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當冬日的暖陽從午后的窗臺靜謐地傾瀉在滿滿當當?shù)臅竦臅r候，可能是這溫煦的陽光激勵了我，我感覺此刻比往常精神振奮一些，老朽的軀體也似乎恢復了一些神力，竟然生出想要整理書柜的念頭。這個背靠一面墻、用殷紅木板打造的大書柜，陪伴了我的一生。這里靜靜躺著我在不同人生階段買來的心愛書籍，它們就像不離不棄的忠實朋友，以它們的從容、坦蕩和歷經(jīng)滄桑的睿智，溫潤有力地支撐我度過人生或悲或喜的諸多時刻。雖然退休這么多年，竟也沒有余出時間再次整理和撫摸那散發(fā)書香的古老書籍。日常生活被瑣碎所填充，也被日漸衰弱的身體所限制，總之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墒墙裉?，這冬日暖陽為我傾注了神奇活力，孩子們也都各自忙去，一個人正好在這書的港灣里停泊，也許能依稀回想起往昔已逝的一些歲月。
　　 我輕輕拂去書柜上一層微微的浮灰，這些浮灰在陽光中竟也閃爍著點點微光。我想，一定是挨著這些充滿智慧的書籍，這微不足道的浮灰也由此獲得了一絲脫俗的神光，竟與落在其他各處的灰塵有所不同了。我把幾本斜逸在書柜之外的書籍順手抽出來，想將它們歸置在更適當?shù)奈恢?。就在抽出書籍的那個狹小的縫隙里，隱約現(xiàn)出一個被擠壓的褶皺著的白色筆記本。我伸出干枯纖瘦的手指將其輕輕拉扯出來，是一個薄薄的但封面還算精美的日記本，頁面紙張的邊緣已微微發(fā)黃、卷邊，一些地方有了些許破損，上面依稀有密麻的字跡。這個并不厚重但分明有了歲月痕跡的日記本，被擠壓縮皺得和我這個老太太一樣干癟瘦小了。我用手試圖撫平頁面的褶角和棱線，然而它們又很快恢復原來的折痕，好像那才是它們的本來面目似的。我扶了扶老花鏡，無奈只能順著折痕辨認上面的字跡。從一段段文字和日期上可以看出這是約莫四十年前寫下的日記。我默默推算了一下，哦，那時我大約三十多歲。在那個年紀會寫些什么呢？好奇心激起我極大的興趣，我便忘卻了再去拂拭剩余的灰塵，坐在一個舒適的充滿陽光的位置，開始靜心翻閱這些歲月沉淀后的日記了。
　　
　　
　　 十月二十五日晴
　　 今天偶然讀到《德拉克羅瓦日記》中的一句話：“現(xiàn)在，把我的生活經(jīng)驗用文字記載下來，這在我好像是經(jīng)歷了兩次生命。過去的又回到我眼前，未來的則永遠與我同在。”這句話又讓我想起作家斯蒂芬·金的一句話：“寫作雖然不是人生，但有時候它是一條重回人生的路徑?！边@兩句富有深意的話語共同激勵了我懶散的心，我決定再次提起筆端、重寫日記了。而眼下就是一個很好的開端，因為我的媽媽突然去世了，爸爸則迅速地開始衰老了。
　　
　　 十一月八日陰
　　 周末去A城看望爸爸。媽媽離世后，父子之間矛盾頻發(fā)，我和姐姐又在不同的城市，因此只得他一個人在A城孤苦地生活了。
