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暖】少年壯志莫言酬(小說)
一
夏日午間的陽光直射到天井中。天井溝與中間的平臺上,是用大小幾乎一致、扁平的小鵝卵石砌成。
八間老宅里有四戶人家居住。上堂屋東北角的是吾村南家。她一個女人領(lǐng)著三個兒子,大兒子田里谷是個雙腿彎曲的殘疾人,二兒子田里麥是個個頭矮小的小青年,三兒子田里苗一向?qū)W習(xí)相當不錯,可這一年考高中,居然沒考上。她剛剛從鄰居那兒借來五塊錢,要讓小兒子復(fù)讀初三。
田里苗吃了午餐,鉆進陰暗潮濕的房間里,將母親借來的五塊錢用一張紙包了四層,揣入上衣口袋中,又摸了摸,才出了門,從西弄堂出了八間老宅,才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八間老宅有四戶人家居住,二十來號人,幾十只鴨子、雞、豬,無數(shù)只蚊子與蒼蠅。還有成群結(jié)隊的老鼠。田里苗對于這些嘈雜的異類與異味還可以忍受,可他對于同類發(fā)出的對他一家子的蔑視與嘲諷,幾乎快將他逼得瘋狂地進行反抗了。可是,他不可能做出那樣失去理性的事。他需要尋求到另一條途徑釋放自己內(nèi)心的壓抑。
田里苗從村巷上走過去,驚飛了一群群蒼蠅。蹲在樹下的雞、鴨聽到腳步聲,抬了抬眼皮,看了看,又耷拉下眼皮繼續(xù)打著盹。田里苗出了村莊,前邊河灘上一片柳林,他腦子里浮現(xiàn)出一組畫面。一條人工開挖出的碓港,流到下游的碓里,龐大的渦輪帶動著碓棚中的碓頭,一下,一下砸到米臼中,發(fā)出“咚咚”的撞擊聲。田里苗還是一個五歲的孩子,蹲在一邊,看著母親請旁人幫忙,吊上碓頭,趴到米臼里扒著米糠。田里苗糾著心,擔(dān)心碓頭砸下來,砸開母親的腦袋。田里苗盯著母親頭上吊著的碓頭,一直要到母親直起身子,才會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他似乎比母親干著活還要累。
田里苗走到上游,卷起褲管,下了河。炎熱的夏天,田里苗從來不穿鞋子,他家里也沒有錢替他買一雙涼鞋。他光著腳板過河,腳板底已經(jīng)習(xí)慣讓石子烙著。河里的鵝卵石上有一層青苔,踩上去一滑一滑,而田里苗從小在河邊長大,不會擔(dān)心摔跤。他腳板下踩到一條小魚,準備彎腰捉起小魚,小魚又跑了。清澈的河水中有幾條螞蟥游著。田里苗揀起一塊石頭,砸向螞蟥,卻一條也沒有砸中。田里苗過了河,沿著草叢間彎彎曲曲的泥巴路往學(xué)校趕去。這條泥巴路上很少有石子,光著腳板走過去,有一股陽光暴曬起的熱量從腳板底傳到他身上,全身有著被大地觸摸的暖癢癢的舒爽。
田里苗走到一座小山下,過了一條小山溪,前邊的小崗上就是蓮花鎮(zhèn)中學(xué)。
田里苗從圍墻的后門進了學(xué)校,學(xué)校的操場還沒有硬化,淡紅色的泥地上交錯著各色不同的鞋印。南北兩排校室正面對著,東邊是低矮的食堂與老師宿舍。教室門口聳立著高大的楊樹。田里苗剛進了校院,就見劉老師托著粉筆盒到走廊上出墻報。劉老師是田里苗原來的物理老師。田里苗問劉老師,他被安排在初三幾班?劉老師笑著要田里苗去問王老師。田里苗沒有急著去辦公室找王老師,而是收住腳,看著劉老師出墻報。劉老師教物理,也善于繪畫,他在黑板上用彩色粉筆寫出墻報題目“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田里苗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劉老師往下寫,他要看看文章是如何闡述“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自己好從中學(xué)習(xí)哲理性的東西,便于自己認知這世界。劉老師回頭瞥了田里苗一眼,問田里苗為什么還不去辦公室找王老師?
