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三年農(nóng)歷五月二十三，是父親一百周年誕辰日。
　　 父親二○○七年農(nóng)歷正月十二駕鶴西去，離開了他和母親含辛茹苦養(yǎng)育的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及其孫輩和重孫輩，享年八十四歲。
　　 十六年來，我對父親有著無盡的懷念，懷念他樸實的人品，懷念他吃苦的精神，懷念他厚重的父愛，也有著無盡的懺悔，懺悔自己有那么多的不懂事，懺悔自己有那么多的粗心，懺悔自己有那么多的不孝。
　　 前些年我寫過幾篇關于父母的文字，只因筆力不夠，未能完全寫出二老的如山之恩與似水之情。如今我已步入古稀之年，慢阻肺、肺心病向我大舉進攻，左眼不幸被模糊彈擊中，致使我不得不輟筆休閑，但不管如何，必須在紀念父親誕辰百年之際，以收官之作把未曾寫過的父親軼事寫出來，以愧疚之心聊表對父親的懷念之情。
　　 父親是個地道的莊稼漢，除了被“奪權”的那兩年，一直是生產(chǎn)隊的隊長，在我家堂屋的墻上，貼著父親好多被評為先進的獎狀，有縣上發(fā)的，還有地區(qū)發(fā)的。時為少先隊員的我，望著父親的獎狀暗想，長大后一定要像父親那樣干出成績。受父親的影響，我從參軍入伍到退休，在軍隊和地方真還獲得了好幾十次獎勵，“西藏優(yōu)秀新聞工作者”的殊榮和西藏軍區(qū)的通令嘉獎都曾有過，我的作品曾榮獲全國一等獎、全軍優(yōu)秀作品獎和省軍級獎。退休后的第五年還獲得了一次成都市成華區(qū)的獎勵。
　　 在我的記憶里，上世紀的六七十年代，農(nóng)村的生產(chǎn)隊長是非常難當?shù)?，生產(chǎn)隊的地里種什么不種什么農(nóng)民根本沒有自主權，除了種糧，哪怕是想種幾畝地的蔬菜到市場上去賣點錢回來維持生產(chǎn)所需，都會被斥之為反對以糧為綱。養(yǎng)豬吧，生產(chǎn)隊每年所產(chǎn)的糧食向國家交公糧后已經(jīng)剩下不多，分給各家各戶做口糧都不夠，隊里根本沒有糧食喂豬。生產(chǎn)隊向國家交的公糧，其中交公糧部分國家不付費，用來沖抵農(nóng)業(yè)稅，只有指令性交的售糧部分每斤稻谷有九分多錢的收入。上級按計劃分配的化肥，有時隊里都沒有錢買，父親還得求爹爹告奶奶地去找社員借。那時的社員家庭，哪家哪戶哪怕多喂幾只雞幾只鴨到集市上賣，都是必須割掉的資本主義尾巴，大家只好在限定的數(shù)量內(nèi)喂幾只來過年吃，哪家還拿得出錢來借給生產(chǎn)隊呢？
　　 我家房屋對面有座名叫草山的小山，我們生產(chǎn)隊和另一個生產(chǎn)隊各占一半。草山不大，但坡度大，土壤薄，種糧食產(chǎn)量很低。晚風習習，月光給大地鍍上了一層銀，勞累了一天的父親無心納涼，思來想去，決心在草山上不再種糧而栽植桃樹，賣了桃子買化肥買農(nóng)藥。這一舉措立竿見影，隊里開始有了“零花錢”，然而上級領導卻嚴厲批評父親“不務正業(yè)”，父親回答領導，“我沒有想那么多，我只希望生產(chǎn)隊有錢買化肥。”
　　 父親卸任隊長職務的第二年，為了草山上重種糧食作物，枝繁葉茂的桃樹林被砍了個精光。父親看著他帶領社員栽植的桃樹林被砍，心痛得老淚橫流。
　　 父親當隊長時，不僅帶領社員勤耕苦作，還特別富有愛心。解放前夕從外地逃荒到隊里的王大爺，是個鰥寡老人。王大爺擅長夜間捕魚，是個夜貓子，加上他的姓氏，大家稱他王貓子，諧音王毛子。王毛子喜歡唱山歌，唱得聲情并茂有滋有味，在那全隊幾十戶人都沒有收音機的年代，男女老少空閑時都喜歡坐在一起聽他唱。王毛子身體很好，古稀之年還能幫人挖竹兜，按他自己的說法，憑力氣混口飯吃，盡量減少生產(chǎn)隊的負擔。
