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外十里處，有一座大型煤礦。每天早晚，會有一列綠皮火車經(jīng)過礦山深處的小站，接送工人上下班。狹長的站臺上，零散地站著些附近的村民，準(zhǔn)備免費(fèi)搭乘火車去城里。
　　 火車?yán)L長的汽笛，一路呼嘯，像一條綠色長龍，駛進(jìn)以黑色為主色調(diào)的礦山。這時，從站臺的周圍，奔過來一群礦山工人，穿過一道道鐵軌，動作敏捷跳上站臺，和站臺上的農(nóng)民們擠到一處，追著火車奔跑。等火車剛剛停穩(wěn)，他們蜂擁著擠到車廂門口，爭搶著登上火車。幾分鐘后，站臺上變得冷冷清清，火車又一次拉起長笛，駛向下一個目的地。
　　
　　 一
　　 母親回城里娘家，必然出村走上十來里路，去搭乘免費(fèi)的火車。村里的日子艱辛而忙碌，又有幾個孩子拖累，一年到頭，母親回娘家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
　　 忙過麥?zhǔn)?，給地里的莊稼鋤過草，母親就能稍稍松口氣，帶著我和妹妹去城里外婆家。妹妹小，走不遠(yuǎn)路，母親用一只手臂把妹妹緊緊抱著懷里，另一只胳膊上挎著竹條籃子，里面放著積攢的幾十枚雞蛋。我扯著母親的衣角，一路跌跌撞撞跟在后面。
　　 村莊被遠(yuǎn)遠(yuǎn)拋在身后，我的手心出了汗，衣角險(xiǎn)些從我手里滑脫。我兩手交替著攥緊衣角，好像一松手，母親就會將我丟下。路上經(jīng)過一片楊樹林，高大稠密的樹冠投下一片陰涼。母親放下懷里的妹妹，從樹下采了一朵野花，塞到妹妹手里，妹妹安靜下來。母親一邊用手扇著風(fēng)，一邊要我脫下鞋子，倒掉里面的沙土。因?yàn)檫M(jìn)入礦區(qū)，路很難走，鐵軌兩旁到處是碎石和黑色煤渣，我們要馬不停蹄一口氣沿著鐵軌走到車站。短暫休息后，我們一鼓作氣到達(dá)車站。這只是第一步，母親還要有一場拼搏，要在擁擠的人群里，護(hù)住我和妹妹毫發(fā)無損登上火車，搶到座位?？苫@子里的雞蛋卻沒那么幸運(yùn)，碎掉的幾個雞蛋讓母親心疼不已。這是她唯一能拿得出的手東西，是對自己母親的一份孝心，也是為自己爭得一份尊嚴(yán)。
　　 母親十八歲那年，瞞著家里人報(bào)名參加了上山下鄉(xiāng)運(yùn)動，做為一名知青來到鄉(xiāng)村，嫁給了父親，在村里扎下了根。從此，連接城市與村莊的便是狹長的站臺，免費(fèi)乘坐的火車。坐在火車長椅上的母親，臉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是喜或悲。我曾問過母親，當(dāng)年她從城市來到鄉(xiāng)村，是不是乘坐的這趟火車？母親說，她乘坐的是一輛大卡車，車上有好些和她一樣年輕的城里青年。他們是激動和興奮的，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對未來充滿憧憬和抱負(fù)。汽車駛出小城，經(jīng)過一個個陌生的村莊，有人中途下車，留在了經(jīng)過的村莊里。汽車停下的地方便是站臺，她們從站臺走進(jìn)村莊，便是她們?nèi)松碌钠鹗?。那時小，不懂話中深意，懂得其中意味時，人已是中年。
　　
　　 二
　　 母親希望我長大后離開村莊，去城里生活。因?yàn)槟赣H的緣故，我自小覺得自己是半個城里人，有著小小的優(yōu)越感，對城里的一切充滿好奇和憧憬。在我上學(xué)后，我和母親提出一個人去城里看外婆。
　　 母親對我一個人去城里沒有太多的擔(dān)心，這條路她帶我走過好多次。母親在菜園里摘了些新鮮蔬菜，讓我?guī)Ыo外婆，囑咐我住上兩天便回家來，不要給外婆添太多麻煩。這是我第一次獨(dú)自去外婆家，心里興奮得不行?？嫔现窕@，一路小跑著出了院子，生怕母親會突然反悔，直到出了村子，還沉浸在緊張和興奮里，急急地朝車站走去。
