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9月的最后一個周末，接到錄取通知書的我離開了代課兩年的小街校。兩年的時間，對于時年十七八歲的我來說，留下的印記不可謂不深。尤其忘不掉離開前夜那些情景。
　　 那晚，本該冷寂的學校異乎尋常地熱鬧了，不但小街校走教的老師們都留了下來，連隸屬同一校組的老師們也都騎著自行車來了；那晚，收獲后的田野帶著泥土的味道擁抱著操場，知了與青蛙組合了二重唱，深藍色的天空朗月高懸，微風帶著清芬的淡香拂過操場，所有的一切，朦朧中有隱隱的詩意漫溢，簡單中有真真的情感流動。
　　 就在那個不大的操場上，一場因我而起的盛宴，以兩年里從未有過的隆重開場了。在用課桌拼成的兩張四方大桌上，食堂王師傅準備了一大鍋赤豆米飯，準備了幾瓶老白酒，擺上了煞費苦心配置的各種花式蔬菜，擺上了我們心心念念了很久很久的荸薺燒肉和獅子頭，擺上了香噴噴的油煎小魚兒和蛤蜊炒蛋，香干韭菜炒螺螄肉，還有用小面盆裝的烏賊魚青咸菜湯……可以說，在那個連吃一碗白米飯都有點奢侈的年代，這排場，借用現(xiàn)在的流行話說，真的酷斃了。
　　 當所有人都坐下的時候，老校長說，學校沒有電燈，食堂又太小，今晚，我們浪漫一回，向月亮借一束光明，在這個操場為小蔡踐行。條件是簡陋了，菜也不好，除了葷菜還都是我們自己種的，但不可否定，這是我們的心意。不知不覺小蔡來這里兩年了。說句心里話，兩年來，我一直把她當成自己的孩子。我想，在座的也一定如我一樣。如今，我們學校的小丫頭，我們這里最小的老師、就要走了，我們無以為表，置下這個席，我們只是想讓小蔡記得這座名叫小街的學校，記得我們這些伯字號的，哥字號的，姐字號的，以后，不管走到哪里，不要忘記這里，記得回來看看……
　　 老校長叫我記得回來看看，食堂的王師傅，高瘦的陸老師，還有總是笑瞇瞇露出一線天的崔老師等等也都異口同聲說了。是的，在他們的心里、口里，我是從小街校走出去的丫頭，這里，也是我的家，他們要我記得回來看看。
　　 第二天早晨，我就要離開學校了。行李本就不多，又恰是初秋。早晨起床后，我再一次細細看了看這座學校，我知道，此次離開，這座名為小街的學校，我將與她漸行漸遠。
　　 這是一座偏僻的學校，她坐落在齊心大隊的西北角，正前方是一條不滿一米寬的土路，土路大約百米長，它一頭直指那條東西向的河流，一頭直達學校操場。土路的兩邊都是田野，田野里稀稀疏疏散落著幾家農(nóng)戶。學校的右邊是一條南北走向的土路，那土路介于東興與新余之間，有老師說，那是標準的楚河漢界。其實那路除了是兩公社的邊界線外，它還是一條有淵源的路。有周邊的老人不止一次地說過，路是挑鹽人走出來的，好多年代了，先是窄窄的小路，走著走著，路便寬了。老人說到這里，總要口吻中帶了絲詭異告訴我們，這里的人有時半夜里還能聽到挑鹽人的號子聲。至于真假，不好確定，但有一次我同室的大姐言之鑿鑿告訴我，那夜，她真的聽到了。細想，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鹽場就在學校的大后方偏東。沿著土路向北，盡頭便是大片的桑樹和大東農(nóng)場的養(yǎng)蠶站，從某個角度看，養(yǎng)蠶站那一排白墻亮屋，有點像學校教室的升華版。
　　 整體看來，這小街校就坐落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里。這是一座簡單得如同直線般的學校，又是一座清疏到寡淡的學校。學校有面東而立的小宿舍兩間，青灰色的宿舍有點像小時候電影里看到的廟宇，室內更有碩大的老鼠常常旁若無人地竄來竄去。同色系的教室則面南而立不怒而威。不長不短的一排教室，斑駁中透著蒼老，中間不足十平米的辦公室是整排房子的心臟，心臟的門口高懸著一口系著繩子的銅鈴，垂下的那個細繩每天隨風搖曳。
　　 銅鈴如同兵營里的號兵，掌控著學校的上課、下課、放學。至于敲鈴人不固定，心臟里的每一位老師都參與輪值，包括早晨吹哨子喊做操的口令等。心臟的兩邊各有兩個班級，分別是四年級、五年級，初一、初二，至于一二年級等，那是安排在大隊部的。
　　 在教室的左前方有一間低矮的小房子，那是學校的食堂，食堂分兩部分，其中的一半支著一口不大不小的灶，另一半恰好可以放下一張吃飯的小桌子。
　　 整個學校最大的地方是操場。其實操場并不大，也就可以做個早操，上個體育課，開個全校師生大會等等。除了這些，在教室的東北角還有一間廁所，廁所的邊上則是一條南北向的小河。