田里苗沒有回答,王老師從辦公室中出來了,見田里苗就問道:“田里苗你學(xué)費帶來了嗎?”
“帶來了!”田里苗應(yīng)著,王老師要田里苗將學(xué)費先交上,轉(zhuǎn)身進了辦公室。田里苗跟著進了辦公室。辦公室里還有幾位女教師,田里苗想將自己的雙腳藏起來,可是他的寬腳板,走起路來,啪啪有聲,反而引來一雙雙眼睛,看向他的光腳板。田里苗到王老師位置上,交了學(xué)費。王老師記了帳,要田里苗到初三(三)班去,這一學(xué)年就替他干數(shù)學(xué)課代表。
外邊劉老師聽到王老師要田里苗替他干數(shù)學(xué)課代表,到辦公室門口,笑道:“我要田里苗干物理課代表,你數(shù)學(xué)課代表還是讓別的同學(xué)干吧!”
田里苗看著王老師,王老師要田里苗就干物理課代表吧。其實課代表除了收集作業(yè)簿,送到辦公室,沒有別的工作。
王老師陪著田里苗到初三(三)班,王老師將田里苗安排在中間一組的前排位置,將原來那位置上的一位同學(xué)調(diào)到了另一位置上去。
很快學(xué)校的墻壁上貼出了“慶祝建國三十一周年”紅紙標語。劉老師在墻報上出了一塊慶祝國慶三十一周年的黑板報,又到另塊黑板上寫著。同學(xué)們下了課,圍在走廊上盯著劉老師出墻報。劉老師在寫一則消息,同學(xué)們圍了上去。那是一則美國登月的科研隊伍中有好幾位是美籍華裔科學(xué)家。同學(xué)們看到幾個中國人的姓名,得意地議論開了,沒有中國人他美國人休想登上月球。
田里苗看著黑板上那幾個中國人的名字,一臉的冷色。他繃緊厚厚的嘴唇,陰郁的目光中透出一絲堅定,暗暗發(fā)誓,自己要成長為一名物理學(xué)家,讓中國人登上月球。
二
田里苗一下子感覺到自己的體內(nèi)多年形成的遠景徹底地碎裂了,開始重組另一個“田里苗”。他的目光凝聚成了一條線,穿透著他前方的時空。
一粒新的種子進入田里苗內(nèi)心重組他的夢想。同學(xué)們的聲音太嘈雜了,他需要靜靜地思考前進道路上可能碰上的障礙。
傍晚放了學(xué),田里苗挾著書包一路小跑著,跑到家,母親在下堂屋,靠在大門板上與幾個女人閑聊。母親個子矮矮的,穿著一身破衣裳。田里苗還沒有放下書包,就到下堂屋,將母親拉回自己那間陰暗而又潮濕的房間里,與母親說道:“媽,我與你談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明年可以考初中專,也可以考高中,而考上高中將來可以考大學(xué),我還想考上北京去。人活一輩子,要么不干,要干就干個大出息??晌覔?dān)心我考上高中,家中供不起我上高中,我又想爭取考初中專,以后直接有份工作,離開農(nóng)村!”
“你自己想考什么,就考什么,媽不管你考上什么,討飯也要供你上的!”
“真的,媽?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一個決策會影響我一生的!”
“媽,哪一回騙過你啊?媽相信你的聰明,你說到就會做到的!”
“好——!”田里苗叫了聲好,右手做了個果斷的手勢,那陰暗潮濕的房間里似乎升起了一絲光芒,照亮了整個房間。
三
一九八三年十月一日,田里苗一大早就在衢州汽車站下了車。田里苗腳上穿著一雙破舊的解放鞋,身上穿著一件打了補丁的白襯衫。這件襯衫是他姑姑的兒子穿過送給他的。他雙眼紅腫得只剩下一條細縫了。他低頭睜一會兒眼,閉一會兒眼,艱難地往衢州人民醫(yī)院趕去。衢州人民醫(yī)院在下街,從汽車站步行過去有幾里路,可是坐公交車又要花車費。本來這一年他準備去縣二中上高中的,可這一病最后的上學(xué)機會也失去了。明年他已經(jīng)是二十歲的青年了,超過考高中、初中專的年齡了。田里苗沒有想到自己兩年前在學(xué)校里萌生的那個遠大的理想會被現(xiàn)實生活碰撞成碎片。眼下的路又該往哪里走?
