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芒種】夢里常在故鄉(xiāng)游(散文)
離開故鄉(xiāng)幾十載,夢里常在故鄉(xiāng)游。那個曾經(jīng)屬于我的故鄉(xiāng),終也沒經(jīng)得起風水輪流轉(zhuǎn),將我拋得很遠、很遠,夢里卻又時常拉回身邊。
故鄉(xiāng)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涉足過的每一條小路、溝溝壑壑,都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遙遠。她以夢的形式儲存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召之即來;可是無法徜徉在她的懷抱,去感受鄉(xiāng)土的清香,去擁抱草木的柔情。
曾經(jīng)認為故鄉(xiāng)永遠是我的,有一天,忽然意識到故鄉(xiāng)不屬于我了,只屬于記憶中的某個片段或瞬間。終于,我成為了一個游子,像八十年代讀過小說里所寫的海外游子那樣:提起故鄉(xiāng),淚眼婆娑,懷揣深深眷戀,遙望大洋彼岸故鄉(xiāng)的方向,可望不可及的痛楚涌上心頭。
年少輕狂時,很難理解游子的心情。為何對故鄉(xiāng)那么深情?那么眷戀?故鄉(xiāng)不就是一個祖祖輩輩的出生地嘛。離開,并不等于放棄,何必耿耿于懷。如今,品味出了那句“未經(jīng)他人苦,莫勸他人善”的含義,是多么貼切。
我怎么也變成了游子?正如不能理解小說里的游子怎么背離故鄉(xiāng)遠渡他鄉(xiāng)、又是用怎樣的情懷思戀故鄉(xiāng)一樣,當初我也稀里糊涂、急不可待地飛出了山窩窩,大有誓不還鄉(xiāng)的態(tài)勢??僧敾畹揭欢ǖ姆輧荷蠒r,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回不去了,才知道故鄉(xiāng)仍是那么親切,那么包容,依然笑盈盈地迎接每一個義無反顧的游子歸來。
“靈魂出竅”時,常游走于故鄉(xiāng)與他鄉(xiāng)之間。淺淺的郁結(jié),淡淡的憂傷,握不住的時光,風干的往事,愈走愈遠的路,依依告別的故人,清晰又模糊的輪廓,像云又像霧的歷程,如何回到面前?
其實回不去的只是人,不是山水不答應(yīng)。山,還是那個姿勢的山,紋絲不動,不會拒絕游子的腳步;河,還是那么彎彎曲曲的河,只是原來的河水不知“私奔”到何處,早已忘了我的模樣。我努力尋找嘩嘩奔騰的河流,它是那么隨性、張揚、灑脫,帶走了多少憂傷,寄托了無數(shù)喜怒哀樂、乃至不知何為“理想”的理想。
故鄉(xiāng)之所以親切,是因為她曾經(jīng)傾聽過我的訴說與悲憤,承載過無人替代的心靈與心靈對話,替我背負過沉沉的壓抑……
夢里常常游走在莊院背后“鼻梁桿子”半山腰的十棵樹下,那里是春天最顯眼的一抹綠,因為十棵樹站立在山的“鼻梁”上,(山體酷似鼻梁,向兩側(cè)鋪展開來,所以叫鼻梁桿子)傘狀撒開的樹枝緊挨著,讓整個村莊春意盎然。那是炎熱盛夏里的一片陰涼,走累了的人坐在樹下歇歇腳,讓身心回歸寧靜。那里是秋天掃樹葉的場地,秋風起時,落葉嘩啦啦鋪滿一地,一片金黃,是風景也是財富。放學的孩童們像一群羊,急匆匆奔去搶掃樹葉,先下手為強,裝滿沉重的背篼,一顛一簸背回家??吹侥赣H臉上寫滿了笑意,我的臉上也揚起絲絲自豪。那里也是冬天拾干樹梢的風水寶地,狂風肆虐揚雪中,橫七豎八的干梢紛紛跌落下來,堆在樹根下。搶拾干梢是孩子清晨睜開眼的首要任務(wù),不畏嚴寒,天不亮就得到地里撿拾,稍遲一步就會裝進別人的背篼或筐子。
可以說,十棵樹間接養(yǎng)活了我們。因為,十棵樹不只是春天里的一抹綠,也不只是夏天里的一片陰涼,而是童年乃至少年光景里的一片吉祥地,是遠離故鄉(xiāng)后偶爾懷念起的一處溫柔地,是我夢里常常跑去重游故地的一個落腳點。
十棵樹是我們同輩人眼中最靚麗的風景,也是村莊的標志性物種;一棵連著一棵的柳樹,站成一排隊伍,整整齊齊,為村莊放哨站崗,護衛(wèi)著一方安寧。正因為有十棵樹的守護,才有了被神一樣保護的踏實感;再黑的夜晚,只要走到十棵樹附近,就不怕“妖魔鬼怪”出來嚇人。那是一堵圍墻,是一道風水線,是離燈火最近的野外。出遠門、走親戚歸來時,老遠看見那排大柳樹,就知道快到家了,回家的腳步便輕快一些,饑渴感也隨之明顯削弱。