　　 按說，這樣的一座學校是不值得我留戀的，可那個早晨，當我行將離開的那一刻，當我看著那些老師們頻頻向我揮手時，我還是滿蘊了熱淚駐足停頓了很久很久。
　　 我對自己說，以后，我一定還會回來看看。
　　 一晃多少年過去了。
　　 畢業(yè)后走上了新的工作崗位。這期間，也曾不止一次地想過要回小街校看看，最終卻總是以這樣那樣的理由將計劃束之高閣。不知不覺中，那座小街校，真的成了我漸行漸遠的過去，除了做夢。
　　 說不清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愫，自從離開小街校，我常常夢到她。我無數(shù)次夢到那些同事，夢到那些曾經(jīng)在小街校的真實世界里發(fā)生過的故事——
　　 那個秋天的中午，學校操場前面的大豆囤子突然燒了起來。干裂的天氣，煙霧彌漫，大火熊熊。那天，我們幾個人都在不遠處的老校長家里吃中飯。飯沒吃完，有人發(fā)現(xiàn)了千米之外的學校前面有異常，沒有人號召，甚至來不及說一句話，一干的人，撂下碗筷，以百米沖刺的速度直奔失火現(xiàn)場。大家奮不顧身，不約而同沖到囤子的近邊，他們大聲疾呼，里邊有人嗎？失火啦！快出來！喊出這話的同時，他們的口中滿是焦急，他們的身子呈現(xiàn)出箭在弦上的沖勢，因為他們害怕有躲貓貓的孩子被困其間。事后，他們還心有余悸地說，多虧沒有孩子在里邊，那可是要命的大事啊！
　　 火越燒越猛，好在潛在的危險排除了?？杉词故沁@樣，他們還是要跟大火來一場搶奪戰(zhàn)，因為大火燒著的是生產(chǎn)隊一大囤子還未脫離豆萁的大豆！他們從鄉(xiāng)親手中接過水盆、水桶，赤腳沖下河灘，排著隊，把一桶一桶的水撒向火堆。整整的兩個多小時，他們忘記了自己，忘記了風險，直到火被撲滅，拖著兩條疲累的雙腿，面目全非地回到學校。
　　 那個六月的上午，天下著細雨，空氣帶著悶濕的不爽。上午的第二節(jié)課已經(jīng)完結，下課的鈴聲已經(jīng)敲響，四個班級的孩子魚貫而出。隨著不遠處一賣冰棍人的吆喝聲，好多孩子向那輛賣冰棍的自行車奔去。忽然，四年級班上的一位男孩子仰面倒在了教室門外的地上，隨即出現(xiàn)了口吐白沫不斷抽搐的情況。孩子們驚呆了，幾位老師沖到了男孩子身邊。在一番緊急處理無法奏效的情況下，幾位男老師立馬卸下了辦公室的門板，急匆匆抬著孩子快步如飛去了十幾里路外的三門閘醫(yī)院……
　　 夢做得多了，終究會催促起行動。那一天，我終于打定主意要出一趟遠門。根據(jù)同學的事先提點，我乘坐公交車到了海門港新區(qū)終點站，然后沿著記憶里的方向一路前行。不想，兜兜轉轉，昔日記憶里的小街校已經(jīng)了無蹤影，觸目所見是一排排靚麗的樓房，一條條寬敞筆直的路面和一座座林立的廠房。眼見尋找無果，我心意難平，只好問了人，卻原來，昔日的小街校，早在1985年已經(jīng)搬入齊心六組境內。
　　 還去嗎？自問之下，我最終放棄了繼續(xù)尋找。因為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自己一直夢見的小街校，并不單單是睡在我記憶深處的孤零零老校，并不是那一場別開生面的送別夜宴，而是學校曾經(jīng)的那些老師留給我刻骨銘心的一個個畫面。是他們深蘊的真性情和自帶的質樸叫我難忘；是他們?yōu)槿藥煴淼膿斀形译y忘，是他們待人以誠，待人以真的樁樁件件叫我難忘。如今，老舊的小街校湮滅在了歷史的小弄里，那些曾經(jīng)的伯字號的、哥字號的、姐字號的老師們，有的已經(jīng)離去，有的已經(jīng)到了頤養(yǎng)天年的年齡，有的已經(jīng)退休。所以，去與不去已經(jīng)不再重要。
　　 那一刻我明白了，舊地重游，我所要尋憶的已經(jīng)不單單是小街校，更多的是要站在曾經(jīng)的舊地，尋憶那些曾經(jīng)共事了兩年的老師們閃光的點點滴滴?；仡^深思，雖然他們只是一群平凡低微的人；雖然他們除了教書，還兼務農(nóng)事，為一日三餐耗費心力，但曾經(jīng)的小街校是因了他們而成了昂首挺立的學校，是因了他們而成了豐潤好多人記憶的學校……
　　 （編者注：百度檢索為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