　　 我是星期六中午到家的。敲門之后，我聽到了爸爸慣有的沉重乏力的腳步。這腳步既給我?guī)硪环N踏實，也讓我心頭悲涼。他開了門，看上去依舊精神不振，瘦弱佝僂的身子，因怕冷而層層疊疊穿著并不十分干凈的衣服；他的頭發(fā)有點長了，亂糟糟得豎著；眼窩深陷，沒有一點神采。我進屋，家里還是那樣孤寂，感受不到溫暖。這不是家，只是一間房子罷。那些老舊的家具和器物愁苦地站立著，在清冷的空氣中緘默不語。我們中午吃了面，下午給爸爸洗衣服。他從陽臺上拖出洗衣盆和搓衣板，我呆呆地望著它們，這是陪伴了媽媽一生的器物。當時家里窮，買不起搓衣板，媽媽便自己動手制作。沒想到此后它一直跟隨著我們東奔西走，在那個頻繁搬家的歲月也不曾丟失。記得小時候，媽媽就是用這個搓衣板教我如何清洗自己的衣物。那個場景還歷歷在目，如今媽媽卻不在人世了。我不禁跟爸爸感慨了一句：“這搓衣板比我的年紀都大??！”爸爸說“是啊”，他還指了指茶幾旁邊的一個小木凳，凳面上因常年累月磨損而張開數(shù)條裂縫，像一只只無精打采的細長眼睛。爸爸說，“這個小板凳的年紀比你姐姐的都大?！蔽乙粫r驚愕，竟說不出話來，姐姐可比我大十歲！看來器物和人也是有緣分的，它們跟隨了我們一生。如今在歲月的淘洗中殘破老朽，也如同人的晚年。目睹這些承載著沉甸甸的時光和故事的物件，不免令人頹然感傷，尤其是今年永遠地失去了媽媽的時刻。
　　
　　 十二月二日雪
　　 下午在A城買了新鮮羊肉，放在大鍋里煮了起來，晚上我和爸爸吃羊肉泡饃。我們?nèi)叶枷矚g吃羊肉。往年冬天，姐姐哥哥回家的時候會買很多，那時媽媽就會早早起床，燃起煤爐子，煮上滿滿一鍋。媽媽做的羊肉泡饃很好吃。她將肉塊切成小片放在碗底，舀上滾燙的清湯，再撒上白嫩的蔥末和青綠的香菜，澆些辣椒油，一股清香便飄然而至。為了避免油膩，媽媽總是用湯勺將油撇開，舀的是少油的最清亮的羊湯。媽媽將最好的肉和湯留給爸爸和我們幾個孩子，她自己常常是最后吃飯的那個人。如今，再也喝不到媽媽的羊肉湯了。我嘆了口氣，看看外面的天已經(jīng)黑透，而初冬的寒氣已有了逼人的氣勢。我匆匆將肉塊從鍋里撈出來，從里面挑了最好的，在面板上將它們切成小塊，放在爸爸碗里。我做這一切的時候，默默回想媽媽在做時的心情。我知道，她內(nèi)心對爸爸一直保有一顆感恩之心，雖然爸爸似乎并未看重這些，但她從來都是將最好的留給他。而如今，我也和媽媽一樣。媽媽去世后，家里經(jīng)歷了很多事情，發(fā)生了激烈的沖突和矛盾，最親的親人之間卻造成最深的傷害，就像無比鋒利的毒刺，深深地扎在心上。我也常常感到苦惱，一種內(nèi)心深處的自我懷疑、否定和悲觀情緒揮之不去，像一團陰云久久地盤踞在心口。正在低頭喝羊湯的時候，爸爸突然說：“啊，下雪了。”我抬頭一看，果然漫天的雪花洋洋灑灑地飄落下來，一片挨著一片晃晃悠悠在我們窗前昏黃的燈光中飛舞。我呆呆地望著給這人間帶來無限撫慰的北方大雪，不覺眼淚已撲簌簌落了下來。往年冬天下雪都有媽媽在身邊，可是今年沒有媽媽了，從今往后的每年也不會有了。
　　
　　 一月十日晴
　　 爸爸住院了，姐姐（中學老師）剛好是寒假假期，所以她在A城照顧爸爸輸液。我時常打電話詢問情況。姐姐說醫(yī)生診斷還是老毛病，只是爸爸經(jīng)常呻喚身上沉重，像背著幾十斤重的大石頭；說晚上睡眠不好，白天乏力。進而后面腦中無緣由出現(xiàn)一種哧——哧——聲，像大鋸來回鋸木頭的聲音。這聲音如此恒定地盤桓在腦中，令他焦躁不安。我想起了《我彌留之際》中，艾迪的長子卡什為母親做棺材時的鋸木聲，那聲音是那么平穩(wěn)、充實、不緊不慢，沿著黝黑的土地、潮濕的空氣、黃昏的暮色而彌漫在村里的每一寸空氣中。那時艾迪并未咽氣，她知道大兒子在為自己做棺材，就在離她房間窗口的不遠處。“她（艾迪）正朝窗子外面張望，看著卡什在將逝的天光下一直彎低了身子在鋸木板，他對著暮色干活，逐漸沒入了暮色，好像拉鋸這個動作自會發(fā)光，木板和鋸子都是有能量似的。”而鋸子來回拉動時發(fā)出的哧——哧——聲，是金屬鋸齒割裂木板的聲音，似乎也是死神召喚她歸去的聲音，這聲音在死亡降臨的前夜顯得格外沉悶而漫長。我因此跟姐姐說：“這聲音是死神的召喚?！彼牶竽粺o語。
