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春夏】竹園(散文) ——我最后的精神家園
一
昨日,初夏的風(fēng),吹落了竹林里最后的幾片黃葉。自仲春以來的一個月里,風(fēng)一起屋后庭院的竹葉就紛紛下落。竹子的葉片到了春天才肯落下,這有點秋天的味道,每日都要打掃屋后庭院落下的枯黃的竹葉。原來,竹葉還真是在春天落寞的。
每日,掃除這些落葉后,我都要仰望天空,藍天作背景,竹影婆娑,形成了一段天空中的舞蹈。沙沙作響的竹葉,與竹林里的各種鳥聲,天然偶成,它是我心中一曲春天里最美的樂章。
今天氣溫驟降,大雨一直下著,我還是拿起手機,拍下這陰沉的天空下竹子搖擺的視頻。這場雨,是竹筍破土而出的最佳時機。
竹筍的生長速度極快。從竹筍的破土出芽到長成一根完全成型的竹子,大約只需要二十來天。四月下旬到五月中旬,正是竹筍生長最旺盛的時期。仔細瞧,竹筍的粗細,基本定格出竹子的粗細。尤其是一場雨后,竹園一片新綠,數(shù)不清的竹筍爭先恐后地鉆出地面,這是一場生命力相互角逐的競技!竹筍可以食用,竹筍身著褐色外衣,剝?nèi)ミ@幾層外衣,筍壁厚,呈黃白色,才是細嫩的新鮮的??梢郧宄矗部呻缰?,還可以燉湯。切好的筍子,必須焯水,然后放入清水浸泡數(shù)小時,在浸泡時候必須換三次清水,這樣才可以去除筍子的澀味。如果不急于食用,就要用真空袋裝好,進行冷凍處理。
我不是一個吃貨,加上我喜愛每一根竹筍,從不會親手采摘一根竹筍。一根竹筍就像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嬌嫩可愛,怎么舍得下的了手呢?
二
我家的竹園,歷經(jīng)數(shù)百年,經(jīng)歷過一九五四年的大水災(zāi),經(jīng)歷過抗戰(zhàn)時期的兵荒,經(jīng)歷過文革時期的風(fēng)云變幻,經(jīng)歷過二零零八年的雪災(zāi)。歷經(jīng)滄桑,萬千磨難,竹子依然四季長青,生生不息,只是在我輩,竹園的面積逐漸縮小。小時候,我們這里家家戶戶做蔑器,家家戶戶后院都有自己竹園的場景,現(xiàn)已不復(fù)存在了。近年來,不少農(nóng)戶砍伐竹林作菜園,畢竟生存是我們的第一需要。所以,每當春末夏初時,我猶為關(guān)注的是竹園里竹筍的生長情況。希望眼前這片竹園旺盛的生命力,不減當年。
我家的竹子是南方極為普通的水竹。這種水竹堅硬、修長,可以制作家居類的用品,也可以用來造紙。有些竹子只有觀賞性,而水竹是觀賞性與實用性兩相兼顧。農(nóng)耕時期,蔑器制作應(yīng)用很廣泛。制作的有背簍、箢箕、斗笠、籮筐、竹耙子、撮箕、簸箕、筲箕、篩子、扁擔(dān)、竹椅、躺椅、竹床……因此,在竹鄉(xiāng),也產(chǎn)生了許多篾匠。其中能成藝人的手藝人不多。我家祖祖輩輩就是篾匠人,到了我的父輩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能工巧匠。一九五四年,我的祖父去世前,還手拿蔑刀,在床上劃蔑,他是患有血吸蟲病的晚期病人,腹腔積水,只能躺在床上劃蔑。
