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曾教我兩句話，一不要對不開心的事念念不忘，二不要對令自己不開心的人耿耿于懷。他的意思是做人要學(xué)會忘卻懂得快樂，哪怕窮得一無所有都要窮開心，因為只有快樂才是人間值得。同樣是過往云煙，快樂是一種心態(tài)，拋開恩怨，遠(yuǎn)離煩惱，學(xué)會了寬容，無論逆風(fēng)還是順?biāo)寄茏缘闷錁?，何樂而不為。他本人也總是樂呵呵的，有滋有味地吃喝玩樂，無憂無慮地高天闊論，時不時插科打諢，逗個樂子，幽默風(fēng)趣，談笑風(fēng)生。上大學(xué)時，同學(xué)們戲稱他是“快樂老王”，來區(qū)分其他王姓同學(xué)。
　　 “快樂老王”本名王建委，生于上世紀(jì)六十年代末，因為家里就他一個男孩，所以看得無比金貴，家家戶戶都還在為解決溫飽犯愁時，他過的是王孫貴胄般的生活，吃的是細(xì)米白面，穿的是新衣新鞋，不但一家人把他捧在手心里，家里的親戚和鄰居都要高看他一眼，見面打招呼都是，你家那個少爺哩？時常有人夸獎，“你家建委真聰明啊?！蔽夷棠虧M臉的皺紋笑成了一朵菊花，“那咋會不聰明哩，不聰明他沒有理由啊，從春上小雞仔學(xué)打鳴，分得出公母，我都開始給他燉小公雞吃，他爹有糧本，能買大米，蒸紅薯時單給他蒸一小碗大米，雞蛋、豆腐更是沒有斷過，好吃好喝的都緊著他了。”
　　 奶奶嘴里這個好喝的，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我家其實只有一種，別人家還不一定有。我家在村子的最北靠寨墻，我家老寨墻東西長近百米，上面長滿了野草、灌木和雜樹，因為這個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我家連年喂羊。那只白色的母山羊，性情溫馴，能吃能干，不但能馱著哥哥玩耍，還能每年下兩次崽兒。羊有奶的時候，我母親會端著一個白色搪瓷茶缸去擠上大半缸，茶缸比較大，上面有為人民服務(wù)五個紅字，擠好的奶，放火上加熱，并不會溢出。奶熱好后，再挖上一勺白砂糖攪拌，長柄的金屬調(diào)羹一圈又一圈滑過茶缸內(nèi)壁，發(fā)出一串串清脆而有節(jié)湊的聲音，玲玲，玲玲，彌漫在廚房的奶香更加郁濃起來，浸潤了五臟六腑，感覺滿是幸福和高貴，平時唯恐避之不及的羊身上那種騷臭腥膻，好像并不十分討厭。
　　 溫度剛剛好的羊奶遞到哥哥手上，母親滿臉寵溺，貼心叮嚀，“營養(yǎng)著呢，喝了它既長個子又長成色，來，一口氣喝完。”她的兒子是希望，是未來，是頂梁柱，只有他才配得上這珍貴的美味。我和妹妹的眼神隨哥哥仰起的脖子起起落落，跟準(zhǔn)了他換氣的節(jié)奏，眼饞得緊，甚至要把目光移到別處稍作調(diào)整，怕口水不小心流了出來。哥哥的脖子仰得越來越高，心里越來越失望的妹妹嚎啕大哭起來，有時候也能喚起一些憐惜，茶缸里余下一點點，她吧唧著嘴，心滿意足地喝完最后一滴。
