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歲時(shí)，父親死了。
　　
　　 父親是架子工，掉下來摔死的，沒有什么可歌可泣的事跡。
　　
　　 母親是個城市貧民，無房無地，除了我，還有一個女娃，三歲了。
　　
　　 母親悲痛欲絕，不顧碩大的肚子，躺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嚎。
　　
　　 小妹抱著我哭，她不敢看母親。
　　
　　 街坊四鄰圍過來安慰，可安慰有什么用呢？
　　
　　 我們一家子怎么生活呢？
　　
　　 建筑公司給了幾百塊錢撫恤金和安葬費(fèi)，別的就不管了。
　　
　　 我太小，也不能頂替上班。
　　
　　 父親有個徒弟，叫齊建設(shè)，18了，長的黑瘦，因?yàn)榕滥_手架飛快，外號“黑猴”，大名反而沒啥人叫。
　　
　　 他是除了親戚外，唯一一個忙前忙后的外人。
　　
　　 看我家特別困難，還是他纏著領(lǐng)導(dǎo)，讓我母親頂替了父親，到建筑公司當(dāng)了一名壯工，就是個搬磚和泥的雜工。但母親不是臨時(shí)工，是在冊的國營企業(yè)正式工，每月有32元的工資。
　　
　　 我小弟弟出生一個月，母親就去上班了。
　　
　　 小弟弟算遺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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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娘家離城四十多里地，兩個弟弟還沒有成家，主要是家里沒有錢。
　　
　　 得知母親工作后，我大舅來了一趟，想要點(diǎn)錢，進(jìn)門看到家徒四壁，小弟嗷嗷待哺，張了張嘴，終沒說話，搖搖頭走了。
　　
　　 母親很感激齊建設(shè)，尤其是知道他是個孤兒后，母愛膨脹，請他來家里吃飯，幫他洗衣服，縫補(bǔ)衣服。
　　
　　 齊建設(shè)起初來我家，一口一聲“師娘”，后來不喊了。進(jìn)門就是干活，擔(dān)水掃地，攤煤餅，只要是出力氣的活，他全包了。
　　
　　 沒過兩年，我該上小學(xué)了，他拉著我去報(bào)名，還給我領(lǐng)的新書包書皮。
　　
　　 這一年過年，母親叫他來我家，妹妹弟弟都很喜歡他，坐在他懷里，讓他逗得開懷大笑。
　　
　　 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我大了，不像弟妹們一樣喜歡他。甚至我覺得他來，父親才死的。
　　
　　 他向母親求婚了！
　　
　　 恰好被門外的我聽見了。
　　
　　 母親沒有答應(yīng)他。
　　
　　 說他太小了。
　　
　　 那一年，母親28，他才20歲。
　　
　　 另外，母親是個健康體壯的人，他矮小的個子，又黑又瘦，真如他的外號——黑猴。
　　
　　 根本配不上我母親。
　　
　　 我父親是個魁梧高大的人，加上母親的基因，我在班里身高第一，看班里的男生，一覽群山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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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母親拒絕后，他還是照來不誤，照樣忙前忙后，不辭辛勞。他的話，“師傅待我有恩，我不能不報(bào)?！?br />　　
　　 那時(shí)候日子過得很苦，很艱難，但是再艱難也得過啊。
　　
　　 五年一晃就過，我都要考中學(xué)了，他還是天天來我家干活，沉默寡言，像個啞巴。
　　
　　 期間，母親給他介紹了N個對象，他沒看上一個。倒是對我家?guī)椭醵?，包括母親的娘家。
　　
　　 結(jié)果那一年冬，冰天雪地，母親在工地，不幸被后退的鏟車撞傷，兩小腿粉碎性骨折。
　　
　　 我去醫(yī)院看她的時(shí)候，他正抱著她去廁所，好尷尬！
　　
　　 母親出院回家休養(yǎng)的時(shí)候，吞吞吐吐地對我說，她要和他結(jié)婚了。
　　
　　 我抬頭看母親的時(shí)候，她臉紅了，不過還是很堅(jiān)決的和我對視。
　　
　　 我都13歲了，到了可以反叛的年齡。我勇敢地接受了母親的眼光，我說：“他是你的男人，不是我爸爸！”
　　
　　 母親一直注視著我，沉默許久，終于嘆了一口氣，說：“以后你喊他叔吧?！?br />　　