那時,我父親還不會做蔑器,大約是在祖父去世后,他才自學(xué)篾匠。在城里讀書,正遇上饑荒年月,為了生存,他每到放假時就徒步回家做蔑器,以解燃眉之急!父親能將蔑器制作成工藝品,能用篾編出“天長地久”“花好月圓”之類的漢字。父親七十歲時,做了一個筲箕,一個成年男子站在筲箕上,筲箕毫無損傷。他對制作蔑器的竹子要求極高,選用成年的老竹子,節(jié)把稀,去頭掐尾,只截取竹子的中間部分。他年近八十時,很想把自己會做的蔑器,全部都做出來,以留給我們后人??墒且粓鲇忠粓龅牟∧Юp著他,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隨著塑料、金屬制品工業(yè)的快速發(fā)展,市場對蔑器制品用量越來越少,一代篾匠早已歇業(yè)了。舊時光,只是我們的一段長長的記憶。竹器、竹園、篾匠都成了一道歷史的光影,一段我們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愁。
三
由于生長在竹鄉(xiāng)的緣故,我向來都是對竹子情有獨鐘的。即便出門在外,但凡有竹林的地方,我都特別在意。很遺憾,我沒有領(lǐng)略過祖國“十大竹鄉(xiāng)”的壯麗美景,僅僅是乘坐在火車或汽車上大致瀏覽一下車窗外的竹林。
有一年春節(jié)后,我返回廣東時,車行至湖南段,因高速堵車的緣故,改走普通公路,清風(fēng)過竹徑,流水入桃源,好一幅山水畫!公路兩旁的崇山峻嶺,車駛?cè)肷桔昀铮夷芸辞逡黄窳謹D得密密匝匝的。獨占清幽人自適,相逢佳勝我方慚。這滿山的竹,給山坳營造了一方人間仙境。車行進到山腰,竹子在風(fēng)中擺弄著舞姿,筆直的竹竿直插云霄。竹影恣狂閑裊裊,云煙隨意醉悠悠。車越到山頂,俯瞰山坳,這是我最興奮的時刻。一座座青山,漫山遍野的竹,映入眼底就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竹海。我謀生在海上,此時此刻,我的腦海想到的是大海。風(fēng)兒吹過,竹林如海浪翻卷著,一浪高過一浪。眼前層層疊疊的浪,如琴弦撥動著我的心海。云依紫翠嵐光漾;春滿煙霞竹浪敲。這是一個世代以篾匠而生存的后人,對竹子應(yīng)有的最樸素的情懷。游歷過的風(fēng)景,能把它銘刻于心里,也算我不負此行。
過去,我們依靠竹園給予生存的物資來源?,F(xiàn)在,竹園給予我的是精神養(yǎng)料。每每晨起,竹園的鳥兒歡唱,像一臺盛大的演唱會。斑鳩、喜鵲、麻雀、黃鶯、燕子、布谷鳥,百鳥爭鳴。我并不那么在意百花齊放,花兒總是經(jīng)不住風(fēng)雨飄搖的,各種各樣的花,參差斗艷,次第凋殘,省得我為花開而興奮與歡娛,為花落而傷感和悲憫。鳥兒因為竹園而來,它們能唱出自己的歌聲,發(fā)出自由的聲音,也是對另一類生命對竹子的一種贊許。
四
我家獨立的書房,一扇窗正對著竹園。尤其是皓月當空時,我在書房打開佛教方面的音樂,點上檀香,泡上一杯清茶,或手捧喜愛看的書,或者秉筆書寫,或掩卷沉思。此刻,風(fēng)來竹院一堂韻,月照蕓窗此夜香。疲乏時,抬頭一望,銀灰色的月光照進書房,幾片微微晃動竹葉映在書桌上,那一瞬間,我仿佛一下子忘記了塵世間的一切,不喜不悲。把一顆心回歸自己,回歸這片竹園,回歸給大自然!風(fēng)搖竹影禪心近,月照蓮花慧眼明。修身養(yǎng)性,樂在其中。
我守望初夏就像大多數(shù)人,期盼初春一樣。畢竟,我們上幾代人因為竹子而得以生存,而延續(xù)至今。昔日黃家場的商品交易是以竹子、竹器為主。雖然這些都成為歷史,但是作為竹鄉(xiāng)兒女的后人,骨子里對竹子的感情如一溪春水而源源不斷。今年,花甲之年的我,好似客車到站,結(jié)束多年在外漂泊的生涯,返回故鄉(xiāng),安度晚年,這是我最后的驛站。
我家的竹園,是我最后的歸宿,更是我的終極精神家園。
(原創(chuàng)首發(fā)于湖北荊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