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裙子飛起來(散文)
一
立夏也不過十幾天,氣溫一路飆升,接連幾天都是33-34度的高溫,大街小巷除了百花流香,立刻又飛起了萬紫千紅,如彩蝶紛飛,令人眼花繚亂——那是女人們的裙子。
裙子是女人的標配,古人用“紅裙”來指代女人。夏天,是女人的世界,裙子,是女人的靈魂。
陶醉在這些飄逸的裙擺里,在停車的剎那,也會忙中偷閑瞟一眼飛來的色彩和輕盈。突然,正前方一個十八九的女孩子穿的一款裙子,一下子打開了我的記憶,那裙子白底帶著藍斜紋,喇叭樣式,和我的第一條裙子特別相似。到膝蓋以上,走起路來像翻飛的蝶??粗粗?,我的年少時光倏忽就從遙遠的昨天,帶著清晰的歷史印記,飛到了我的眼前。
二
十四歲那年的暑假,大姑照例從浙江回來看望爺爺奶奶。大姑是父親的大姐,是爺爺奶奶最大的孩子。跟著當(dāng)兵的姑父到了浙江衢州安了家。每年夏天都要從衢州回來住一陣。每次都給父親帶回幾盒茉莉花茶。這次竟然給我?guī)Щ匾粭l裙子,是姑姑家的姐姐們穿過的。白底,帶著藍色的斜方格。到膝蓋,沒什么造型,沒有兜沒有腰帶沒有蕾絲,簡簡單單的喇叭樣式,只有一圈的褶從腰身流淌下來,走起路來,像一只只歡快的鳳圍著我轉(zhuǎn)。盡管大姑跟我說,裙子是姐姐穿下來的。但是捧到手里,我還是驚喜萬分。偶爾跟著大人去鎮(zhèn)上趕集,十里八鄉(xiāng)也沒見哪個女孩子穿過裙子,也沒有見到哪里有賣裙子的。村里女人們多熱的天也是長褲,實在太熱了,褲腿一挽到膝蓋。
姑姑和父母在院子里說話,我偷偷在屋里換上裙子,哇!真涼快呀!才知道大熱的夏天,褲管上熱涔涔的汗,纏在腿上,像套了兩個不透氣的塑料袋,又濕又熱。而穿了裙子感覺又輕盈又涼爽!好像我一抬腿就能飛起來!我跑出堂屋,“姑,真好看!”那一刻,感覺自己成了小仙女。誰知父親把臉一沉:不能穿!一個丫頭家,誰穿這玩意兒?回屋去!像什么話?!母親也說,這可不能穿!露半截子腿!不行不行!穿褲子去!
那個時候,露個小腿仿佛就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就是傷風(fēng)敗俗,就是不守規(guī)矩,那是要遭人們唾棄的。盡管姑姑說城市里女孩子都穿,可是父親鐵青著臉,不給姑姑面子:以后你少給她帶這些東西!這里是農(nóng)村又不是城市!
盡管我喜歡得不得了,但是父親的話不敢違抗。父親是一家之主,他的話就是圣旨。就連大姑的話都不好使。乖乖地回屋換上又濕又潮的長褲。我把裙子放在床頭,夜里睡覺也抱著。白天父親不在家,或者在院子里,我偷偷在屋里穿一會兒,走幾步。有一天傍晚,我又穿上了裙子,試著從屋里走到院里。父親看到了又一陣喝斥:再穿打斷你的腿!
我就在家穿,不出大門,還不行嗎?大姑說了,女孩子可以穿!姐姐們都能穿,我為什么不能?
為了能穿上裙子,我跟父親據(jù)理力爭。母親見了,跟父親說,她姑大老遠帶來的,好歹讓她穿下。父親臉拉得老長,咕囔著:哪里好看?!但也不再堅持反對。就這樣,一個夏天,我試探著,小心翼翼把裙子從屋里穿到了院子里,從院子里走到大門口,但不敢出門。我家住在村子中央,家里有一口壓水井,一到傍黑,來挑水的人們絡(luò)繹不絕。見我穿了裙子,大人們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開始傳到父母耳朵里,什么難聽的話都有??墒牵彝g的伙伴們卻是又羨慕又嫉妒。她們既買不到也不敢穿,但是她們確實認為,穿裙子比穿褲子好看得多。我們一致認為,這種漂亮的顏色和款式更適合女孩子!在她們慫恿的目光中,終于有一天中午,大人們都睡了午覺,我穿著裙子悄悄出了大門口,像一只小蝶飛到蕓的門口。蕓是兔唇,小時候的農(nóng)村,還沒有高超的醫(yī)學(xué)美容,她的上唇丑陋地上翻著,吐出的字都沒有嚴絲合縫的發(fā)音,但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她每個字我都聽得明白。
“得虧我沒有,就是有,我媽也不讓我穿。”蕓看著我的裙子,羨慕的目光很快黯淡了下去。她只讀過一年書,她的母親張嬸就不讓讀了。張嬸重男輕女,認為女孩讀書無用,最終都得嫁人。蕓在家里只是頭拉犁的小黃牛。我們同歲,常年的勞作,她的身材矮胖壯實,皮膚黝黑,一雙手又粗又硬,一頭老式的短發(fā),讓她早早地有了農(nóng)村女人的樣子,那是她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未來——農(nóng)村人就應(yīng)該像牛一樣,低頭匍匐在黃土地上,決不允許有絲毫向上飛的企圖。她注定了要在母親的安排下,一輩子與土地為伍。二十歲的時候,她嫁給鄰村一個比她大七八歲的男人,男人同她一樣對土地有著萬分的虔誠。他們買了十幾畝地,從此,蕓的世界里只有莊稼青黃,絕無裙擺飛揚。