田里苗微垂著眼瞼,嘴角上透出一絲微笑。其實,誰也不認識他田里苗,甚至連他自己也沒有完全認識自己。他從自己寫的童話,發(fā)現(xiàn)自己具有常人無法認知的創(chuàng)新能力與想象力。他雖然是個普通農(nóng)家之子,寒門之子,但同樣是人類中的一分子,上天賜于他最為獨特的內(nèi)在力量,他來塵世一趟,就是要將這內(nèi)在力量發(fā)揮到極至。而人類要達到高度的智慧,反而需要處絕境而奮起,才能做到極至。也許是上天用一個又一個挫折打擊他,是為了造就他。
前邊就是衢州人民醫(yī)院了,此時的衢州還不是地級市,人民醫(yī)院顯得老舊,掛號處也在院子里的一座矮房子里。
田里苗進了掛號處,掛號的隊伍已經(jīng)排到門口了。田里苗排進隊伍中,從胸前掏出一本書。田里苗無論到那里都會帶著一本書,夏天他只穿著一件襯衫,不方便攜帶,就將襯衫的下擺塞進皮帶中,書擱在胸前,隨手可以掏出來看看。田里苗看一會兒書,閉上眼歇一歇。隊伍往前移去,他也往前移動。隊伍中有人在談?wù)撝鴩鴳c節(jié)有些醫(yī)師放假了,不過有些醫(yī)師還值班。
掛號的窗口前只剩下一人時,田里苗收起了書。
田里苗從醫(yī)院出來,雙眼已經(jīng)動過小手術(shù),醫(yī)師在他眉骨上粘上一塊白紗布,擋著強烈的光線。田里苗急匆匆地朝一旁書報亭走去。他到書報亭中,柜臺中的女人笑著問他這一回買什么書?田里苗睜開眼,從眉骨上的紗布下方看著一排排雜志,他發(fā)現(xiàn)幾冊《電影文學(xué)》《電影文學(xué)選刊》,翻過來看了看書價,默算了一下自己口袋中的錢,除了車費剛好可以買下兩冊雜志。去年他寫了一個話劇,投寄到金華地區(qū)群藝館,一位副館長給他回了一封長達三頁的親筆信,肯定他有很好編劇天賦,堅持下去,有可能會在編劇領(lǐng)域做出成績。田里苗付了錢,將雜志放在胸前,扣上扣子,就朝汽車站趕去。
很快就趕到了汽車站。他到窗口買了車票,發(fā)覺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了,可是到古賢鎮(zhèn),還要過一趟渡,要五分錢的過渡費。這可怎么辦?田里苗坐到一邊的長椅上,睜開眼,看著灰白的水泥地面,希望能揀到五分錢,可地面上連半個硬幣也沒有。
田里苗忽然想到馬四眼老師已經(jīng)調(diào)到古賢二中任教,馬四眼老師與他同鄉(xiāng),小學(xué)里還任過他的算術(shù)課。
田里苗慢慢地靜下心來閉上眼休息。
田里苗在古賢鎮(zhèn)下了車,就往二中趕去。
學(xué)校里很靜,學(xué)生們已經(jīng)放國慶假了。田里苗在路上問一名女教師,馬四眼老師在不在學(xué)校?女老師說在的,她給田里苗指了馬四眼老師的宿舍。田里苗找到馬四眼老師的宿舍,馬老師正準備午休,將田里苗讓進宿舍,泡上一杯茶。田里苗開門見山地問道:“馬老師,我想問你借個五塊錢,我的眼睛還要做好幾回小手術(shù)!”
“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馬老師為難地說道。
田里苗閉了一下眼,又睜開來,說道:“馬老師那就借五毛吧!”
“沒有,真的沒有錢!”