　　 有過饑餓經(jīng)歷的父母，對食物有著特別的感情，他們有機會都會變著花樣做美食，親戚們聯(lián)絡(luò)感情所送的稀罕吃食，都是王建委優(yōu)先品嘗，吃飽喝足，才輪的上我們姐妹。連帶跟著父母趕會，串親戚，供銷社里看稀奇的機會都是他的。事實上，他們的寶貝兒子除了越發(fā)嘴饞，并沒有長出來個壯實身板，除掉胖乎乎的臉蛋，身體反而纖細(xì)瘦弱。他們轉(zhuǎn)而巴望兒子能出類拔萃，勝人一籌，把書香世家的門楣發(fā)揚光大，當(dāng)上靠文化吃飯的城里人。隨年齡的增長，哥哥越發(fā)地頑劣，調(diào)皮，花樣百出，父母恨鐵不成鋼的眼神平添了幾分怨氣。
　　 我和姐妹的衣服除了棉衣就是單衣，并且總是姐妹輪換著穿。哥哥就不一樣了，他不但有棉衣單衣，而且有夾襖，坎肩，絨衣，毛褲，還有玩具箱，小人書，更有父母替他記下的成長中的零零碎碎的小故事。父親說有建委那年，全國上下陸續(xù)成立了革命委員會，你xx叔家的小寶小他兩月，王家連添兩丁，可喜可賀。母親說得更多更清楚，才兩歲多的小人，還穿著開襠褲，就知道找暖和的東西，才捅了爐子的火杵，冒著煙，肯定不涼，一屁股坐了上去，燙得好叫喚??；東西還主貴，去他姥娘家串親戚，我?guī)У囊换@蒸饃、糖包他一個都不叫往外拿，如果拿了還得用其它的東西補上，保持原樣；他爹去縣城開會，買回來一雙小號的解放鞋，走著路呱嗒呱嗒響，橡膠底子，下雨天踩個小泥肯定不會像布鞋一樣見水就濕，他倒好，徑直走到門前的一個小水洼里，踏起很高的水花，還開心地哈哈大笑；有人捎信給我說建委在東頭大坑里玩水哩，我趕忙跑去找，大坑里，護城河的水溝里都有人，光溜溜的一群孩子都比他大，轉(zhuǎn)了兩圈沒找到，問問，誰都說剛才還在，這么淺的水不會有事，急得我一頭汗，原來他聽見我喊了，嘴里噙著一截桐樹葉的柄趕緊潛了下去，那是空心的。
　　 記憶中哥哥總愛領(lǐng)著一群小伙伴拿著木棍打打殺殺，爬樹，滾鐵環(huán)，捉泥鰍，掏鳥窩，手持彈弓練準(zhǔn)頭，他的獨門絕技是吹牛說瞎話兒，云天霧地說孫悟空，哪吒，嗖一聲上天了，連說帶比劃，引人入勝，儼然一副博學(xué)多才的樣子。父親一邊嗔怪他看書走馬觀花不求甚解，一邊替他廣泛地搜羅故事素材，趁機灌輸書中自有黃金屋的主題思想。哥哥的油嘴滑舌巧言善辯自然也會惹怒母親，“簡直是無法無天，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老唱對臺戲，你舅來了，看他不把你的腿打斷。”“我這么大個子，手里端豆腐啦，你精心培養(yǎng)的兒子就那么無用？來俺家打我，我不把他的腿打得趿拉著走?！绷鶄€身強力壯的舅舅誰都沒有彈過他一指頭，自然不是怕吃虧丟了面子。
　　 印象最深的是一次跟著哥哥去公路邊兒拾桐葉。當(dāng)時他就是十四五歲的樣子，我小他四歲。
　　 秋天，院子里的一棵棗樹果實累累，有枝丫接近主房樓上小窗，伸手可得。哥哥就住在閣樓上，為了采摘到更多更好的果子，他做了個簡單有效的工具，一根長長的高粱稈，頂端用鐵絲固定了手電筒的燈頭，去掉反光杯，就是一個收口的鐵皮玻璃底小罐，從小窗伸出去，照準(zhǔn)棗子，鋒利的鐵皮小刀一樣鋒利，輕輕一拉，喳，棗兒乖乖地掉進小罐，十拿九穩(wěn)。他吃夠了，留幾顆放在衣兜里，還有重要用途。