我一個人穿著裙子,孤獨地走在落寞的鄉(xiāng)村里,走在人們不屑的目光里。像一只無處??康男▲B。但是,裙子給我?guī)淼拿栏校廊蛔屛铱鞓?。年少的心,裝不下太多沉重,回到家,我又飛起來。父親雖一直陰著臉,但經(jīng)過漫長艱難的抗爭,不再像開始那么堅決地制止,我就在他半睜半閉的眼皮底下穿了一個夏天。
那條半舊的裙子是村里第一條裙子,我是村里第一個穿裙的黃毛丫頭。
那條裙子我穿了好幾個暑假。十七歲,四姑又給我做了一條新的,粉色的連衣裙。圓領(lǐng)口,泡泡袖,高腰身。一直以來,我的衣服都是肥肥大大,上衣領(lǐng)扣一直扣到下頜底。袖子即使挽一下也只不過到小手臂。如此大面積的裸露,不但父母,我自己都別別扭扭不敢穿出門,但又實在愛那粉色,愛那玲瓏,我第一次知道連衣裙可以讓女孩兒這么好看。如果說第一條裙子是一把鑰匙,打開了我對美的幻想,那么這條連衣裙就是一面魔鏡,讓一個灰頭土臉的丑小鴨一下變成了美麗的白天鵝,它讓我的豆蔻年華有了一個粉色的夢,即使在偏遠閉塞的小山村,夢依然可以在五彩的空間里自由的飛。那樣的夢是蕓沒有的。
三
長大后,結(jié)婚生子,開始了婚姻生活的馬拉松。開弓沒有回頭箭,丈夫家貧,除了埋頭苦干,我從不抱怨。我相信,年輕,除了力量,勇氣還有信心。每天披星戴月,兩頭不見太陽,在出租車上一跑就是十多個小時。
裙子,只適合悠閑漫步。穿著裙子,可以喝喝下午茶,點一杯咖啡,讀一讀落日余暉;也可以閑庭信步,看看花開花落云卷云舒,聞一聞夏天的綠,是否有著青檸檬的味道??梢該伟延图垈阌曛袝诚?,風(fēng)來了,裙子和雨一起飛……裙子不適合奔跑的人,流汗的人,不適合我,裙子和夢,都被壓在了箱底。
不是不可以,是不合適。那時的社會亂得讓人發(fā)毛。地痞流氓橫行,打架,搶劫,出租車是一項高危工作,我恨不能往臉上抹把灰,能穿成多丑就多丑。每天能不能安全回家,比能不能穿裙子重要得多。
小時候因為穿裙子與父親據(jù)理力爭的我,在出租車上從沒有那么任性過,不管夏天有多熱,從來都是長衣長褲。口罩墨鏡,手套套袖,全副武裝。這些年治安好了,前兩天一個晚上,和丈夫出去吃豆腐腦??匆娨粋€女出租車司機,超短的黑皮裙緊在腿上,耳朵上戴著兩個圓圓的大耳環(huán),艷麗的口紅,性感的高跟鞋。如果不是親眼看到她坐進駕駛室,真不敢相信她是出租車司機。但我仍然長衣長褲全副武裝。一來為了身體。車載空調(diào)最易傷人,保護不當(dāng)時間長了會給身體帶來不可逆轉(zhuǎn)的損傷。二來,工作時間不想太招搖。現(xiàn)在雖然不用再埋汰自己,但絕不穿裙子上車。裙子是用來安慰生活的,是需要細心細致打理的精品。我所有的努力就是為了讓生活在我穿上裙子的時候,靈動地飛起來。
盡管沒有時間穿裙子,但對裙子的愛不減絲毫。逛街的時候最喜歡看的是裙子,和穿裙子的女人,邊看邊在心里依照自己的標準評論一番。如果裙子和鞋子搭配得不合適,就嘆一聲:可惜了,如果穿雙棕色皮鞋就好了。偶爾看到一個款式身材顏色都砰然心動的,免不了眼睛跟著出去老遠,有時都想追過去問問人家那裙子從哪里買的。
也喜歡買。買來掛在衣櫥,即使沒有機會穿,看看也舒心。有的裙子好幾年沒穿過一次,有的一年就穿三兩次。可仍然往家買。黑的白的長的短的厚的薄的。裙子就是女人的夏天。沒有裙子怎么過夏天呢?
時光如梭,飛逝而去。在我為生活奔波勞碌的那幾年,蕓的女兒去日本做了兩年的工,掙回了她母親一輩子都沒見過的錢,也像一只雁,飛過了姥姥和母親疊加的高度。蕓一輩子沒離開過土地,沒穿過裙子,女兒替她圓了夢。那年見到那女孩,一襲白裙,亭亭如荷,一陣風(fēng)過,寬松裙擺飛起來,蕓的臉上飛起兩朵幸福的云。
我也終于住進自己的新樓房,丈夫說,可以喘口氣了,也讓身體休養(yǎng)休養(yǎng)。于是,我利用一切的時間穿裙子。下午買菜,偶爾逛街。
家人們不會因為我穿裙子而苛責(zé)于我,相反,他們會盡力當(dāng)好我的參謀,讓我穿得更舒心。
如果父親還活著,他也一定不會再反對了。那個色彩單調(diào)生活拘謹?shù)哪甏蝗ゲ粡?fù)返了,現(xiàn)在人們有條件有能力也有眼光了。想什么時候穿就什么時候穿,想什么時候買就什么時候買,想買什么樣的就買什么樣的。
夏天一到,裙子就飛起來了,從城市到鄉(xiāng)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