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蛋離開我五天了。遇見貓蛋的日子里，我每天是多么地開心，早上早早去單位看它、喂它蛋黃和饅頭；中午早早去單位、帶給它面條肉或者米飯和肉，它吃飯的時候我給它在另一個碗里放點(diǎn)貓糧，喂個貓條。有時候我把貓糧往它吃飯碗里倒時，會不小心撒一些貓糧在地上，貓蛋蹲在地上低著頭，認(rèn)認(rèn)真真把撒在地上的貓糧一粒粒吃干凈，才去吃碗里的貓糧，它懂事的樣子讓人愈加心底柔軟。開始的幾天它饅頭、米飯和面條都吃，幾天后就不好好吃飯了，有一次它一整天沒吃我放在它碗里的食物。那幾天我給貓蛋身體里外驅(qū)蟲，以為是驅(qū)蟲藥吃多了給吃壞了，擔(dān)心了好幾天，甚至想到了抱它去醫(yī)院或者給它買貓吃的維生素，最后才知道是同事們拿的火腿腸、貓食、貓條、肉和饃饃等喂它吃了。沒人喂它的時候，它會把我放的飯和貓食都吃得干干凈凈。
　　 第一天遇見它的時候，它對人是恐懼的。雖然饑餓和疼癢讓它鼓起勇氣靠近了人類，但是潛意識里它對人類還是充滿警惕的。那天它進(jìn)了屋子，除了它饑餓要飯吃時在人身邊來回轉(zhuǎn)，吃完飯它便習(xí)慣往桌子凳子下面鉆，給它洗完澡它一下鉆進(jìn)床底下不出來了。然后，我抱著它去果園勞動，它躺在草地上，沒有站起來的力量，我抱它回來后把它暫時放到同事的屋子里。下午上班我找了個紙箱子，里面墊了我的一個純棉褲子，算是貓蛋的窩。我拿著這個簡易的窩找它，它看見我后鉆進(jìn)沙發(fā)和桌子下面不出來，眼神里全是恐懼，也許是怕我把它抓到外面扔掉吧。我怕它抓我咬我，不敢動它，同事拉它出來后，它一下跳進(jìn)紙箱子里，趴下安靜地睡著了。第二天早上去單位，它在后院里轉(zhuǎn)悠著，我把它放在紙箱子里抱進(jìn)車棚，本打算安置在架子上，可是貓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死活不肯上去。我以為它腰腿部有疾病不會跳高，就把紙箱子放在架子下面的角落里，它一下滿意地跳進(jìn)去舒舒服服躺下了。現(xiàn)在想，那天它把前爪搭在架子上回頭望著我叫，然后又在地上走來走去看我，它應(yīng)該是不喜歡住在高處的架子上。
　　 起初，有空我去車棚，它一直在紙箱子里睡著，我?guī)ス麍@玩，它緊緊跟著我一步不肯離開。待到了果園，也是緊緊跟著我，它自己偶爾走遠(yuǎn)幾步，看我蹲下來給它拍照，便急急忙忙叫著跑到我懷里。剛開始的時候，它特別粘人，大概是沒有安全感吧。我怕它不會野外生存技巧，有危險時不會爬樹躲避，把它抱著放在樹杈上，它在樹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叫著，趴在樹枝上用爪子給樹枝踩奶，然后來回調(diào)換著位置，不敢往下跳，看著我輕聲“喵喵”叫，我說：“貓蛋，有我在不怕，跳，跳！”邊說邊用手比劃著向下的動作，貓蛋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我，它似乎明白了我的意圖，前后左右試探了一會兒，終于鼓起勇氣跳下樹，從此以后，經(jīng)?？匆娝w奔著爬上一棵棵樹，貓蛋爬樹、飛奔、跳躍的樣子，利索矯健極了。
　　 有時候早上去喂它，它不在紙箱子里。我剛要往出走，它忽然不知從哪里沖過來，“喵喵”叫著用身子蹭我的腿，有時候我在掃院子它不知從哪里跑出來，高舉著尾巴“喵喵”叫著，急匆匆領(lǐng)著我往它睡覺的紙箱子那里去，它知道我給它帶了吃的，到了食盆邊，它蹲下來一口一口慢慢吃，吃幾口就要回過頭看著我輕輕叫一聲，或者走過來蹭蹭我再回去接著吃。我要出去打掃衛(wèi)生，它也先不吃飯跟著我出去，爬樹，奔跑，玩我的大掃把，用爪子把樹當(dāng)貓抓板一樣玩，有一次打掃完衛(wèi)生我直接帶它去果園，它一路跟著我，依偎在我腳邊來回走，有幾次我都踩到它身上，它迅速翻起身子，高舉著尾巴，抬起頭看著我，喵喵叫著和我說話，開心極了。