　　 火車?？吭谛〕堑恼九_里，我隨車廂里的人下了車。來到站臺上，看著四下散去的人群，跺跺發(fā)麻的兩只腳，心里忽然有點(diǎn)緊張。堅(jiān)硬的水泥地面似乎變得如河邊的細(xì)沙般松軟、細(xì)滑，我小心翼翼走下臺階，踩在平地上，有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
　　 外婆的家在城南的一條小巷里，離車站不太遠(yuǎn)。我憑著記憶，穿小巷，過馬路，費(fèi)了好大力氣，終于找到外婆住的小巷。巷口的自來水管旁，幾個中年女人蹲在旁邊洗衣服，盆里的肥皂泡在陽光下折射出五彩斑斕的色彩。在村里，小孩子們喜歡拿一段麥秸桿，伸到肥皂水里吹泡泡，噴出的氣泡像一串串彩色的小氣球飄向天空。孩子們追著氣泡跑，一路跑一路笑個不停。在我經(jīng)過女人們身邊時，有人抬頭看了我一眼。老吳家的外甥女，村里來的。語氣里含著輕視，我心里的興奮像肥皂泡一樣，瞬間撲閃一下，不由暗淡下來。
　　 傍晚，狹長的小巷熱鬧起來，小孩子們跑來跑去，做著捉迷藏的游戲。他們躲藏的地方不多，很容易被找到，而村里的小孩子們捉迷藏，有許多躲藏的地方：院子里，麥秸垛旁，大樹后，藏的人非常隱秘，找的人要善于觀察，在選定的幾個地方不停地找尋，奔跑聲，歡笑聲，久久回蕩在街道里。
　　 外婆坐在自家院門口，搖著蒲扇，眼睛不時朝巷口看幾眼，我乖乖地站在外婆身邊，學(xué)著外婆的樣子，不時朝巷口看幾眼。陳姥姥回來了。外婆用蒲扇指著巷口說。陳姥姥推著竹子車，身邊是她的外孫女小麗，兩人正緩慢地朝小巷里走來。小巷里的路用灰磚鋪就，時間久了，出現(xiàn)了許多坑洼，陳姥姥的竹子車不時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響?？油萏?，小麗要幫外婆抬起車子，竹車?yán)锓胖恢荒鞠?。到了晚上，木箱里冰棍兒差不多賣完了，重量輕了許多。陳姥姥瘦瘦高高的樣子，穿一件半舊對襟褂子，腦后梳了一個小小的圓發(fā)髻，包在黑色的網(wǎng)罩里。她一臉的和藹，說起話來聲音有些沙啞。陳姥姥每次推著車子經(jīng)過外婆門口，外婆招呼她坐下來歇會，兩人說說話。小麗牽上我的手，跑去和小巷里的孩子們玩捉迷藏。
　　 兩個人坐在門口，一邊說話一邊嘆氣，十幾年前，兩位母親的女兒作為知青去了鄉(xiāng)下。送別那天，她們追在卡車后面，一路哭哭啼啼，汽車拋下一路塵土，消失在視線里，兩人才互相安慰著走回家里。這也成了兩人聊不完的話題。
　　 小麗的母親去年和村里的丈夫離婚，帶著小麗回到城里娘家。因?yàn)轫斕娓赣H進(jìn)了工廠上班，又多了小麗這個累贅，使得幾個弟弟對她的怨氣很深。小麗的母親只得忍氣吞聲，處處忍讓，讓小麗母女倆有個棲身的地方。這樣一來，小麗更是生活得膽戰(zhàn)心驚，每天頂著烈日酷暑，和外婆去街上賣冰棍兒，總好過在家遭人白眼。我的外公去世早，外婆又沒有工作，她沒有能力幫母親回城，母親只能在鄉(xiāng)下過苦日子。想到這些，外婆心里覺得對不住母親，對我就有了特別的關(guān)愛。
　　 天色漸漸暗下來，小巷里的路燈依次亮了。兩個外婆直起困乏的身體，將頭碰在一起，低頭說了句知心話，各自回了自家小院，忙著做晚飯去了。小孩子們紛紛聚到路燈下，開始了新的游戲。
　　
　　 三
　　 我要回家了，小麗提出和我一起回去，她想回去看奶奶。我們決定乘坐晚上那趟車回去，這樣可以瞞過她家里人。
　　 站臺上擠滿了人，人群里有人不時抬手看下手表，發(fā)幾句牢騷；有人伸長脖子望向火車開來的方向，眼里全是焦急和不耐煩。也是，天眼看黑了，火車偏偏晚點(diǎn)，誰能不急呢？我和小麗在人群里擠來擠去，選擇在人少的地方站下。這樣，等火車到來時，我們能順利登上火車。此刻，我們不只是焦急，還有緊張和不安，畢竟，下了火車還要走十里路才能回到家里。
　　 火車轟鳴著駛進(jìn)站臺，人們蜂擁著擠到車門前，爭先恐后登上火車?；疖囷w馳著駛出小城，天色逐漸暗得看不清外面的景物。我和小麗并排坐在椅子上，翻看著她從家里帶來的小人書，很快沉浸其中。長這么大，我還沒有一本屬于自己的小人書。
