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香水》在巴黎舉行的書籍博覽會上，獲得了十五份“古滕貝格獎”，是唯一的一份優(yōu)秀外國小說獎，距今已經(jīng)被翻譯成二十三種文字。德國“文學(xué)教皇”馬塞爾?賴希-拉尼茨基稱贊作者聚斯金德是“一位擅長德語的德語作家，一個善于敘述的當(dāng)代小說家，一個不是拿他自我欣賞的東西來戲弄我們的小說家，一個毫不令人厭煩的青年作家”?？巳R門斯?克拉爾說“帕特里克?聚斯金德寫了一本非常富于想象和極其扣人心弦的書。他成功地把偵探小說、消閑小說和藝術(shù)珍品融合為一體”。聚斯金德是男性，但書中對心理與情境的描摹卻細膩繁瑣精準(zhǔn)，讓許多女性作家都自愧不如。其中對香味以及香料的陳述，詳盡又專業(yè)，教科書一般儲備了各方面的知識，就連專業(yè)術(shù)語都用得得心應(yīng)手。想起一句話：沒有一兩樣專業(yè)，是寫不了小說的。
　　 《香水》的表現(xiàn)手法沒有出奇之處，既沒有賣乖也沒有炫技，時間就是節(jié)點，文中各色人物踩著它，將劇情一步一步拉向縱深。主人公格雷諾耶，出生在腥臭骯臟的環(huán)境中。他的出生地，是整個王國最臭的地方——一個食品交易市場，這個市場的前身是圣嬰公墓。作品中很多這種不動聲色的傳遞方式，給人以更深沉廣闊的聯(lián)想。格雷諾耶的母親，是一個只有二十五歲的姑娘。牙齒也沒掉，頭發(fā)也還茂密。在格雷諾耶之前，她還生過四個孩子，他們都有相同的經(jīng)歷，即一出生便直接走向死亡。而格雷諾耶是個例外，他一出生就帶來一股迷醉的氣息，他的母親因此而暈倒在大街上，手里還握著一把殺魚刀。那把刀，是用來割斷嬰兒與母體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的。
　　 這是格雷諾耶第一次向這個充滿惡臭的世界證明自己的方式。他沒有如同前幾個嬰兒一樣直接死去，而是用哭聲直接宣判了母親的死罪。毫無疑問，這是個頑強得有些殘忍的生命。他的生，注定了有一些人要因此死去。
　　 格雷諾耶在制作香水方面，絕對是個天才與奇才。書中一再提及“他像有抵抗力的細菌那樣頑強，像只扁虱那樣易于滿足，它安靜地停在樹上，靠著他在幾年前獲得的一小滴血維持生活。”這段極為清晰地傳遞了主人公的實際生存狀況。尋香不是欲望，只是出自身體內(nèi)部的本能。這種殘酷而帶有深刻嘲諷意味的定位，讓在他身上發(fā)生的所有一切變得理所當(dāng)然。比如，他一出生被扔在臭魚頭和魚肚腸組成的垃圾堆里仍未死掉；他得過兩場根本就不可能逃過去的傳染病，奄奄一息時，卻又在別人詫異和震驚的眼光中復(fù)活；他生下來就有一個不同凡響的鼻子?！捌鋵?，這鼻子算不上是真正的鼻子，只能算是隆起的小東西，一個經(jīng)常撅起、鼓脹著和顫動著的有孔的小器官”。這種簡單又直接的描摹，卻有最巨大的功效與功用，它可以清晰明了地讓你看到這個陰森恐怖的小器官的樣子。它不僅是與眾不同，還是詭異的，神秘的，讓你后背分分鐘冒出涼氣。仿佛下一刻，那個小鼻子就會自動跳起來，“啪”一下拍到你臉上。
　　 聚斯金德似乎特別鐘愛寫主人公的鼻子。這是他為主人公以后的特異功能做的刻意鋪墊?！靶『⒛槻恐醒雰蓚€小鼻孔周圍的小小鼻翼，像一朵正在開放的花在鼓起?；蛘吒_切地說，小小的鼻翼宛如種植在國王植物園里那些肉食小植物的殼斗?！痹幃惒?？正是因為這鼻子，才使得本來已經(jīng)對他充滿了父愛與慈愛的、可以說格雷諾耶一生中唯一遇到的一次溫情的教父退縮了，害怕了，將他匆匆推出去。
　　 小格雷諾耶顛簸又離奇的一生開始了。被賣給制造皮革的商人，在那里像狗又像牛一樣茍活了幾年。在這里，他對香味的特殊感覺釋放了。這段時間，他在各種香味中徜徉，并在腦海中修建了自己的香味王國。也是在這段時間里，他殺了第一個女孩。“這氣味像條帶子從塞納河大街上拖下來，但仍非常嫩，非常細”。格雷諾耶用靈敏的嗅覺找到了女孩，將女孩殺死，并吸干了她身上的所有氣味。
　　 格雷諾耶被香水商巴爾迪尼買走后，他對香味的攫取與駕馭慢慢成熟老練起來。他用香水征服世人與世界，也慢慢填補自己內(nèi)心的空缺，只有香水才能讓他走進自己的內(nèi)心，讓他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格雷諾耶在離開巴爾迪尼之后遠離人群，在山上離群索居了六年。但是，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自己仍舊是沒有氣味的，好像是一個虛無的存在，他身體的特殊構(gòu)造屏蔽了那些香水的入侵。他再次回到人間，回到人群中間。這次他獲取了更好的機會，可以將那些最難萃取的味道提煉出來。
