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就像一個櫥窗，永遠陳列著自己的喜歡。我記憶的櫥窗插滿了小人書，擺著很多小說，夠不上書架，可不乏豐盈的內(nèi)容，精彩的讀書故事，每每打開記憶的櫥窗，我就看到琳瑯滿目的書。
　　
　　 一
　　 初夏的一天清晨，我去公園散步，路經(jīng)一個舊物市場，看見一個賣舊書的地攤上散落堆放著一摞小人書，一位清瘦老者正蹲在地攤前挑選。
　　 從小就對小人書情有獨鐘，便湊上前也想挑選幾本，不料老者見我到來，急忙將那堆小人書全部攏到他跟前，用手護著，一副傲然自得的樣子。老者的“霸道”行為令我有些不爽，想上前與他理論幾句，但是見他面色暗沉，瘦骨嶙峋，一副身染沉疴的病態(tài)，就沒與他計較。不過還是忍不住多了一句嘴：“您買這么多小人書，能看得完嗎？”老者對我的問話似乎有些反感，歪頭乜斜著眼睛瞟了我一眼，不友好地說：“看完看不完關(guān)你什么事！慢慢看唄，看到什么時候算什么時候?！币娎险邉恿藲?，想解釋幾句，可是他連正臉都不給我，青筋凸起的手抓起挑選好的小人書，大概有七八本，裝進拎兜，起身掏出一張百元鈔票遞給攤主，怒氣沖沖轉(zhuǎn)身離去。
　　 老者的舉動令我十分難堪，后悔不該多嘴。其實我的話并無惡意，更沒有泄憤詛咒他的意思，完全是隨口說出來的，只是話說得有些唐突，未從一個身患重病的人心理忌諱和承受能力的角度去考慮。
　　 “別跟他一般見識，他這人就這脾氣，說話跟吃了槍藥似的。他人不壞，就是脾氣特別，說話難聽，都是這病給磨的……”攤主見我一臉尷尬，便蹲下身，邊整理被翻亂的小人書邊勸我說。
　　 從攤主口中得知，老人姓李，市公交汽車公司退休職工，無兒無女，是個孤寡老人。他年輕時當過兵，會駕駛汽車，轉(zhuǎn)業(yè)后分配到公交汽車公司當駕駛員，開了一輩子公交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一輩子沒結(jié)婚，獨居，孤苦伶仃。兩年前他得了癌癥，手術(shù)后身體一直沒有恢復(fù)，病病殃殃的。因為沒有親友陪伴，小人書就成了他的精神寄托，陪他打發(fā)日子。
　　 老人，無所依，唯有小人書可能會喚起他美好的童年，小人書就是他的伴兒，也能夠用帶給他的歡樂驅(qū)趕身上的疾病。所以，他耍個小孩子脾氣，我反而覺得那么可愛了，因為他已經(jīng)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是一個老了的頑童。
　　 望著老人漸漸遠去的背影，可一股酸楚油然而生，思緒一下子也把我?guī)У搅诉b遠的童年……
　　
　　 二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我出生在東北農(nóng)村一個貧苦的農(nóng)民家庭。生不逢時，在那個缺衣少穿的年代，我的降生無疑給這個貧困的家?guī)沓林氐慕?jīng)濟負擔(dān)。父母起早貪黑下地干活兒，也很難填飽一家六口人的肚子，迫于生活的壓力，父母早早就給同父異母的兩個姐姐找了婆家。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兒，自然備受寵愛，盡管吃了上頓沒下頓，但我并沒有像其他人家的孩子那樣早早就下地干農(nóng)活兒，出苦力，應(yīng)該說我的童年生活還是很幸福的。
　　 我第一次接觸小人書是讀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那天，父親進城送菜，回來時買了兩本小人書作為我八歲生日禮物。在農(nóng)村，尤其是在那個物資匱乏年代的農(nóng)村，兒童學(xué)前教育完全是空白，不是當父母的沒有這個意識，而是沒有這個能力。試想，連吃飽飯這個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都難以保證，哪還有閑錢花費在兒童早期教育這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上。我的父親是個很有遠見的人，他非常重視對子女的早期教育和生存能力的培養(yǎng)。雖然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兒，但是他并不過分溺愛我，力所能及的事還是要求我自己做。他常說，如果一個孩子連簡單的洗衣做飯都不會，什么事情都要靠別人來幫忙，就會喪失基本的生存能力，這無益于孩子的健康成長。