　　 可惜，我總是忙著，很少陪它玩，也不敢去陪它玩，怕別有人舉報我上班期間和貓玩，若這樣貓蛋就不能在這里長久生活下去了。每次喂了貓蛋回來的時候，它都要一路護(hù)送著我，我從后門進(jìn)去，它也要跟著我進(jìn)門，我把它抱得放遠(yuǎn)后趕緊跑進(jìn)去關(guān)了門，從門縫偷看它，它還蹲在門外看我，有些不忍心，可是我不能把它帶進(jìn)去，里面不屬于它的世界。我上到辦公室，從窗子探出頭試探著喊貓蛋，它聽到我呼喚它的聲音后，走出來抬起頭尋找聲音的方向，待它看見我，似乎有點(diǎn)驚喜，隨即蹲下來，抬頭看我，有好幾次，我推開窗戶，看它在我窗戶外的月季園樹墻邊趴著，我叫一聲貓蛋，它站起來回應(yīng)我，我想它是想上來找我的，只是我不愿意帶它進(jìn)來，它便不敢輕易進(jìn)這道門。
　　 和貓蛋相遇大約半個月左右，那天是星期四，早上上班早早喂了它，它照例跑出去玩，下午帶了吃的給它，它不在，第二天早上帶了吃的給它，看它沒有吃第一天放的食物，我想是同事們帶好吃的它吃飽了玩去了，也不大揪心，周六、周天大清早早早過去堵它，它依然不在，單位同事們也說這幾天沒見它，是不是被女朋友勾引走了，忘記回家了。我不贊同她們的說法，貓蛋那么小，哪里會找朋友。我感覺是被誰抱回家養(yǎng)去了，那樣對貓蛋更好。我雖然想它，只要它過得好我便開心。也想過會不會發(fā)生意外，但隨即就否定了這種不祥的想法。
　　 周一上班，去看它飯盆，天哪，飯盆里的食物吃得干干凈凈，水也喝了一半，我心里一陣激動，是貓蛋回來了嗎？出去看它正在和同事們玩耍，看它灰頭土臉的樣子，有點(diǎn)瘦了，她們還是認(rèn)為貓蛋出去耍女朋友累瘦了，我依然不贊同，那天，它第一次爬到了樹梢追鳥，下不來了，我踮起腳、舉起一條胳膊把它拖下來，然后我叫它它不大理我，一下跑了，我一個人在前面慢慢走著，偷偷回頭，見貓蛋躲在月季園偷偷看我，我叫一聲，它又不在了，我走幾步回頭，它又躲在刺梅花后面看我，我知道它會跟我來的，就像小時候我出了一趟遠(yuǎn)門回家看到想念的爺爺，明明心里想著要撲到爺爺懷里撒嬌，但卻是傻傻站著不動，看爺爺笑著喊我，我也不動。任憑思念、激動、委屈在心里奔涌。那時的我，就像此時的小貓蛋。我邊想邊回頭找貓蛋，見貓蛋高舉著尾巴從墻頭跳下來，正在路邊的臺階上走著，看我看它，趕緊低下身子藏在臺階頂端的柱子后面，和我藏起了貓貓，一會歪出腦袋偷看我，我喊一聲貓蛋，它飛身向我撲了過來，我摸著它的腦袋問它：“這幾天你去了哪里？把我擔(dān)心死了，以后再不敢出去亂跑了?！彼老聛碛妙^蹭著我的手心，一下就把整個頭埋在我的手心里，蜷起身子翻起肚皮，我摸著它的脖子，它喉嚨里響起呼嚕呼嚕的聲音，我翻看它脖頸里那塊被蜱蟲叮過的疤已經(jīng)結(jié)痂了。然后，貓蛋蹦跳著上樹，仰頭看樹上的鳥，一只鳥估計做了母親，怕貓蛋傷害它的孩子，大聲叫著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站在顯眼的地方，喳喳呼呼地叫，另一只鳥在另一棵樹上焦躁地叫，貓蛋趴在樹坑里，在小樹的掩護(hù)下，轉(zhuǎn)動著尾巴，冷靜地觀察著樹上的情況，隨時有爬上樹捉鳥的舉動。它的神態(tài)和動作，讓我想起動物世界里豹子獅子出場時，站在樹上的飛鳥和猴子對食草動物發(fā)出的警報聲。此刻的貓蛋是多么威風(fēng)啊，它再長大些，肯定是個好獵手。因?yàn)樗且恢黄两训拈儇垺?br />　　 同事們說前幾天修剪樹木時，鋸樹鋸出幾窩小鳥，貓蛋爬上去把小鳥抓得吃了，說貓蛋厲害、利索著呢。我心里有暗暗的歡喜，起碼它離開了人，在這一方院子里不會挨餓了。
