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目這句話，是老子《道德經(jīng)》第五十章的第一句話。“出生入死”，是說一出生就走向死亡。對這句話，要能比較清楚明白的理解，一定要到了生命的中后期，且這個生命的個體還應具備“獨立思想、自由精神”才能領悟。五十歲以后，我對“出生入死”這個生命觀的理解，仿佛才越來越似乎明晰起來，才認識到生命是有一定時限的，即使是萬里長城，也有坍塌的時候。生命來時，你無法阻擋；生命去時，你無法挽回。生命來于塵埃，歸于塵埃，它沒有高低貴賤，無論你是貧窮，還是富有，最后都要變成枯骨朽壤。因為現(xiàn)在的絕大多數(shù)，按國家政策，都是要進高煙囪的。所以這些生命的感悟，在現(xiàn)在就可換成一句流行的世俗話：“來時一絲不掛，去時一縷清煙?！比绻麚Q成一句超脫的話，在我的記憶深處，應該是我從《會理州志》上看來的一句偈語：“明天來的忙，今日去的好。”“釋”是和尚，“仙”為道士。《會理州志》在“釋仙”里，記了明清的一位得道和尚，他的名字我已記不起來；這個和尚很是超脫，作完這一偈語，就沒有一點痛苦的圓寂，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生命的來去，也就是誕生和死亡，應該是“剛好”，即所謂世俗的“生有時間，死有地點”。所以，還是老莊的生死觀，更多一些超脫?！吧雷匀唬槐厍笊?。寂寞清靜，身心健康。”這與佛陀的《般若波羅密多心經(jīng)》，有點同出一源，異說同宗。生命不去的時候，就顯得很是堅強，誠如《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保爾柯察金；生命要走的時候，就顯得很是脆弱，喝口涼水都會嗆死。這就無疑是活脫脫的“黃泉路上無老少，奈河橋上莫回頭”。
　　 繞了半天，終于繞到了我的第一工作地，和第一工作地的同事朋友們。我參加工作，是三十六前的事。那年我是師范畢業(yè)，與另一師范學校的阿秦一同分到那里的小學當孩子王。阿秦是那里附近的，他家在山頂，工作地在半山腰，算得上地地道道的土著。那個地方，都喜喝酒抽煙，或許因為這個緣故，那里的人就多數(shù)死得早，年紀輕輕，就離開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去另一個世界，做了快活逍遙的鬼魂；這或許也是阿秦及那里的一些所謂覺醒者的看法，故此阿秦不抽煙不喝酒，連茶也很少呷一口，有很好的生活習慣。我們到了那個小學，還知道鄉(xiāng)政府里，也分來了一位經(jīng)縣黨校培訓過的招聘干部阿張，阿張個子高高的，可算得上美男帥小伙，阿張是鄉(xiāng)團委書記，我們學校的阿楊說，這是以后鄉(xiāng)長、書記的料。阿張也同阿秦一樣，有很好的生活習慣，不抽煙不喝酒，且穿著比阿秦與我都特別的整作，很有精神和朝氣。因我們?nèi)耍际峭晖孪碌侥莻€地方去的，我們?nèi)说年P系就特別的鐵，且都相互視作參加工作的同年三友，都在共同勉勵著早日調(diào)出那個“屙屎不生蛆，連廁所里的蛆都是公的”的鬼地方。當然，“連廁所里的蛆都是公的”這句話只適合學校，不適合鄉(xiāng)政府，鄉(xiāng)政府的婦聯(lián)主任必是女的，同時政府還有一個管錢的出納也是女的，還與阿張同姓，生得頗是漂亮，與遠在縣城的丈夫，是現(xiàn)實版的牛郎織女，剛好生了小孩；是男孩還是女孩，現(xiàn)在回想去回想來，都無法確定了；但這兩位女人，都是名花有主，結了婚的，也等于政府的廁所里的蛆，也是公的了。
