演奏的《秦腔牌子曲》之后，老陜流淌在血脈里的秦腔基因被一下子激活了。那悲愴蒼涼、如泣如訴的樂曲，讓人忍不住熱淚盈眶，禁不住嘆息這才是秦腔的精華。我想起了母親，她深諳藝術(shù)的真諦，只是不會像《毛詩序》那樣文縐縐地說：“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比绻錾诖笊虾＃赣H就是那種不看歌舞表演而去欣賞音樂會的高雅之人。
　　 父親兄弟姐妹七人，我有三個姑姑，我懂事時候她們已經(jīng)出嫁。奶奶健在，和二叔一起生活。每次家里來了客人搟了臊子面，飯做好后，母親首先遣派我和弟弟給奶奶端兩碗，雙手捧著澆湯面的碗，很燙，我倆走得小心翼翼。有時候，二嬸飯做得早，奶奶已經(jīng)吃過飯了，我倆覺得沒必要，叫嚷著不去?！摆s緊，再不去看我給你大說了！”被父親的威嚴(yán)震懾，我倆極不情愿地又端飯了。母親蒸了肉，包了包子，都是先給我婆送，二叔是干部，他們家伙食比我們好多了，人家不稀罕?？墒?，母親堅(jiān)持送，即使后來二叔搬家了，離我們?nèi)倜祝赣H也用蒸屜布包了送去。
　　 姑姑們來了，多去二叔家和奶奶在一起。每次飯前，我媽媽就早早指派我去邀請姑姑來家吃飯。姑姑們戀老媽，有時候不愿來，我去叫了，弟弟再去叫，母親自己系著圍裙又去拉甚至拽。“都是娘家，都是哥哥嫂嫂家，誰家吃不一樣？”姑姑們?nèi)缡钦f，她才罷手。如果是春節(jié)姑姑們來拜年在我家沒吃飯，母親甚至把煮的肉蒸的年饃給她們帶些，而她自己是舍不得吃的。我心中恨恨地說：媽，你這就是繁文縟節(jié)，虛頭八腦，自作多情，人家屋里沒有啥？
　　 后來我成了嫁出的女潑出去的水。很奇怪，娘家分明是你的血地，你從小到大的家，自己卻成了客。出了門的女子，回了娘家你既不敢當(dāng)主人，更不敢作客人。因?yàn)槟愕母谀锛?，可是你在另一個家開枝散葉。女人回娘家，如果父母還在世，你理直氣壯，你是朱明瑛歌里唱的女人：“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背上還背著一個胖娃娃……”你迫不及待，期待滿滿，幸福溢出來了?？墒钱?dāng)父母下世，娘的家娘不在了，你還能那么心安理得享福嗎？娘家嫂子弟媳婦熱情了，你心里暖乎乎的；萬一侄兒們不冷不熱，嫂子沉著臉（也許不是針對你的），飯時到了沒人理睬你，你走不得，你守不得，那難腸滋味可能讓你幾天緩不過神來。母親作為過來人，她將心比心，最大限度地體諒她的小姑子們的心境，她熱情如火，她掏心掏肺，她要讓姑姑們賓至如歸。古代文人將回娘家叫“歸寧”，她要讓姑姑們享受回娘家應(yīng)有的寧靜溫馨之感。那天，七十歲的大姑見了我淚水漣漣，“我這下沒娘家了?！贝蟾诺目赡苁悄硞€嬸子冷著臉沒理睬她，她傷透了心。我再次明白了母親的良苦用心，明白了母親善解人意，她的大愛，她的善良，像院里婆婆納，微小瑣屑卻明亮高貴。
　　 媽媽啊，原諒我愚鈍，在你有生之年不能懂你，也沒有機(jī)會慢慢說給你聽。歌曲《是媽媽是女兒》里唱到：“孩子會穿過大雨，去懂人間的道理。”你的孩子歷盡人間苦難，才讀懂了母親你這本人生大書。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此刻空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