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消逝的村莊(散文)
一
昨夜又夢見了我兒時的村莊,兒時我家的大院。那么親切、那么清晰,起床后便決定回家看看。
走到平青大公路鐵石山西這一段路時,因這里是司家營鐵礦的露天采礦區(qū),薄霧天氣,煙灰迷漫,朦朦朧朧。路邊的樹葉和莊稼上積了厚厚的一層塵土,變成灰蒙蒙的一片,就像晨起蓬頭垢面的樣子,不忍看。隔著車窗,干干的灰土氣味就嗆入鼻喉之中,令人窒息。運輸?shù)V石的車橫七豎八地塞滿了公路,所以這段堵車,是家常便飯。有時等得實在煩悶,只好讓侄子用摩托車來接我們,什么時候疏通了再來取車。
轉(zhuǎn)過鐵石山,來到村南的公路上。一條光滑平整的水泥路直通村里。再不像記憶中的那條疙疙瘩瘩,坑坑洼洼的山路了,這是我們上初中的必經(jīng)之路。那時南山頭處地勢低洼,大雨天會積很深的水。有一次剛下完雨去上學,到此處只能挽起絨褲,蹚水過去,沒想到積水很深,絨褲一直濕到大腿根部。因此我還得了一場病,還落下了病根,直到結(jié)婚后才調(diào)理好。
路的東面是幾家工廠和大片樹林。這里原本是大片水澆田。小時候經(jīng)常到這里拾野菜,偷偷地燒麥穗、燒玉米,吃到嘴里,粘粘的、糯糯的,那小麥和玉米的清香,直今回憶起來,唇齒仿佛仍有余香。一望無際的麥浪,被風追趕著,一波一波涌向遠方,像老農(nóng)臉上的笑紋一道道蕩漾開去,形成一片綠色的海洋。
我最初看到耕地里種上了樹,就疑惑地問兄嫂和姐姐:“好好的耕地為什么不種莊稼,要栽樹啊?”“種地又買種子又買化肥農(nóng)藥的,不掙錢,還費心費力?!薄翱诩Z怎么辦?”“有點余糧,不夠就買唄,存太多糧,還占地方?!蔽也唤麣鈶嵠饋?。農(nóng)民向來是自給自足,糧滿囤,米滿缸??粗且欢诙诘丶Z食,心里是那么滿足,那么踏實,那么溫暖。手中有糧,心里不慌,民以食為天??!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農(nóng)民竟然丟棄了農(nóng)業(yè)的命脈,改變了幾千年來農(nóng)業(yè)是百姓衣食之源,國家財富之泉的鐵律,算起了經(jīng)濟賬,也不再多種糧儲糧了,也過起了什么都是買買買的都市生活。好耕地種上了樹,吃糧靠買;院子地面全部硬化,吃菜靠買;院里的樹木都被砍伐,吃水果靠買。即使種點兒地,種子也靠買;種點兒菜,菜籽也靠買,而且還都是進口的,多數(shù)是美國的。我不由得深深憂慮。這一旦發(fā)生旱澇蟲災等自然災害、極端氣侯和戰(zhàn)亂如何了得。面對世界糧食危機和多變的政治局勢,一旦被人“卡脖子”后果更是不堪設(shè)想。
長期使用化肥,土地板結(jié),離開化肥和農(nóng)藥就顆粒無收;農(nóng)民自己也不育種,不進口種子,有地也是干瞪眼。爸爸種地種菜時,全是自己育種。在整塊地里挑選最大最飽滿的小麥和玉米等留作種子,家家墻上或屋檐下懸掛著十幾個金黃或乳白的大玉米棒就是全家來年的指望。在田埂、墻根下一行毛茸茸的大白球,是爸爸留下的蔥籽,眼前仿佛已浮現(xiàn)出來年那大片大片水靈靈、綠油油的蔥苗;那一畦開著金黃金黃小花的是育的白菜籽,盛放著爸爸的希望?,F(xiàn)在即使自己留種子,種上也不出苗,或不結(jié)實。