　　 父親讀過兩年私塾，能寫會算，他有一本康熙字典，一把算盤，一方硯臺和幾只毛筆，這是他的“寶貝”，平時都是鎖在一個小柜子里，不許我們亂動。我上學(xué)以后，父親的柜子就不上鎖了，遇到不認識的字我可以隨時查閱字典。
　　 父親送給我的兩本小人書，一本是《雞毛信》，一本是《半夜雞叫》。這兩本小人書的封皮我至今還記憶猶新，《雞毛信》的封皮上是一個少年，手持紅纓槍，懷里抱著一只小羊羔，一群綿羊圍在他身邊，站在山崖上，站崗放哨?！栋胍闺u叫》的封皮是一個老地主，頭戴瓜皮帽，腋下夾著一根打狗棍，雙手攏在嘴前，弓著腰，在一個雞窩前學(xué)雞叫?！栋胍闺u叫》這本小人書是繁體字，我認不下來，父親就手把手教我使用字典。由于《康熙字典》使用的是古代漢語拼音，與我學(xué)習(xí)的現(xiàn)代漢語拼音完全不一樣，非常難記，父親就給我買了一本《新華字典》，依靠字典我認識了很多字。從此，小人書便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位好伙伴。
　　
　　 三
　　 自從有了小人書的陪伴，我的童年生活變得多姿多彩，但也曾一度沉迷于這花花綠綠的書海中不能自拔。下課看，放學(xué)看，甚至吃飯走路都在看。這時候的我已經(jīng)完全陷入“空靈”狀態(tài)，除了書中的人物臉譜，其他一切皆空?？磿鴩乐赜绊懥宋业膶W(xué)習(xí)和生活，學(xué)習(xí)成績一路下滑，從班級前五名跌落至后兩名，老師“請”家長談話，他們才感到事態(tài)嚴重，開始干涉我，不許我把小人書帶到學(xué)校，并且給我劃下時間段，時間段以外決不允許看。在“重壓”之下我不得不學(xué)得乖巧，晚飯后寫完作業(yè)是我的閱讀時間，開始我只是一個人默默地看，后來為了博得父母的歡心，我就邊看邊講給他們聽，慢慢地，他們也被小人書吸引，對我放寬了限制，不過我還是很自覺地遵守父母定下的規(guī)矩，在讀書的同時必須要把學(xué)習(xí)成績提高上去，不讓父母操心。
　　 農(nóng)村有“貓冬”的習(xí)慣，落雪以后地里沒活兒，村里的男人都聚在一起喝酒打牌，婦女們則仨一群倆一伙串門兒。母親性格開朗，熱情好客，村兒里的大姑娘小媳婦都愿意來我家串門兒，守著大火盆，抽著旱煙袋，喝著白開水，邊納鞋底邊聊家常，張家長，李家短，一聊就是小半天兒。這些嬸子大娘非常喜歡聽我給她們讀小人書。我“繪聲繪色”的朗讀讓她們著迷，我成了她們心目中的“小先生”。父親非常支持我，給我買了很多小人書。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的讀書興趣被大大激發(fā)，有時間就埋在書堆里。那時村里還沒有電燈，點的是煤油燈，為了省幾個燈油錢，母親早早就把燈熄滅，為此，我沒少跟她慪氣。
　　 作為一個農(nóng)村孩子，生長在一個文化匱乏的年代里，很多文學(xué)、地理、歷史等知識，都是從小人書中獲得的。小人書就像一位無言的老師，給予了我豐富的知識，又像是天上的太陽，照耀著我成長的腳步。
　　 少年時期，我看過很多小人書，從五六十年代的手繪版《雞毛信》《半夜雞叫》《劉胡蘭》《小兵張嘎》《三毛流浪記》《烈火金剛》《平原游擊隊》《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到六七十年代電影版的《烈火中永生》《永不消逝的電波》《羊城暗哨》《鐵道衛(wèi)士》《冰山上的來客》《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等，不下幾十本。海娃的機智勇敢，“周扒皮”的吝嗇殘忍，嘎子的頑皮機敏，劉胡蘭的寧死不屈，史更新的英勇頑強，敵參謀長的陰險狡詐，等等，都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小人書在我幼小的心靈上播撒下了文學(xué)的種子。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胃口”也越來越大，小人書已經(jīng)不能滿足我的閱讀需求，于是，我開始嘗試閱讀“大書”。