　　 八十歲后，王毛子挖竹兜的活干不了了，成了地道的五保戶。父親主持召開隊委會研究決定，王毛子的口糧按全隊社員人均糧食的1.5倍供給，棉被和衣服等生活必需品由生產(chǎn)隊購買。王毛子很愛惜衣服，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再三年。隊里拿不出錢給王毛子買肉吃，父親允許他隔三插五在生產(chǎn)隊的堰塘里捕點魚吃。對這事兒，有的社員想不通，提出“面朝黃土背朝天，不如當個五保戶有魚干（干，讀四聲，方言，意為吃）?！备赣H解釋說：“有兒女的家庭，父母老了靠兒女，王大爺無兒無女不靠生產(chǎn)隊靠誰呢？”
　　 母親一生苦難，因腦萎縮五十幾歲便出現(xiàn)癡呆，病重后母親仍然喜歡往外走，特別喜歡到山坡上盼望當兵的我從西藏回家，喜歡到公路邊等待女兒女婿回來。為了母親出入平安，父親每天都一前一后地陪伴著母親。上午和下午回到家里，父親都要用電熱杯把雞蛋煮好后端給母親。
　　 為母親辦喪事那幾天，父親因失去老伴悲痛得臥床不起。從父親的悲傷中，我第一次感覺到了年輕夫妻老來伴的要義與份量。
　　 父親四十六歲抱孫子，七十歲四世同堂。我哥的幺女兒需要阿婆帶時，阿婆病情加重已經(jīng)帶不動了，我父親毫不推辭地干起了帶孫女的活。
　　 我的長子還沒上學，我母親便去世了，我轉(zhuǎn)業(yè)后被組織上安排在成都工作，我和妻子都要上班，父親心甘情愿地來到成都幫我們帶孩子。每個工作日，父親除了接送孫子外，有時還主動幫我們買菜、磨菜刀，熏黑的鍋底被他擦得錚亮。從孫子插讀學前班下學期到小學三年級上學期，父親帶了孫子三年。在這三年里，只有暑假寒假期間才能帶著孫子回老家看望那邊的子孫。
　　 我的末子是父親最小的孫子，父親富有愛意地稱他為“小雞貓兒”。小雞貓兒出世時，父親八十一歲，已經(jīng)抱不動了，但父親每次見到小雞貓兒總要摸摸他的小臉蛋，分別時總要叮囑我們帶好小雞貓兒。
　　 有道是“老人是隔代親”，在我父親的心中，不止是隔代親，他的兩個兒子、兩個女兒也是沒有長大的小孩兒。有天早上，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我準備離家上班給他打招呼時，父親叫住我說：“下雨了，加件衣服吧?！?br />　　 聽到父親這話，我感動得愣住了，我回答父親：“老漢兒，我都三十六歲了，您還管得這么細?！?br />　　 父親說：“我怕你感冒?！?br />　　 夏天到了，我前妻見父親穿的是塑料涼鞋，給父親買了雙真皮的。就這雙不到二十塊錢的鞋子，父親硬要說他不上班也不應對什么場合，用不著穿這么好，一定要我穿。我們怎么勸說他都不穿，最后干脆放到床下存了起來。無奈之下，我給自己也買了雙真皮涼鞋，父親這才同意把那雙真皮涼鞋穿了。
　　 那時候每個星期上六天班，父親總說我們上班辛苦，星期天早上，為了讓我們多睡一會兒，他總是悄悄起床到街邊小食店去吃早餐，然后帶回豆?jié){油條或者包子給我們吃。
　　 嫂子給我講過一件事，說是我在西藏當兵的時候，有一年父親知道我要回家休假，母親老年癡呆了，父親便提前半年泡了二十幾個鹽蛋等我回家吃。部隊情況特殊，我沒能準時休假，鹽蛋越泡越咸，盡管如此，父親依然舍不得也不準家人煮一個來嘗嘗。
　　 過去我們片面認為吃豬油容易長胖，卻不懂得老年人恰好喜歡吃豬油，于是家里不但沒有豬油，甚至買肉都是挑瘦的。這事兒父親沒向我們說過任何，還是我妹提醒我以后，才使父親在我這里吃上了豬油。之后我不止一次地責問自己：下雨了應該加件衣服父親都為我想得那么周到，而我卻粗心得連父親喜歡吃豬油都沒有想到，有我這樣做兒子的嗎？