種一畦黃瓜或西紅柿都要買菜籽或秧苗。種子是農(nóng)業(yè)的“芯片”,耕地是糧食生產(chǎn)的命根子。如此下去“農(nóng)將不農(nóng)”了。悠悠萬事,吃飯為大。在一個14億人口的大國,吃飯始終是治國理政的頭等大事。新冠疫情期間,武漢、上海封控,保障武漢908萬、上海2000多萬市民的吃飯問題成了我們國家一個新的考驗。試想這僅是一城一地,而且有全國作后盾尚且如此,如果是一省和整個國家呢?現(xiàn)在雖不缺吃穿,但睿智的人一定“圖安必先思危,事穩(wěn)必先謀全”,讓中國人的飯碗,牢牢端在自己的手中,裝滿中國的糧食。正所謂“粟者,王之大用,政之本務”;“德加于萬民,民俞勤農(nóng),時有軍役,若遭水旱,民不困乏,天下安寧”。
我不知這不種糧食的現(xiàn)象只是我們這局部地區(qū),還是普遍現(xiàn)象?但曾看過一個電視劇,劇名忘了,還清楚地記得其中的一個情節(jié):領(lǐng)導檢查當?shù)丶Z庫,要么是空的,要么裝上草料充數(shù),要么發(fā)霉爛掉。一旦有事,個人無存米,國家無存糧,該如何是好。記得爸媽那時秋收后,總是選最好的糧食去交公糧,一個公委就有一個糧庫(站),現(xiàn)在也撤了。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高屋建瓴地說:“誰控制了糧食,誰就控制了人類?!贝搜圆惶?。我越思越恐,不禁渾身冰涼,兩股戰(zhàn)戰(zhàn)。但愿我這是杞人憂天或認識偏頗。
二
來到村口,那棵兩摟粗的大槐樹,也沒了蹤影。那槐花香,槐花飯偏偏從記憶深處探出頭來。腦海里浮現(xiàn)著“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的美景,但現(xiàn)實是四周像衛(wèi)士一樣守衛(wèi)村莊的樹木已砍伐殆盡;原來的鐵石山早已消亡,采出礦石后,又用廢料堆成了現(xiàn)在這座荒山。走入街巷,寂靜清冷,未遇一人。各家門口、院子里的樹也沒有了??蓜e忘了,有樹才是“村”??!兒時誰家門口沒有一棵大樹啊,夏天大人在樹下邊乘涼聊天,邊做著各種零活;孩子們或聽大人講故事,或跳房子、踢踺子,玩得熱火朝天。每戶都是“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一棵棵大樹撐開一把把巨傘,為每個家庭遮風擋雨,蔭蔽人丁。一邊走著,我很納悶,這農(nóng)忙時節(jié),怎么不見那車水馬龍,龍騰虎躍、熱鬧而繁忙的麥收場景呢?
到了家門口,那雄偉的大門樓早已消失了,大門兩旁的一對石獅子在破“四舊”時也被砸碎了。兄嫂們迎接出來,寒暄了一陣,便拉起了家常。
飯后,我自己遛達出小院,尋覓我兒時的蛛絲馬跡。小時候我家是個大宅門,東西兩個大門樓,雖比不上賈府的雄偉莊嚴,但也很氣派,在當?shù)厥f八村很少見,所以至今人們還稱之為“大院”。平時只走東面的大門,只有紅白喜事才打開西面的大門。進了西大門,是一個小院,然后是二門,二門右邊是三間廂房,二爺爺家的三叔一家住在哪兒。北面是四破五的大瓦房,爺爺奶奶和二爺爺二奶奶居住。院子西北角有五間廂房,是我家和老叔家。剩下的是各家的菜園、豬圈。