　　 不知過了多久，火車駛進(jìn)一座礦山，從四周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燈光來看，我知道火車要進(jìn)站了。火車緩慢地停下來，我和小麗跟在大家身后下了車，來到站臺上，活動活動發(fā)麻的腳，抬頭看看周圍，突然一下緊張起來。這不是我熟悉的車站，雖然它們看上去非常相似，這里少了一座架在鐵軌上的天橋。小麗比我還要緊張，幾乎要哭出來，不停地問我咋辦。別怕，我去問問這是哪兒。我安慰著小麗，一邊跑著去追正要走下站臺的人，那人告訴我，我們應(yīng)該在中途下車，卻坐到了終點(diǎn)站。好在，火車會在一個小時后返回小城。想到如果中途下車回家，還要在黑漆漆的夜里走上十里路，心里充滿了恐懼，只能選擇再回到城里外婆家。面對車廂外黑漆漆的夜空，四周縱橫交錯的鐵軌，突然駛過一列運(yùn)煤車，對兩個十來歲的孩子是種不小的考驗(yàn)。小麗在我的安慰下不再緊張害怕，我們緊挨著坐在一起，彼此鼓氣。要知道這次小麗是偷著跑出來的，本以為會見到疼愛她的奶奶，卻經(jīng)歷了這樣的事，難怪她會急得哭起來。
　　 不久，她的母親帶她改嫁了，去了很遠(yuǎn)的城市，我們沒能再一起坐火車回到村莊。從此，再也沒有彼此的消息。
　　
　　 四
　　 在我二十歲那年，政府給我們這些知青子女安排就業(yè)，我被分配到城里一家紡織廠上班。村里人對此很是羨慕，說以后我就是城里人了，自然，要找城里的女婿。我是在激動、興奮和忐忑的心情下，拿上母親給我做的花書包，走出村子，去搭乘礦山的火車進(jìn)城。這條路母親走過許多次，每次都是來去匆匆，身心疲憊，她的歸宿在村莊里。在我走出村莊時，母親希望小城才是我的歸宿。
　　 多年前，母親和許多城里的年青人，懷揣夢想，心情無比激動地坐上一輛輛卡車，在母親們眼淚汪汪的送別中，一路顛簸，來到了村莊，開始了他們不尋常的人生之路。我將走上新的人生之路，命運(yùn)會如何，只能留給時間去解讀。
　　 礦山深處的小站和它狹長的站臺是我熟悉的，只不過比過去顯得更為破舊，水泥地面出現(xiàn)了許多坑洼，露出里面的磚石。小時候母親牽著我們的手，夾在人群里手腳并用，拼命擠上車廂，去給我們搶座位。長大后一個人進(jìn)城去看外婆，安靜地站在人群最后，上車后往往沒有座位，才明白母親當(dāng)年不顧一切擠車、搶座位，只因?yàn)樗悄赣H，為母則剛。
　　 時間還早，站臺上人不多，我徘徊在站臺上，不敢走遠(yuǎn)，怕錯過火車。站臺的前方有一架天橋，不時有人走下天橋，越過幾道鐵軌，來到站臺上。我不敢走天橋，站在上面會發(fā)暈，那么多臺階，走下來生怕踩空。天橋上出現(xiàn)了一個矮墩墩的胖子，黑紅的臉，厚嘴唇，一副憨憨的樣子。他一步一個臺階，踩的臺階發(fā)出“嘎嘎”聲響。幸好，天橋是鐵架結(jié)構(gòu)，不然生怕他會踩壞臺階。我心里暗自覺得好笑，等那個人穿過鐵軌，來到站臺上，我忙收回目光，走開了。這個人我認(rèn)識，在不前，我們曾有過交集。他的父親在礦山醫(yī)院工作，是名醫(yī)生，他是煤礦工人，拿著國家工資。這樣的條件，不要說在村里，就是四外八鄉(xiāng)也是數(shù)得著的。他母親看中了我，托人說媒，感覺十拿九穩(wěn)的事，沒想到我會拒絕，更沒想到母親站在我這邊。在提親時，我還沒有分配工作，只是因?yàn)槲也幌矚g他的樣子，更接受不了她母親盛氣凌人的樣子。我不知道他看沒看到我，這不重要，我們各自有著不同的人生之路需要去奔赴。
　　 十年前，我和小麗在陌生的站臺上，曾有過驚慌失措，我們曾互相鼓勵和安慰，說好一同坐火車回村里。后來，她去了陌生的城市，再也沒有見過面。而今，我將去往留有我們美好回憶的小城，在那里工作、生活。村莊將成為我的故鄉(xiāng)，如同小城是母親的故鄉(xiāng)一樣。
　　 時光匆匆，轉(zhuǎn)眼已到中年，村莊成為了故鄉(xiāng)，讓我心心念念，無法忘懷?；叵肫鹜魵q月里的故事，心中百感交集，不知道當(dāng)年的站臺還在不在，是不是還有人乘坐綠皮火車進(jìn)城？如果在，我現(xiàn)在就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