　　 我前妻因車禍去世，起初我們沒有告訴父親，前妻的骨灰從成都送回老家，父親知道情況后止不住放聲大哭。父親按照老家的習俗，吩咐著將我妻子的骨灰埋在了我母親墳墓的土坎下。我前妻的父親贊嘆：對兒媳這么負責的公公實在不多。
　　 父親沒上過學，但記性很好，當生產(chǎn)隊長時到公社開會，領導們講什么他就能記下什么，回到隊里繪聲繪色地給社員們傳達得一清二楚。父親很健談，上了年紀后特別喜歡和子孫們說話。父親在成都那幾年，每天都盼著我們下班回家擺擺龍門陣，可吃完晚飯，妻子要涮碗洗衣，我多半要忙著把當天采訪的新聞稿寫出來，或者把編輯過的稿件再酙酌一遍，幾乎沒有正二巴經(jīng)地陪過父親擺龍門陣。
　　 我長子由父親接送三年后，可以自己上學了。一天晚上，父親給我說他要回老家去，以后再上來看我們。我聽后感情上怎么也通不過，我說：“我當兵十五年欠父母太多太多，現(xiàn)在沒有了母親，我只希望父親就長住成都安度晚年。不接送孫子上學了時間上很靈活，您啥時候想我的哥兄姐妹和侄兒侄女了，回老家去看看也方便?！?br />　　 父親說：“這幾年在成都，你們對我好，但我還是一直搞不慣，回老家去有同齡人擺龍門陣更好耍?！?br />　　 聽到父親說“一直搞不慣”，我適才感到這三年父親是為了幫我們帶孩子才堅持下來的，真的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我說：“父母對我恩重如山，但我當兵期間想給父母端杯水都做不到，父母都六十多了部隊才批準了我多次申請轉(zhuǎn)業(yè)的報告，不料還沒辦理轉(zhuǎn)業(yè)手續(xù)母親就病故了，對此我更希望父親在我這里安度晚年。”見父親不表態(tài)留下，我變個法子說道：“父親您和我們鄰居中的那幾個老大爺都很熟了，可以繼續(xù)在一起喝茶、散步、擺龍門陣，還是好耍?！?br />　　 父親說：“那幾個大爺不全是四川人，我說話他們聽不大懂，他們說話我也聽不大懂，不好擺龍門陣。”
　　 聽父親說到這里，我沒有更多理由再勸父親長住成都。此時此刻，我?guī)缀醪荒茉徸约簳r過三年才明白父親的生活是孤單的，才明白父親更需要的是陪伴，特別是子女的陪伴，那時的我卻把工作看得太重太重，事實上忘了陪伴父親。我在內(nèi)心深處考問自己：難道……難道忠孝真的就不能兩全嗎？
　　 此后的頭兩年，父親每年還能來成都一兩次。兩年后單位新建了一棟宿舍樓，新房分配按行政職務或者專業(yè)職稱等元素計分，我具備分房資格，但樓層按工齡確定，我只能住七層。搬進新房后，父親上樓特別吃力，每年只能來一次了，每次最多住上一個星期。好在過了不惑之年的我多少能讀懂父親了，下班后能坐在父親身邊靜靜地聽他講當年的故事，雖然有的故事曾聽父親講過，但重聽一遍依然覺得很有意思。父親見我每次都聽得那么認真，不時還同他討論，特別高興，從頭到尾父子倆都笑嘻了。
　　 退休后這十年，我更多的時間在書房，每當望著墻上的父親母親，目光總是久久不愿移開。隨著病情的加重，我經(jīng)常夢見父母。夢中，父母總是笑呵呵地來到我的床前，總要叫兩聲我的乳名，總會給我掖掖被子。父母告訴我，是魔鬼纏住了我……醒來后冷靜一想，這些年我不正是病魔纏身嗎？這病魔，會不會就是父母所告訴我的魔鬼呢？
　　 夢是假的，現(xiàn)實是真的，我知道慢阻肺和肺心病不可逆轉(zhuǎn)，要不了多久我就會去見父母了。到那時，我一定要跪在父親母親面前磕三個響頭，以感二老養(yǎng)育之恩，以謝兒子不孝之過，并懇求父母恩準我重做一次他們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