　　 那地方，第一難題是語言不通，他們說一種范圍很是窄小的本地土語，翻過山頭就不通用，連山頂上的阿秦也聽不懂，就更不要遑論阿張與我了；第二難題是，除從糧站買來的大米而外，就沒有了其他的食物；我們曾形容我們的生活，是比和尚都還要清湯寡水的；但這首先就不正確，我們哪點來清湯和寡水，我們只有撿三塊石頭當灶自己煮的一碗白飯，其余概無。所以，幾十年后，我才真正的想明白了，為什么那里就十來個工作人員，卻設了一個糧站，那是怕我們餓死在那里啊。我們都想調(diào)離那個地方，我們都在拼命地學習，阿秦和阿張要務實得多，阿秦在悄悄學習大學數(shù)學，想今后調(diào)到初中去；阿張在讀縣黨校的大專文憑函授；而我因了詩人氣質(zhì)，最不務實，報了一個文學函授，學習詩歌創(chuàng)作，作品發(fā)是發(fā)了些，還獲得過昆明《滇池》文學刊授優(yōu)秀獎，全國五個，我就是其中之一，雖實屬不易，但其實也沒多大用途，到關鍵時，還會被人做文章，扣以不務正業(yè)的帽子；而我的文學函授的報名，與我要的兩大冊《歌德詩選》，都是阿張到縣上開會，替我辦的；我和阿秦因是教師，是沒有時間，走到要走一天路、再坐一天車的，遙遙的縣城去的。
　　 參加工作的第一年是試用，是任何人都知道無法調(diào)動的，除非你福氣忒好，夢中認了縣委書記作老干爹，但那也只是在夢中而已，而事實上卻是做夢也是不可能的；時間很快就到了第二學年末，也就是七月份，阿秦和我都打了調(diào)動報告，阿張說他們政府與我們學校不同，他還要熬到年底的十二月才能打調(diào)動報告。我現(xiàn)在都還清楚地記得，七月學校放暑假，我給阿張說九月再見吧，他說就不要再見了祝我調(diào)動成功，并讓我直接到新的學校報到上課去，我那些書和鋪蓋之流，到時他讓學校出點錢，找匹馬幫我馱到新的學校算了，這樣也好成全他去看看我的新學校的心愿。不料，這卻成了我與阿張的永別，并讓我從那時起，就很輕很弱的、時隱時現(xiàn)的，聽到了死亡的腳步聲，時不時就會在我的雙耳中，雷鳴一樣地轟隆轟隆，并提醒著我，又一個熟悉的生命，從我的身邊走了過去，走了過去。
　　 那個地方，我們才下去的時候，還沒有通電，我們都點煤油燈，我眼睛近視，我買的是一盞大馬燈，這大馬燈現(xiàn)在有很多人肯定沒有看見過，只好麻煩去百度一下，我若在此進行一番描述，沒見過的，也許還是不會明白。電，是我們下去的第二年才架通的，好像是六月點上的電燈；由于經(jīng)費的拮據(jù)，鄉(xiāng)政府和學校都只各安了一副保險，而所謂只有獨人一個的供銷社、糧站、醫(yī)院，以及當?shù)氐拇迕?，為了省錢，則是只掛個電燈泡，連保險也不安的。我與阿張告了別，就回到離縣城十公里的我的老家度暑假。這里有必要還要交代一下，我們縣幅員面積頗廣，一個縣就有五十個鄉(xiāng)鎮(zhèn)；當時我們那里的行政級別編制，與外面的縣很是不同，就是在縣與鄉(xiāng)間，還有個區(qū)的設置，也就是縣管區(qū)，區(qū)再管鄉(xiāng)，一個區(qū)至少都有七八個鄉(xiāng)，我們鄉(xiāng)所處的那個區(qū)，則有十二個鄉(xiāng)鎮(zhèn)。
　　 我與阿秦打的調(diào)動報告，就是向區(qū)中心校和區(qū)政府打的；而我們學校所處的鄉(xiāng)，是全縣最遠的一個鄉(xiāng)，直線距離與縣城相距130公里，這是我們按照地圖上的比例尺，通過量圖上距離并計算得出的結果，或許實際距離比這還要遠許多，不然咋要走一天路，又坐大半天車，才能到得了縣城呢。