馬老師垂下腦袋,右手頂了頂鼻梁上的金絲邊眼鏡。
田里苗又問道:“馬老師,實在沒有,請你借我五分錢,我下回去衢州帶過來還給你。我剛才買書時,忘記還要五分錢渡費了!”
“沒有,我說過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馬老師抬起頭,發(fā)現(xiàn)田里苗襯衫里面有兩本書,要田里苗取出來看看。田里苗取出書,遞到馬老師手上。馬老師翻了翻,還給了田里苗,冷著臉說道:“你現(xiàn)在要實際一點,看一些農(nóng)業(yè)技術(shù)書,看一些致富書??催@種書,有什么用?你還想寫出電影劇本嗎?你要知道真正成為大作家的都是有背景的人。你一個農(nóng)民想成為大作家?成為劇作家?這是不切實際的夢想!”
田里苗忽地站起來,微笑著向馬老師告辭,他轉(zhuǎn)身拉開門,走出去后,又輕輕地帶上門,臉色瞬間陰沉了下來。
四
田里苗出了學(xué)校,拐向通向渡口的鵝卵石砌的古街,頭腦中盤旋著種種過渡方案,可是沒有五分錢,就是過不了渡。田里苗邊走,一邊有意在街面上掃視,希望鵝卵石砌的縫隙里會突然冒出一枚五分硬幣。他走完整條古街,到了通向渡口的斜坡上,也沒有發(fā)現(xiàn)半枚硬幣。田里苗從斜坡走下去,到了渡口,岸邊的船就要開拔了。田里苗陰著臉,上了渡船。艄公是位一身橫肉的年輕小伙子。
渡船慢慢地往河對岸飄去,河水一浪一浪輕輕地拍打著船舷。
田里苗看著與對岸越來越近了,嘴唇也越繃越緊。
船咚一聲撞到岸邊的小木橋,搖擺了一下,艄公將一根木頭插了下去。田里苗往船頭走去,到艄公跟前,艄公伸手要田里苗拿渡費。田里苗推上笑容,懇請道:“我今天身上確實一分錢也沒有了,過一個星期我還要來的,那時我就補上!”
“你剛才上船時為什么不說你沒有錢?”艄公罵著,揮手朝田里苗飛去一記耳光。田里苗沒有防范,一個趔趄,身子一搖,跌下了渡船,褲子與鞋子已經(jīng)全部濕透了。田里苗爬起來,看著艄公,正想撲上去,可是,他挺直身子,拖著鞋子里的水,往岸邊走去,離碼頭有一段距離了,田里苗才將鞋子脫下來,將外邊的長褲脫了,絞了水,拿在手上,光著腳板趕著路。
田里苗走了幾步,又回頭,看著河道里的渡船,兩年前的自己又出現(xiàn)在眼前。
五
那天傍晚母親答應(yīng)無論如何也要供他上高中,他心頭涌上一股激情,到堂屋香火桌下挑起一擔(dān)水桶,去菜地里澆菜。
田里苗出了村莊,回過頭看了一眼養(yǎng)活自己的村莊,感到那樣親切,他是這一塊土地上最讓人看不上眼的一家子,他要用自己智慧,開創(chuàng)出奇跡,讓這片土地上的人,看到任何人都有希望創(chuàng)造出輝煌。田里苗從小河里挑了一擔(dān)水,到地頭澆了,又出去挑第二擔(dān)。對面的山上傳來了“嗡嗡嗡”的鳥叫聲。田里苗學(xué)著鳥“嗡嗡嗡”地回應(yīng)著。河面上飛過一只野鴨子,田里苗又沖野鴨子“噢,噢,噢”地呼叫著。七年前那個秋天的早晨,他從廚房中捧起一木面盆溫水,送到父親的床邊,擱在床沿上,讓父親洗一把臉。父親絞起毛巾,流下兩行淚水,無力地說道:“兒啊,爸要走了,爸走了,你可憐。你過幾年就去跟表姐夫?qū)W木匠,學(xué)會了木匠與里麥到外邊蓋上三間瓦房,就算有個住處了!”他嗯了聲?,F(xiàn)在那個十歲的小男孩已經(jīng)是少年了,已經(jīng)有了遠大的理想,準備奮力沖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