　　 在這個時期，格雷諾耶進行了瘋狂的實驗與殺戮。他殺死了二十五個少女之后，終于萃取到了他最滿意的香味。但最后的殺戮也讓他暴露了自己的行蹤。他被抓起來，卻在最后行刑的關(guān)頭用香水迷惑了眾生。眾人迷醉并迷失了自我，產(chǎn)生錯覺，認為格雷諾耶是被冤枉的，是個好人。刑場上一片混亂，在香水的作用下，眾人開始狂歡并淫亂，沒有了羞恥感。
　　 格雷諾耶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嘴角露出一絲嘲弄的冷笑。但他的這抹冷笑，在此時還迷醉在香水味道中的大眾眼中，卻是最親切最溫暖最美麗的。
　　 格雷諾耶離開了刑場。并在途中將所有的香水撒到了身上，一群人被香水迷惑之后，撲向了格雷諾耶，將他撕碎，吃下去……
　　 這部作品，是以時間為基點，以傳統(tǒng)的敘述方式完成的。寫作者的語調(diào)始終冷靜而克制，那些隱隱的悲憫不著痕跡地滲透在每一個章節(jié)里。他寫格雷諾耶，寫香水，寫城市，寫生存，看似對人性沒有一絲抱怨，卻將這種情緒刻入閱讀者的骨髓中。那種莫名其妙的寒意，一直充斥全篇。
　　 表面上看，格雷諾耶是個悲劇人物。實際上，哪個生活在世間的人不悲?。繘]有人給過格雷諾耶一絲人性的關(guān)懷與溫暖，他不得不用牛馬一樣的姿態(tài)拼命干活，以換取生存的資本。他沒有自我，也沒有人關(guān)注他的生死存亡，只注重他是否能夠帶來效益與利益。
　　 格雷諾耶的一生，是尋香的一生。香水也可以被看出一種隱喻，溫暖和愛的隱喻。他忘乎所以地制造香水，來偽裝自己，讓自己有了類似人類的氣息。他的原生環(huán)境，注定使他無法感受到愛與溫暖，所以，別人眼中的殺戮行為，在他眼中，只不過是采取香料的過程而已。那些女孩，和一株玫瑰、薰衣草沒有什么兩樣。她們在他的眼里心里，只是一株散發(fā)著異樣香氣的植物。香水是他了解自己，認可自己的唯一途徑，也是他沒有意識到的，渴望溫情與關(guān)愛的途徑。
　　 佛洛依德認為，兒童的心理發(fā)展會影響日后的人格建立，人格的缺陷大多來自于童年時期父母的愛的缺失。如此看來，格雷諾耶性格的形成，有其偶然性也有必然性。他既可恨又可憐，既自卑又自傲。
　　 格雷諾耶是罪犯嗎？是。又不是。有罪的是這個世界，是作家筆下的污臭橫流的世界，是人們那種冷漠無情的榨取，是一次次對他的無視與輕視，是這沒有溫情沒有平等的空蕩蕩的人間。
　　 格雷諾耶殺死了二十六個少女，最終自己被自己反殺。因為他意識到，自己做出的所有抵抗與掙扎都是無用的，他改變不了世界，改變不了世人的態(tài)度，也改變不了自身是虛無的事實。他親手創(chuàng)立了自己的香水王國，在香氣到達極致的巔峰后，再將其摧毀。他赤條條而來，又空無一物地離開。正對應(yīng)了作品剛開始的那一段話“人的任何活得，無論是破壞性的還是建設(shè)性的，生命的萌生和衰亡的表現(xiàn)，沒有哪一樣是不同臭味聯(lián)系在一起的”。雷格諾耶的生死，打破了這一規(guī)律，他的萌生與臭有關(guān)，死卻適得其反。
　　 大師聚斯金德用莊嚴(yán)嚴(yán)謹?shù)膽B(tài)度去抒寫荒誕，用幽默諷刺的語言去呈現(xiàn)殘酷與殘忍，用臟臭雜亂的環(huán)境去襯托美好與香氣，這種獨特的寫作方式，讓作品的每一刻每一步都充滿懸念與隱喻，也讓讀者在強烈的對比與落差中得到不一樣的思考與感受。最終，當(dāng)我放下書籍，回到現(xiàn)實，卻依舊會陷入沉思，想要隔著荒誕的情節(jié)去撫慰，依舊淪陷在冰冷世界里的格雷諾耶；當(dāng)陽光從窗外毫不吝嗇的傾瀉而入，用溫暖和赤誠擁抱我們時，又忍不住猜想：如果他的一生里，也能有人給予溫暖與慰藉，陽光與尊重，會怎樣？
　　 也許，他會研發(fā)出不同的香水。這種香氣，里面有青草、鮮花、陽光、微笑、體貼、理解、包容、親情、愛情的味道。這款香水散發(fā)出的，會是靈魂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