　　 區(qū)中心校在區(qū)政府駐地，距我們工作地的鄉(xiāng)60公里，距縣城70公里，基本上是在縣城與工作地的中心點上；對我來說，是很陌生的，我在第一個工作地的兩年時間里，我只從那里路過四次，就是寒暑假回老家，再回工作地的四次，坐班車擦身而過罷了。炎炎夏日，一個人蜷縮在老家度暑假，時不時就為調(diào)動的事憂心忡忡，也實在不是滋味，于是到了八月初的某天，我就心急火燎，如到處亂飛亂撞的綠頭蒼蠅，從縣城坐班車到區(qū)政府所在地，去打聽打聽調(diào)動的事，在我出出進進區(qū)政府十多次后，才好不容易找到了從未見過面的區(qū)委管教育的宣教委員阿梁，結果卻是一盆冷水迎頭潑來，立馬就讓我不僅全身濕透，而且只有了干瞪眼的份兒。唉，一切都是欺負我們外地的啊！阿秦因有他的老師的幫忙實現(xiàn)了他的理想，雖然他家離我們學校不遠，他家就在山頂上，我們學校就在山下大峽谷里的半坡上，都被調(diào)到了一所初中，而我卻被告知還是原地踏步走；我當時氣憤極了，同時還被告知今年的調(diào)動，是區(qū)中心校和區(qū)黨委區(qū)政府，按每個人的工作業(yè)績、工作能力，和全區(qū)的教育基本情況辦理的。簡直全他媽的屁話，這是實實在在地欺負我們外地人！兩年來，阿秦都只教過四年級數(shù)學，而我兩年都是畢業(yè)班的語文加班主任，且我的成績排名，兩年都是全區(qū)第二名，這是全區(qū)的紅頭教育通報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的！這不是誆人不懂嗎？
　　 我心情非常不好！如剛打敗仗的小公雞，不知是怎樣地出了區(qū)政府的大門，然后再沿著窄窄的黃泥巴街道，恍恍惚惚來到了區(qū)醫(yī)院門口。區(qū)醫(yī)院，我有次路過時去過，那是因我感冒發(fā)了高燒去的，而給我看病的阿肖醫(yī)生，就是我們學校那下面那個鄉(xiāng)的人；那次他寫處方時，一聽我報的學校名稱，就告訴我，那里是他的老家，之后他接連地說了好幾次：實在不容易，實在不容易，真難為我們城里人了。這天，我垂頭喪氣走到區(qū)醫(yī)院門口，而阿肖醫(yī)生也正在門口站著，他就主動跟我打了招呼，邀請我去他的聽診室喝點開水，他說他知道一般如我這種情況，到區(qū)政府來，都是調(diào)動的事，這幾天街上，全都在說小學教師的調(diào)動事情，同時并詢問我調(diào)動的事；我如實相告，沒我的份兒！他聽后很長時間都沒有開腔——我現(xiàn)在寫到這里，都還感受得到當時的凝重——他當時并沒有安慰我，而是轉了個話鋒說，鄉(xiāng)團委書記阿張，都死了一個月了！我心里不由一懔，阿張咋就死了？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阿肖說，只短短的六個字，是被電打死的。六個字，就結束了一個年輕的生命。
　　 鄉(xiāng)政府由于和我們學校的工作性質(zhì)的截然不同，要么上縣上區(qū)上開會，要么召集村組干部來鄉(xiāng)上開會，而更多的時間，則是下村組，走農(nóng)戶；再加之，我們的第一個工作地，又是那樣的偏僻，所以鄉(xiāng)政府一般都沒有人；或許阿張的死，問題就出在這里。后來我才了解到，出事當天，鄉(xiāng)政府只有阿張和那個與他同姓的，才當了不久的母親的女出納在，那天他幫她接個電燈，都傳說他先拉了鄉(xiāng)政府的總保險，就去她屋里接；他太不小心了，竟將一根電線含在嘴里；那女的也不小心，不會去保險那里守著，而只管坐在床上，逗弄自己的孩子；他站在板凳上，突然就啊了一聲，而從板凳上，重重地摔在地上，就再沒有站起來，死了。
　　 也有人告訴我，懷疑鄉(xiāng)政府有人從外面回來，一看沒有電，就轉到保險那里，也許嘴里還罵著誰沒事干把保險拔了，說著就把放在側邊的保險給插上，但馬上又在女出納的鬼哭狼嚎聲中，又趕快把保險拔了放在原處，而悄悄地遛之大吉。但公家定性公布的結果，則是雷電打死的。而后來，這事更神了，竟然有很多人都在暗地里說，阿張與那女的有不正當?shù)哪信P系，說那女的后來一調(diào)回縣城，就因這事被老男人一腳給蹬了。反正全都是說得有鼻子有眼睛，讓人莫名其妙，而陷入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的兩難境地。就這樣，阿張就糊里糊涂地被雷電，或者是電，給打死了。