　　
　　 四
　　 我上小學(xué)四年級的時候，終于有了讀“大書”的機會。那年的寒假，在齊市醫(yī)校讀書的三姐帶回來一本書，書名叫《苦斗》，那是我讀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書里面密密麻麻的字，像無數(shù)條小蝌蚪在書頁間穿梭。雖然我已上小學(xué)四年級，但書中有很多生僻字不認識，我一只手捧著書，一只手拿著字典，開始了我的“書國之旅”。
　　 《苦斗》這部小說描寫的是大革命失敗后，以周炳為代表的進步青年，尋找真理、尋找黨組織的漫長艱苦過程。周炳、區(qū)桃、胡柳，這些進步青年遠大的政治抱負，堅定的革命信念，不屈不撓的斗爭意志，在我幼小的心靈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雖然那時我對共產(chǎn)主義，對中國革命這些詞匯還不十分理解，但是他們不怕犧牲，勇敢頑強地同反動派斗爭到底的革命精神還是讓我敬佩不已。
　　 上中學(xué)的時候，我看過《青春之歌》《苦菜花》《紅日》《紅巖》《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復(fù)活》《靜靜的頓河》等，包括四大名著在內(nèi)的多部中外小說。大量的閱讀，豐富了我的知識，開闊了我的視野，也增加了詞匯積累，為日后我熱愛的文學(xué)寫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
　　 那時的農(nóng)村，有書的人家少之又少，想要找到一本書是件很困難的事情，有時為了能借到一本書，不惜舍棄一頓飯來換取。
　　 記得上初二的一天，學(xué)校組織學(xué)生挖防空洞，母親怕我干活兒太累餓得快，特意給我?guī)Я巳齻€大窩窩頭。中午休息，同學(xué)們都聚在一起吃飯，只有與我同村的曹同學(xué)一個人坐在旁邊磚垛背陰處看書。我見他只顧看書不吃飯，便上前詢問，他說他早飯吃的是玉米糊糊粥，沒法帶。說話間，我驚詫地發(fā)現(xiàn)他手里拿的那本書正是我仰慕已久、連做夢都想得到的文學(xué)巨著《鋼鐵是怎樣練成的》，很早我就聽說過保爾的故事，但一直無緣見到這本書，今天有幸見到，我豈能輕易錯過！我請求他把書借給我看幾天，他說這書也是借別人的，期限只有三天，他還沒看完。我見他猶豫不決，就提出條件，用兩個窩窩頭交換。或許是他被眼前的食物誘惑打動，亦或是實在是饑餓難忍，他答應(yīng)了我的請求，把書借給了我，我如獲至寶，飯也不吃了躲到一邊看書。
　　 我家距離學(xué)校有八里地，由于中午只吃了一個窩窩頭，干了一天活兒，放學(xué)的時候體力已經(jīng)透支，在距離村子還有近一公里的時候，我又累又餓突然眼前一黑暈倒在地，曹同學(xué)連背帶拽把我送回家。看到這可能有人會問，你這么做值得嗎？是命重要還是看書重要？每個人的人生追求是不一樣的，有的人追求物質(zhì)財富，有的人追求浪漫自由，有的人追求內(nèi)心深處的寧靜，有的人追求詩和遠方，但無論追求的是什么，它都代表著你的人生意義。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印跡，小人書作為時代的音符，書寫了它的輝煌，見證了歷史的變遷。雖然現(xiàn)如今它已經(jīng)失去了往日的風(fēng)采，淡出了歷史的舞臺，但是它永遠走不出我記憶的櫥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