　　 母親做了弟弟妹妹的工作，他們都高高興興的改口，喊他“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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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比他大八歲，但是母親長得年輕，比黑瘦的他看著還年輕。
　　
　　 那一年，26歲的他和34歲母親結(jié)婚了，沒有舉辦婚禮，就是他們一起辦了證、照了張相，請家里人去飯店吃了頓飯。用他們的話說，吃了這頓飯，就是向大家宣布，他們結(jié)婚了。
　　
　　 可能是長期操勞的結(jié)果，他現(xiàn)在不光又黑又瘦，而且明顯老了。
　　
　　 因?yàn)?，他們倆攢的錢，后來居然買了一套三室的小房子。
　　
　　 雖然他們結(jié)婚，我有一百個不愿意，但是這件事我還是感激他的，因?yàn)槲乙灿辛霜?dú)立的屋子。
　　
　　 他們結(jié)婚后，并沒有要孩子，不是因?yàn)楹髞淼挠?jì)劃生育政策，而是他不要。
　　
　　 母親想為他生一個孩子，說：“他叔，我怕你老了，沒有自己的親生骨肉，受罪呀?！?br />　　
　　 他說：“這三個孩子都是我的孩子，我對他們都視如親生，咱們家條件不好，不要再添孩子了?！?br />　　
　　 除此之外，大舅到城里謀職，是他幫的忙； 二舅到城里開了一個小吃店，他不僅出謀劃策，幫忙選店，還借給二舅流動資金。
　　
　　 歲月如風(fēng)，時(shí)光荏苒，晃眼我們都大了。
　　
　　 他的頭發(fā)卻像撒了一把白灰，灰蒙蒙的，背也微微駝了，身手不再矯健，黑猴的外號也沒啥人叫了。外人嘴里他變成了“老齊”，我對他的稱呼沒改，還是叫叔。
　　
　　 我結(jié)婚了，有了兩個孩子。弟弟妹妹們也結(jié)婚了，各有一個孩子，每個星期六我們都會聚在一起，母親和他早換了大三間的新居，都退休了，還是幾十年如一日，和和氣氣沒紅過臉，我都有點(diǎn)羨慕他們了。我和老公還時(shí)不時(shí)的吵嘴，甚至生了氣，還得跑回到他們這里，尋求庇護(hù)和安慰。
　　
　　 他早就習(xí)慣了我的固執(zhí)，和我處的還算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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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退休后染上兩個毛病，一是喜歡打麻將，不是半天就是通宵。他還是那么任勞任怨，包下了家里所有的家務(wù)活。就是外出，也是母親的小跟班，為母親提包，端水。
　　
　　 癡迷打麻將的人，都有一個很壞的毛病，通宵達(dá)旦也不喊勞累。母親就是這樣的人，我有時(shí)候就想，是不是被他慣壞了？
　　
　　 另一個毛病是廣場舞，附近的公園是母親新的上班打卡地，音樂一響，她就在那里翩翩起舞。
　　
　　 有時(shí)候，我突然想，他是不是上輩子干了對不起我母親的事，上天罰他這輩子向我母親贖罪的。
　　
　　 母親的離世非常突然，打麻將到后半夜，母親自摸帶杠上開花，興奮地大叫一聲，突然歪倒在地上。
　　
　　 母親喪事那天，家里來了很多人，他悄無聲地坐在一個角落里，低頭無語，陷在深深的悲哀中，我站到他面前，他尚不知，只是喃喃地說：“你怎么說走就走了呢？你還不到七十呀？我們不是約好一塊走的嗎？”
　　
　　 他的聲音透著滄桑，嘶啞。
　　
　　 我遞給他一瓶水，他接過去，看了我一眼，眼神突然暗淡，彷徨地問我：“你媽不在了，我怎么辦？”
　　
　　 我一時(shí)沒明白他的意思，他等了片刻，見我沒反應(yīng)，解釋說：“他舅帶恩義找我了，說讓我搬到恩義家，這房子應(yīng)該留給恩義?！?br />　　
　　 我立刻懂了，恩義是小弟，住著一套小兩居，母親在的時(shí)候沒事，母親剛一走，小弟就在弟媳的挑唆下，露出了獠牙，忘了他從出生，都是這個人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忘了他騎在這個人脖子上逛街；忘了他騎在這個人背上玩耍；忘了這個人送他上學(xué)；忘了這個人舍不得吃，把家里最好吃的東西都留給他。
　　
　　 我轉(zhuǎn)身冷眼看去，小弟正在搜找存折和房產(chǎn)證。再看眼前這個垂頭喪氣的男人，我的淚水竟不爭氣地淌下來。我挺悔恨自己的，他像一個真正的父親一樣，照顧了我們一輩子，我卻沒有叫過他一聲“爸”。
　　
　　 爸！我們家對不起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