　　 哥哥，我和妹妹被母親安排去拾桐葉，哥拉住架子車就去南地公路上，公路兩邊是桐樹，路兩邊的排水溝里，平時沒有水，多是風(fēng)刮不走的落葉。規(guī)矩是哥定的，我和妹分別在路兩側(cè)，看誰拾得又快又多，獎勵棗一顆。我比妹大兩歲，手腳更麻利些，很快就拾得一籃，當(dāng)我去領(lǐng)獎時，妹急忙趕過來，也要吃。每人一顆，哥的理由是，她小哩，咱得讓著她。自知又改變不了什么，我樂得擺一副寬懷大度的模樣，并不計較。棗子沒熟，青疙瘩一個，只有一點點甜味兒，但并不影響我們對它的喜愛，棗核在嘴里轉(zhuǎn)悠半天都舍不得吐掉。受到鼓勵的妹妹更加賣力，結(jié)果是我一籃她一籃地往車上裝，哥哥除了隔斷時間往前挪一下車，其它的時間不是玩耍就是和某人天南海北地侃大山，我和妹為了幾顆青棗馬不停蹄干得汗流浹背，還覺得跟著哥干活心里踏實，愉快，是不是有趣？好笑？
　　 總體來說我對哥哥還是蠻崇拜的，他雖然頑劣，還是考上了大學(xué)，競選上了學(xué)生會主席，畢業(yè)后順利參加了工作，在城里安家落戶。對父母也很上心，那些年工廠瀕臨倒閉，他的生活十分拮據(jù)，還是擠出一部分錢資助父親買了一輛老年三輪，讓他拉住母親出去游玩，賞風(fēng)景，品嘗風(fēng)味小吃，要讓他們安享晚年，不留遺憾。在父母這里做到問心無愧，其它的則順其自然，車到山前必有路。后來，王建委轉(zhuǎn)崗轉(zhuǎn)型，進軍繼電器行業(yè)，憑借不懈的努力披荊斬棘，取得了電氣高級工程師的職稱，不但要勘測、規(guī)劃、設(shè)計，繪圖、安裝，還毫無懸念地登上了講臺，侃侃而談，為企業(yè)培養(yǎng)后備力量，快樂是會感染的，有他的地方，歡聲笑語，輕松愜意，因為經(jīng)常出差的緣故，全國各地走到哪兒玩到哪兒，吃遍地方風(fēng)味，游遍名山古剎，看得通透，活得隨性灑脫。
　　 快樂老王一如既往地快樂著，慣有的心態(tài)是該吃吃，該喝喝，啥事都不往心里擱；最愛唱的一句歌詞是讓我將生命中最閃亮的那一段與你分享，讓我用生命中最嘹亮的歌聲來陪伴你，讓我將心中最溫柔的部分給你，在你最需要朋友的時候。嫂子說你哥一天到晚不是在吃東西就是在說，教導(dǎo)別人，拉著腔口唱歌，唱戲，一刻都舍不得閑著，他那嘴真沒白長。
　　 都說快樂長壽，笑一笑十年少，到王建委這里集體失靈。哥哥四十八歲的時候因白血病不幸去世，永遠(yuǎn)離開了。快樂老王英年早逝，無不扼腕嘆息。老王不老，而且從來沒有老過。他在生命最美的季節(jié)悄然退場，永遠(yuǎn)年輕、瀟灑、風(fēng)流倜儻。因為突然，遺像是從舊照上裁取放大的，原本是在海南某寺燒高香時照的。碗口粗的金黃色的香抱在懷里，濃黑的頭發(fā)、雪白的襯衣，背后風(fēng)景如畫，藍(lán)色的海、綠色的椰子樹，清晰明朗，賞心悅目。身邊最親近的人，一個屋檐下長大，一起學(xué)習(xí)一起鬧，一起經(jīng)歷了幾十年的歲月洗禮，說走就走了，始終忘不了他臉上那種無助，那種無奈，那種不舍。六年了，想起來還是會不自覺地掉眼淚，再看看他，一字濃眉，眼睛不大，彎彎的，嘴角微微上揚，無論換哪個角度去看，都是偷笑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