阿張死了三天后，阿張的父母才到了我們的第一個工作地，那里離有班車進縣城最近的一個地方，就是一個銅礦，但要靠腳走一天的路，才能到達；也只有在那個銅礦上，即使出錢，也才福氣好了，而勉強可能找到一輛喝油的汽車，所以就只好找了當?shù)氐膬蓚€人，用一架驢板車，把阿張拉上山來，那大山路又陡峭又坑凹不平，先沒用繩子將阿張固定在板車上，可板車一往前走，走不了四五米，只要一顛簸，或者犟驢一發(fā)脾氣，不好好走路，阿張就從板車上滾下來，跩在地上；如此這般四五次之后，實在沒法，就只好用繩索，像捆豬一樣，將阿張死死地捆在板車上；阿張的父親一路走一路哭，而他的母親則始終也沒有哭出來，只踟踟地跟著木板車，木了一般地挪動著，那已經(jīng)不屬于了自己的雙腿……
　　 那天的晚飯，我是在阿肖醫(yī)生那里吃的；吃了飯，我就到街上，隨便找了個旅店住下。我滿腦袋里都是阿張，心里始終滿不是滋味，也生怕我哪天也如阿張一樣，連女人也沒一個，連戀愛也沒談一次，就死在我們的第一工作地那下面，而成了孤魂野鬼。我通過一整個晚上的思考，就決定用耍橫的方式，來改變自己的命運，調(diào)出那個“廁所里的蛆都是公的”鬼地方；所以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我每天都是天一亮，就去區(qū)政府阻阿梁宣教委員，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他去吃飯我也跟著他去拿起碗吃飯，他上廁所我也跟著，還一言不發(fā)；結果就真把他跟煩了，他就領我到了他的辦公室，就扔過一本稿箋，讓我就馬上重寫報告，他馬上簽字。我也毫不客氣，一把抓過稿箋，很快寫好。他就拿過去簽了字，還大聲喊某某來拿去蓋上區(qū)委的鮮紅的公章，然后把報告遞給我說，區(qū)中心校要換校長，只好等新的校長來了再說，反正他是同意的；他簽的字也是“經(jīng)區(qū)委研究同意調(diào)動，但因區(qū)中心校新校長還未到位”就完了。我知道他這是在踢皮球，耍滑頭，但我也沒辦法，只好將那紙裝好，并皺著眉，在“畢竟還有二十來天才開學啊，讓我上哪里去，去那下面我的第一個工作地，吃的都沒有，路又遠，還要踢洋操，就在區(qū)政府這里呢，我口袋里的銀子已快告罄，唉，還是回老家算了”的思慮中，只得灰溜溜地，又回到了離縣城十公里的老家，繼續(xù)沒鹽寡味地度暑假。
　　 這調(diào)動就不再詳細地說了，還好老天終于開眼，到了八月三十號，新來的區(qū)中心校校長是重慶人，還真有點重慶崽兒的作風，他了解了情況后，就說話算話，讓我還是先到第一個工作地的學校去報名，說九月十號，也就是教師節(jié)，如果都還沒有通知我去哪個學校，就讓我把行李直接搬上來住他的寢室，就在區(qū)中心校上課；結果到了九號，他就電話通知到鄉(xiāng)政府，讓我到新的學校，也就是我的第二個工作地報到上課；結果我在第二個工作地，就將新學校干成了老學校，還干成了教導主任，又接著干成了校長；唉，加上第一個工作地的兩年，我一共在那個區(qū)干了八年，打日本鬼子都勝利了，我才得以調(diào)回了我老家的村小，繼續(xù)當孩子王。阿秦曾與我去過我的老家，知道我的老父親，早在我才十六歲不足時就去世了。而就在我要調(diào)回老家村小的那年，大概是五月份的樣子，阿秦去云南昆明回來，從我的第二個工作地經(jīng)過，我那天也正要上區(qū)中心校，去開全區(qū)校長會，于是爛龜兒子就在班車上與我相遇，而說了死話，他大罵我不孝，還不想辦法調(diào)回去照顧我的老母親。我讓阿秦罵得抬不起頭來，調(diào)動又不是我說了算，心里就很是不高興，硬以為他說的是死話，而讓他馬上給我閉上滿口跑火車的爛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