　　
　　 一月十三日陰
　　 今日姐姐來電話，說她最近奔波醫(yī)院睡眠不好，腦中竟也恍惚有了卡什鋸木頭的哧——哧——聲。她的語氣煩悶，透著一絲疲憊的焦慮。后來似乎又想強打精神，所以半開玩笑地說：“難道死神連我也在召喚了？”我也默然了。
　　 “怎么不出聲了？”半晌后，她在電話的那頭疑惑地問起來。
　　 這邊，我的淚水已奪眶而出。在媽媽突然離世后，我不想再失去如媽媽一般溫暖的姐姐。姐姐與媽媽的相似不僅在面龐和神情，還有關(guān)切我的方式和疼愛的語氣。她之所以能這樣坦然地開著玩笑，可能是因為她覺得定然死在我之前，而不必如我一般承受悲痛。死亡的悲痛并不是對亡者本人（對他們恰恰是痛苦的解脫），而是對還活著的深愛他們的人。
　　
　　 一月二十七日晴
　　 爸爸已經(jīng)住院半個多月了，我今天去A城看望他和姐姐。當我到達醫(yī)院的時候已過中午，爸爸吃過午飯睡著了。他看起來還是精神不濟，瘦瘦的布滿皺紋的狹長的臉上全是悲苦的神情，花白的胡須也有點長了，亂蓬蓬地伸著，像沙漠中耐旱的植物。姐姐收拾了需要帶回去清洗的碗筷，拉著我出了醫(yī)院。
　　 “今天的液體已經(jīng)輸完了，爸爸下午睡覺休息。我倆去吃飯吧，知道你來，所以我也沒吃，在等你?！苯憬憧雌饋肀认惹跋萘耍@得有些憔悴。不過在跟我說話的時候，還是顯出高興的神情。我們在一家飯館坐下，點好餐。我便問起最近住院的情況，沒想到姐姐回答的卻是另外一個層面的問題。她說：“爸爸真得衰老了。”
　　 “為什么呢？”我忽而很疑惑了，不是一直在衰老嗎，什么又是真得衰老了呢？
　　 “其實衰老不僅是身體方面，更是心理層面。當他真得意識到自己時間不多了的時候，會對生活中什么是最重要的事，有了和從前不同的看法了?！苯憬愕脑捳Z里透著淡淡的憂傷和深思，在她黯然的眼睛里，我似乎看到了爸爸蒼老的臉龐，對于真正衰老的解讀也正是從這一張臉上得出的。可是我依舊疑惑不解，姐姐接著說，“他從前看重社會名利，而現(xiàn)在更在意子女的陪伴了?！迸?，年輕時候的爸爸熱心功成名就，他希望我們幾個孩子也能擁有大把金錢或權(quán)勢地位，可是我們偏偏不爭氣，都是極平凡和普通的人。他似乎從來不看重親情和家人，覺得這些都是理所應當。一些時刻，我們甚至懷疑他心里究竟有沒有妻子和孩子，因為我們除了感受到他的嚴厲呵斥和訓誡外，似乎很少有歡樂和溫情。
　　 “那衰老會帶來什么呢？”在姐姐將我引入的這一條漆黑深邃的甬道里，我茫然不知所措，只能喃喃自語?！半y道是昏聵？”我的腦海立即浮現(xiàn)出莎士比亞悲劇中李爾王蒼老的頭顱和悲憤的臉龐，他因年老而失去明辨的心智，將他君王的特權(quán)和尊貴都投擲給兩個用甜言蜜語愛他的女兒，最終嘗盡了衰老帶來的磨難和苦澀。