后來將大院“刷”的一下,攔腰截斷,前面分給二爺爺,后面分給爺爺。前面又一分為二,分給三叔和小老叔;后面的分成三條,分給大伯、爸爸和老叔。再到下一輩,分得就更七零八落,零零碎碎了。各家都是高墻圍院,門樓聳立,院門是大鐵門,屋門是防盜門,鐵筒一般,完全與外部隔絕,仿佛家家都比千萬富翁富有,恐怕賊鉆進去。原來可都是富有情調(diào)的籬笆、柴門。站在院子里能看到幾個院子的情況,那時是寬敞的、開放的、明亮的。誰家有個大事小情,都來幫忙,過來過去天天見面?,F(xiàn)在每天呆在自己的小院里,不出門難得見到人,把自己封鎖在這小小的牢籠里。天天見到的就是院子上面的那塊天,跟城市里鋼筋水泥的火柴盒沒什么區(qū)別。樓房里對門住著,互不相識,互不來往,互不說話。據(jù)說有個獨居的老人,死了兩個月無人知曉。當然,這個現(xiàn)象純屬個例,不足為奇,但也給我們一些警示,人居的社會,離不開相互往來的。
三
我站的這里,應該是我家的麥秸垛的所在。大院里有四個麥秸垛,一個個像巨大的蘑菇,矗立著,胖胖的,高高的,鐵塔一般。四周籬笆上靠滿了玉米桔。
西邊是幾棵杏樹、柿子樹、棗樹和梨樹。大院里最先盛開的就是杏花了,似乎昨天還是光禿禿的樹枝,今天“忽”地一下開滿了雪白的花。手牽手,肩并肩,挨挨擠擠湊在一起,好不熱鬧。她們有的像害羞的小姑娘,躲在眾多花朵的后面,忸怩著,不敢見人。有的像一個個小懶蟲,東風已經(jīng)喚了她多次,還躲在花苞里睡大覺。還有的迎著太陽開放,陽光照得她們宛如無瑕的白玉,晶瑩溫潤,玲瓏剔透,蕊上的水滴似可人兒的淚珠,一閃一閃的。一朵朵嬌媚的杏花,簇擁著,歡笑著,是在竊竊私語還是在議論誰更漂亮?杏花落了,樹下像鋪開一層薄薄的白雪,被風飄落的花瓣,落滿半個院子。麥收時節(jié)杏兒黃,一邊挑著麥根,一邊搶著落下來的大銀杏,誰能搶到,吃到嘴里,那叫一個甜啊。每天早起都到樹下偵察一番,耗子窟窿都看幾眼,青草墨棵都搜尋個遍。運氣好的話,會拾到五六個大甜杏。到秋天,柿子因為病蟲害,有的就先紅了,就用網(wǎng)兜套下來或三躥兩躥爬到樹上摘下來,咬一口,滿口的汁水,甜甜的,滑滑的。每天都有幾雙小眼睛像探照燈似的在一棵棵樹上逡巡,恨不得長出孫悟空的火晴金睛。深秋時,柿子樹葉,五彩斑斕,隨風搖曳,煞是好看。葉子落下,枝頭上挑著一盞盞紅燈籠,柿子樹就像熊熊燃燒的火炬,給人無限的欣慰和溫暖。
我懷念曾經(jīng)的田園,多么想喚回來,哪怕我再也爬不動樹,再也不能像兒時那樣眼尖,看看那樣的景色,心中也是風景如畫。
北面是二爺爺、老叔和我家的菜園。一畦畦、一壟壟各種各樣的蔬菜,蓬蓬勃勃,綠意盎然。宛如紅寶石的西紅柿,似紫水晶的大茄子,一尺多長的豇豆角,火紅火紅的望天椒,頂花帶刺的嫩黃瓜,真是喜人。菜園里的菜,各家是互通有無。老叔家的韭菜莖粗葉寬,色秀、香濃、味鮮,“漸覺東風料峭寒,青蒿黃韭試春盤”,家家包頓餃子,沒有白面,玉米面也不錯;買不起肉,放兩個雞蛋,也挺好。韭綠蛋黃,非常鮮艷。吃起來芳香四溢,口齒留香,回味無窮。孩子們吃飯愿在誰家吃在誰家吃,老嬸做的白薯粥,堂妹不愛吃,就來我家吃一碗高粱米粥。