十棵樹離我家最近,可以近水樓臺先得月。我家的地有幾塊在附近,乘陰涼的機會相對多一些。鏟草回來疲乏時,背著背篼靠著埂子歇緩一會兒;擔糧食、拉車子路過時,同樣會駐足歇息,緩口氣繼續(xù)前行。那里是驛站,十棵樹帶給我們的是方便與快樂,感恩栽樹人為我們撐起了一片陰涼;沒有問過到底是誰精準丈量,均勻栽下了十棵柳樹,不過肯定有我爺爺?shù)膮⑴c。爺爺最愛栽樹,我家莊院周圍盡是各種樹木,春天有吊成串的榆錢和蜜蜂喜鬧的杏花,夏天有吃不完的杏兒和刺玫花香,秋天有飄香的花椒和紛飛的白楊樹葉,冬天有高掛的喜鵲窩和嘰嘰喳喳歡歌的麻雀;不像有的人家,一棵樹都沒有,因此父親常常說在閑暇的時候,招呼那些鄉(xiāng)鄰在樹下坐一坐,納涼嘮嗑,也許這是父親想讓鄉(xiāng)鄰分享蔭蔽吧。
出嫁后,我與十棵樹的距離,只是一個念頭,魂里夢里總在糾纏。以前回娘家,總是急急忙忙奔赴十棵樹附近,干點活兒或?qū)iT看一眼附近的田地。站在十棵樹跟前,兩側(cè)山體一覽無余。誰家的哪塊地種著什么糧食,誰家的哪塊地里種著什么菜,還有摘豆角、掰玉米、挖洋芋、看雀兒(堵麻雀)的景象,都歷歷在目。十棵樹,收攬著鄉(xiāng)鄰的風景,鄉(xiāng)鄰也總喜歡從這十棵樹下走。父親說,栽下樹,就有了風景。什么是風景?風景就是鄉(xiāng)鄰之間的彼此溫暖。
十年前(或許更早),不知什么人把十棵樹連根拔起,那么粗的樹,一瞬間在視野中消失了。回家的路上,再也看不到整齊排列在山鼻梁上的十棵樹,只有連綿起伏的山無休止地延伸出去,方圓幾十里,鋪展著熟悉的味道,那是根脈相連的故土。
八九年前,母親在老家住了一個夏天。端午節(jié)我也回去小住。有閑暇時,就拉著小侄孫女順山溝登上山頂,指著通往各處的路講述曾經(jīng)的故事:挑著擔去三十里外的老君坡賣豬娃、狗娃、然后用換來的錢給家里買食鹽、扯布;每天背著書包爬山來回二十幾里路去山背后上學的經(jīng)理……小侄孫女驚訝地像聽故事。也許在她幼小的意識里很難理解未曾經(jīng)歷過的種種奇葩事兒,正如我們小時候不能理解母親這輩人講述他們經(jīng)歷過的故事,諸如民國十八年上如何挨餓、人吃人、再如解放前怎么跑土匪一樣,常常會偏著腦袋發(fā)出疑問:怎么會是這樣呢?
梁上也是夢里常去的地方,山頂有我家?guī)讐K地,八十年代背著樹苗爬到山頭栽樹、種糧食、收糧食、抜草、拉車,印象像紀錄片一樣飛過。年復(fù)一年,災(zāi)難似的耕種勞作環(huán)境,讓人像躲瘟神一樣想逃出那個山溝溝;好不容易逃出來后卻又發(fā)現(xiàn)再也回不去了。
俯視山下的村莊以及周邊的村子、熟悉的路徑、熟悉的山頭、熟悉的往事、陌生的人文、陌生的歲月、陌生的地盤都交織在大腦里,我到底是主人還是客人?尋找半山腰曾經(jīng)種過的地,因時間久遠加之梯田整修,已經(jīng)很難辨認出哪塊是鄰居家的,那塊是我家的,但跳出現(xiàn)實再一次走進夢里,我依然清楚哪塊地是我家的、甚至記得種著什么作物,夢里我又在鋤地、抜草、擔糧食或挖洋芋……真是神一樣的操作,各種農(nóng)活兒都手到擒來。勞動過、玩耍過、路過的地方,永遠定格在腦海里。因為心里潛藏著一種無法抹掉的東西,那是一種神識。
如今,熟悉又陌生的故鄉(xiāng)常常會因夢而引發(fā)一場無限放大的傷感。很多次夢里看見父母因為老莊院被拆而憤憤不平,討要他們的各種東西;無數(shù)次在夢中給他們解釋老屋已經(jīng)推平,那些老物件沒處用,再不要糾結(jié)了……醒來后,總是頭疼欲裂,昏昏沉沉一時走不出夢境,埋怨父母太過執(zhí)著和不舍,在那一世還放不下他們經(jīng)營了大半生的老院子,可我的潛意識里何嘗不也是一種執(zhí)著呢?回不去的故鄉(xiāng),疼痛的村莊,挖得七零八落的斷頭路,被推平的莊院,和哽咽的眼淚,一一撕扯著懷舊的靈魂。
我,恰恰一根筋地愛做夢,重復(fù)著夢里的故事,無能為力地悶聲吶喊、糾纏。幾十年了,人早已連根拔起,心卻沒有遷移。毫無實際意義的故土,只是一個站立的村莊,哪里是我安放靈魂的歸處?父母在,故鄉(xiāng)就有回歸的意義和落腳的地方,父母不在了,回去也是一眼荒涼。
故鄉(xiāng),是一件打上補丁的衣服,曾經(jīng)把多少心血撒在那里,認認真真地縫補著一個又一個扣子,經(jīng)營著一個又一個季節(jié),如今,離我愈來愈遠,僅存記憶。
那首《故鄉(xiāng)情》恰到好處詮釋了游子的思鄉(xiāng)情結(jié)。故鄉(xiāng)是一盞燈,是一張名片,是一個愁腸百轉(zhuǎn)的驛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