　　 “應該還不止。”姐姐沉吟著說，“衰老最終會走向無法獨自生活、不得不依賴其他生命的時刻，不論依賴子女，還是護工，這種生命之間的必然相互依靠，會讓他大吃一驚。他也終將和其他人一樣，面臨失去獨立有尊嚴的生活，而這恰恰是人之為人的精髓，也是最寶貴的東西?！蔽矣窒萑肓顺了?。從姐姐理性且平靜的口吻中，我已經(jīng)感受到了衰老的無窮威力?？磥碓谡J識死之前要先思考老，雖然死令人畏懼，但老更艱難。
　　 “難道衰老就沒有一點意義了嗎？”我不禁脫口而出，我想從這死灰般的絕望中掙脫出來。這既是問姐姐，也似乎是在問自己。
　　 “我也不知道?！苯憬銗澣坏鼗卮稹?br />　　
　　 三月一日陰
　　 爸爸出院有一段時間了，每每給他打電話，心頭都會籠罩一種悲戚的情感，使我的心深深地跌落。他一個人在A城凄苦地生活，身邊沒有朋友，本就不多的親戚也因瑣事不再往來，因此總是煢煢獨影。除一日三餐外，要么在家里迷迷糊糊地昏睡，要么在熱鬧的廣場上頹然地枯坐，累了便拄拐杖顫顫巍巍地回家。如果剛好我也在A城，那時我會亦步亦趨地跟在他沉重拖沓的腳步后面。我們并不說話，只是一前一后、一老一少相跟著走。那情形，就跟世界遺棄了我們一樣。這種沁入肌膚的孤寂感，我曾在夏目漱石的小說《心》中領(lǐng)會過。書中的“先生”也是那樣長久地、孤獨地、遺世獨立般地在那個熱鬧的人世踽踽獨行，他的交際范圍很窄，也并不出去做事，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他不配。他知道人是脆弱的、不可信賴的，也因好友K君的自殺而加深了對自己和人世的懷疑。他被一種深深的消極厭世的情緒長久地困擾，只能遠遠地避開喧鬧而孤寂得活著，正如他自己所說“一如被世人拋棄的木乃伊這樣存在著”。這方面，爸爸和先生著實是相像的，只是先生還有看書思考的精進（雖然他的思考令他更加地厭世和孤獨），而爸爸只是一味地沉淪下去了。如果衰老和死亡是一片沼澤，他已經(jīng)不可避免地在其中越陷越深了。
　　
　　 三月二十五日晴
　　 爸爸又去住院了，這次是哥哥請假在A城照顧。
　　 昨天和老公說起爸爸住院的情形，無意間又提起家里以前的事情，不由地說到了媽媽的不幸和悲苦的一生、爸爸的狹隘暴戾和對家庭帶來的傷害、哥哥姐姐愁苦的生活以及自己辛苦的日子。我想起三十多年來自己發(fā)瘋似的想要逃離這個家的努力，可這努力在某種程度上又是徒勞，是一種自我欺騙，因為強大的血緣關(guān)系始終將我們牢牢地扭捆在一起。某一些時刻我真怨恨爸爸，雖然他用他微薄的工資養(yǎng)活了全家，可偏偏他又是這一切不幸的根源。我越想越傷心，越來越悲憤，眼淚也決堤般地洶涌不止。老公看我哭得傷心欲絕，也無法說出任何安慰的話語，只在一旁默默地遞著紙巾。忽然，他想到了什么似的說了一句：“想想托爾斯泰?！蔽颐靼姿谡f什么。《托爾斯泰最后的日記》記錄了他生命末端的日子，他也常常痛苦、焦慮和不安，而每當這時他就在日記中這樣激勵自己：“忍耐吧，列夫·托爾斯泰！努力吧?！笔澜绱笪暮郎星胰绱耍螞r我們這些平凡的小人物。因此，在我深陷困頓之境時，我也常用托爾斯泰精神來激勵自己。此刻，我知道不能任由情緒再發(fā)酵下去，我抹了一把眼淚，默默地對自己說：忍耐吧，一何！努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