　　 有一天上班，看見它在玻璃門后面站著，同事進(jìn)門的瞬間它麻利地出來了，我隱約覺得它應(yīng)該是看到我從這個門里進(jìn)去再沒見我出來，趁著黑夜在門口一站，電動門自動開了，它進(jìn)去找我我不在，卻不知道站在門前讓門自動開了出來，聽打掃衛(wèi)生的同事說，它把便便拉在樓道花盆后面了。
　　 有一天晚上同事加班，它跑進(jìn)去玩耍，然后臥在花盆的底座上呼嚕嚕睡著了。同事的辦公室在我辦公室隔壁。
　　 貓蛋和孩子一樣，也怕孤獨(dú)也需要陪，可是，我為了貓蛋能在這個院子里長久生活下去，必須克制自己在上班時間不能過多接觸貓蛋，怕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閑言碎語，影響了貓蛋以后的生活。
　　 可是，我以前為啥晚上不過去找它和它玩耍呢？在貓蛋走了以后的第四天晚上，我心存妄想去單位看能不能找見貓蛋，貓蛋第一次丟了時我在果園里到處找它，怕它跌到哪里出不來，而這次到哪里去找它？它冰冷的身體此刻已經(jīng)成了萬千垃圾堆里的一份子，腐爛發(fā)臭然后消失。
　　 我去時，碰見在后面院子值班的一位大哥，說起貓蛋，他問，這幾天咋沒見貓蛋？我說，貓蛋不在了。他感嘆那么聰明的貓咋就不在了呢？隨后他說，大約一周前貓蛋掉進(jìn)后院的一個大坑里出不來了。他巡邏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便爬下去伸出一只手，貓蛋特別聰明，跳起來抓著他的手，他就把貓蛋提上來了。一問時間，果然是貓蛋消失的那四天，怪不得它回來時看著那么疲乏。要不是這個好心的大哥，貓蛋那時就不在了。
　　 我只想著貓蛋在這個院子里來去自由，吃喝住不愁，可以練本領(lǐng)，比圈養(yǎng)在屋子里的貓幸福多了，卻沒有考慮到這種自由后面的代價。貓蛋就像一個孩子一樣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新鮮好奇，總要探索一番，在探索未知世界的同時，也存在著未知的危險。而且，由于身邊人對貓蛋的疼愛，讓它誤認(rèn)為人都是善良的，只要有人呼喚它，它也不管生疏，會毫不猶豫地靠近人類表達(dá)它的感情，正是這種對人類的完全信任，讓貓蛋走向了生命的盡頭。
　　 然后那個大哥說貓的味覺是非常靈敏的，能夠聞出人的味道，我更加難過了，大多時間我去看貓蛋時它跑出去玩了，我放了吃的，換了它水盆里的水，把它的衛(wèi)生整理一下，站著等它一會它不來，我就走了，也許貓蛋回來聞見了我的氣息，沒人的時候，尋著氣息走進(jìn)辦公樓找我，尋著氣息找我走過的路……
　　 天快要黑了，我該回家了。我跑去看貓蛋睡覺的紙箱子，看它最后一次吃剩的一口貓糧，看它喝剩的水，看它愛玩的綠色毛蛋，看那團(tuán)我團(tuán)圓的貓蛋黃灰色的毛，車棚里黑乎乎地，我站在那里，悲切切喊，貓蛋，貓蛋！然后淚如雨下。
　　 明天就是周末了，是貓蛋離開這個世界的第七天，我流著淚洗了曾經(jīng)給貓蛋擦身子的毛巾，濕毛巾散發(fā)著貓蛋身上特有的味道。我似乎看見貓蛋正在地上調(diào)皮地翻滾，用小爪爪抱著我的手故意咬，不讓我給它擦洗小腳腳，心里愈加難過。我又換了貓蛋水盆里的水，把它周天吃剩的一口貓糧倒在它的大盆里，洗干凈了它的小食盆。我想，我的貓蛋靈魂會回來的，會回來看看這個地方，看看想它的人，再探出舌頭喝水，用嘴巴優(yōu)雅地吃貓食，我的貓蛋，它活著。
　　 同事看見了，紅著眼睛說，貓蛋死了，你還放水干啥？我說：貓蛋沒死，它總有一天會回來的，回來了就要吃、喝。她說，死了！這次真死了。
　　 我的眼淚瞬間流滿了臉頰。她也眼圈紅紅地說，你以后再不要養(yǎng)貓了。
　　 2023年6月16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