北面西面和東面各有一處豬圈,每年每家都養(yǎng)一頭大肥豬,到過年時,交給食品公司,賣錢貼補家用。還能攢一圈糞種地,是純有機肥料綠色又環(huán)保?,F(xiàn)在是既無豬圈,又無牛羊,甚至聽不到雞鳴鴨叫。再也沒有了“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的生氣和熱鬧,顯得冷清、凄涼,沒有了雞鳴狗叫,村莊就死了一半。到處都是硬化地面,再也找不到小時候的土地痕跡,似乎要永遠和土地絕緣了。
西北角是一口井和一座碾棚。那口井一直滋養(yǎng)著兩個村莊。早起、中午或晚上男人們都來擔水,也借此聚集聊天。不但做飯喝水用它,還要用它澆菜澆園。那時幾天就得打水澆一次菜園。后來有了壓水井、自來水,它才被廢棄了,半死不活的。再后來人們干脆用土石把它填上了,它也就永遠地被埋葬了。
四
傍晚,我出了家門,沿著街道漫步。正是做飯的時候,卻不見了房頂上那裊裊的炊煙,炊煙是村莊的生命,沒有了炊煙村莊還有什么味道?聞不到飯菜的香味,不少人家不做飯,而是買飯;即使做飯也是電氣化,少了煙火氣。很多院子和房屋在蒼老,大都空著,雜草叢生,孤寂落寞地徬徨著,不知所終?,F(xiàn)在的年輕人,父母給蓋好的“北京平”,也不住,非去城里買樓。有的去外地打工,常年不回家,棄它于不顧,只剩下老人和孩子留守村莊。掙了錢的,回村來辦廠,不再關(guān)顧田園?;貋頃r天完全黑下來了,路燈亮也起來了,抬頭看看天,灰蒙蒙一層塵霧,哪里還看得見爸爸在夏天乘涼時教我看的北斗七星、牛郎織女星啊?,F(xiàn)在的孩子恐怕沒有機會認識星座了。
第二天傍晚,我站在西邊村口的水泥路上,夕陽正和鐵石山纏綿,久久不肯落下,頻頻回頭眺望。此時浮現(xiàn)出了一個牧童橫在牛背上,悠閑地吹著葉笛。一群羊,亂哄哄地趕過來,一位老者高高地揚著鞭吆喝著。哎,原來是兒時留在腦海里的剪影。一到雨季,路上就漫著一層清澈的流水,從村里流過,直入灤河。在坑洼的地方也會積一小坑清水,我們會在里面嬉戲打鬧。大姐時常揭我小時候的短:“我在南道溝子里是連扎猛子帶鳧啊?!蹦菚r人們夏季確實是到河里或坑里洗澡的。
我一直認為,村莊,是我的家,是我的根,是我靈魂棲息的地方,是我生命開始和生長的地方,也是生命回歸的地方,盡管她已非從前的模樣,踩在硬化的地面上,再也踩不出兒時的足跡,踩不出曾經(jīng)的時光和過往,但她依然是我的家鄉(xiāng),是我日日夜夜魂牽夢繞的地方。據(jù)說,我們村不久也要搬遷了,到那時我的村莊恐怕就要徹底消失了。
夜晚,一切都沉靜了,而我不能沉靜。走出老家的門,到了村外的路口,坐下來。除了把曾經(jīng)的田園一幕幕這找回來,我又做了一些思考。社會在進步,進步的過程中,必然要打破舊有的樣子,但愿這些生產(chǎn)和開采活動不是長年累月的,盡量縮短這個進程吧。曾經(jīng)的村落,的確落后了,有的東西可以推倒了重來,而賴以居住的家園,必須好好安排,重新建起,我將來的家在何處,一定會有著落,更加美好的田園,一定是推翻舊格局,創(chuàng)造新的田園,我在期待。盡管我的鄉(xiāng)愁定格在這里,但想我和鄉(xiāng)親們帶著曾經(jīng)的鄉(xiāng)愁,住進嶄新的家,讓鄉(xiāng)愁不再游蕩。
老舊的村莊,消逝了;嶄新的村莊,在夢中很快會蘇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