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金，顧名思義，沙里淘金。出處在《關尹子》六七：“我之為我，如灰中金，而不若礦沙之金。破礦得金，淘沙得金，揚灰終身，無得金也?！?br />　　 ——題記
　　
　　 一
　　 初見你，是在秋天的七嶺山。此時，草木葳蕤，云淡風輕，正是登高望遠的好時節(jié)。爬山途中聽得有人喊“沙金老師”，我抬頭一看，正對著一雙扭頭回望著的深邃的眼睛，極有神韻。我一下子記住了這雙眼睛，也記住了這個名字。
　　 你劍眉深目、膚色黝黑，沉默如崖邊的巖石，在一眾嬉笑歡鬧的人群里，顯得格外與眾不同。
　　 我怎么也無法和幾年前“歡迎詩人——沙金先生”暢談會上的那位侃侃而談、風趣詼諧的男子看成一人。你說，你本來是不善言辭的，是大家的熱情和厚愛讓你成為那天的主角，實屬慚愧。雖然我無緣參加那次盛會，卻知道你的那首《沙金·愛》的詩一經(jīng)刊出，便大放異彩，成為眾人模仿套寫的版本，為此你哭笑不得。你說，這首詩套寫的幾率太大了，換幾個字又是一番風情。有詩為證——《沙金·愛》：
　　 愛我的時候
　　 請你把詩也愛上
　　 就像愛樹的時候
　　 同樣把果實愛上
　　
　　 愛詩的時候
　　 請你把我也愛上
　　 就像愛魚的時候
　　 請你一并把水也愛上
　　
　　 愛我也愛詩的時候
　　 請你務必把人間愛上
　　 就像愛云的時候
　　 你同時要把天空愛上
　　
　　 沒有刻意雕琢，也不高大精深，敞亮的情懷躍然紙上。這樣的好詩誰會不愛呢？這就是“沙金”，一個會寫詩的農(nóng)民。這是怎樣的一個人呢？我睜著一雙好奇的眼睛在你的空間瀏覽覓足，看你的文字，看你和家人的照片。有時你會給我講文字里的故事或者照片里的家人。你的率真、你的質樸、你的經(jīng)歷、你的欲言又止的隱忍，都讓人產(chǎn)生一探究竟才可釋懷的心愿。你在打工，問你干嘛呢？你不吭聲，發(fā)一張帶著頭盔干活的照片。你說，只有下雨，工地才休息；而雨天又阻止了我的腳步。這樣一次次錯過，慢慢地就過了一個季節(jié)，直到了夏日的一個清晨，那天沒有下雨，你又恰好休息，此時不見更待何時！我和張姐導好車航一路向你的村莊駛去。
　　 剛進了村子，遠遠地站著一個人，看見我們的車子，便遙遙地招手走了過來。是你！我們像久別重逢的老友一樣握住雙手，臉上都是笑意。在你簡樸的小院里，幾枝粉紅的月季和一畦嫩嫩的韭菜正在美美地曬著太陽；六間磚瓦房亮亮堂堂，光窗戶玻璃就分上中下三層，顯得格外通透。正屋旁邊東西兩側，各是廚房、廁所和一個儲物間。我和張姐東屋進西屋出四下打量著這個離我們四十公里以外悠然自得的農(nóng)家小院，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欣喜，說你這小院不錯??！你笑了，說還湊合吧。我喜歡干凈，也愛整理拾掇。
　　 屋里陳設極其簡單，床、沙發(fā)、茶幾、衣柜，各居其位。一只縮在屋角的小火爐，煙筒彎曲著伸向窗外。冬天，用它取暖嗎？我問。是?。∧阏f，院子里還有去年沒用完的煤炭，今年冬天應該還夠用。那你平時也用煤炭做飯？不用。我用電磁爐。現(xiàn)在村里不讓用炭火，家家戶戶做飯都用電磁爐。沏上茶，你招呼著我們喝水，隨手就坐在對面的小板凳上。茶幾旁，兩盆君子蘭油綠綠的，煞是喜人。你說，這花十來年了，愛人在的時候種的，也是奇怪了，以前從不開花，現(xiàn)在連續(xù)好幾年，春節(jié)前就開花了，還特別旺盛。我們都笑了，張姐說，花開有喜，等著吧，一定有好事！你也笑了，說還真讓你說著了，今年秋天，兒子結婚。這可不就是天大的喜事嘛！村里辦喜事熱鬧，有意思。走！我領你們看看我兒子的新房，另外一個房間是里外套著的屋子，成套的新家具全部用布簾蓋著。你說，兒子只是回來結婚，家已經(jīng)在大同安置好了。
　　 你呷了一口茶，慢條斯理地打開了話匣子。
　　
　　 二
　　 其實，我也不是這個村的人。是第一個妻子去世之后，我?guī)е畠汉秃髞淼钠拮咏Y婚后才遷進南溝村的。我妻子她是南溝村的，我出生在盂縣西潘鄉(xiāng)侯莊村，兄妹五個，我居中。那時候家里窮，但父母還是供我們讀到了高中畢業(yè)。從小我就愛看閑書，愛寫字，看見有意思的事情，就會記到本子上。19歲那年，我被應聘到某個小學當一名民辦教師，同年，在《盂縣文藝》刊登了第一組處女詩作，一共三首，其中有一首好像還有底稿，我找找看??！你喃喃著。說著，起身把擱在柜子上的皮箱拿下來放在茶幾上。一頁一頁翻看著這些舊跡斑斑的文稿，像打開一段塵封的記憶。因年代久遠，紙張有的發(fā)脆，有的軟塌塌的沒有質感，破損嚴重。有些文字已經(jīng)洇濕，模糊不清。詩詞不多，散文小說多些。每一篇文字最后都寫著日期，幾乎都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作品。
　　 在《翠翠的婚事》一文里，開頭便寫道：“翠翠已滿27了，卻還沒嫁，并非姑娘長得丑，也不是做了甚沒臉的事，為甚老大不小還守著爹媽？芝麻莊的人都說，是換換連累了人家姑娘……”小說不長，不到三千字。一開始就似田園的馨香撲面而來，讓人不由得往下讀，直到讀完，眼睛里還是滿滿的喜悅。處女作找見了，你興奮地拿給我看，是一首小小的詩，鋼筆寫的，筆跡有些模糊。題目是——《羞》：
　　 姑娘眼里
　　 早蕩起一湖秋水
　　 卻不往外流
　　 她呀是等著情人
　　 投一粒石子
　　 好讓濺起的水花
　　 洗去那
　　 滿臉的羞
　　
　　 我讀完最后一句笑著看向你，你撓撓后腦勺，不好意思也笑了。這些都是我二十五歲以前寫的，那時意氣風發(fā)，總想好好地大干一番；后來因生活出現(xiàn)了變故，極大地挫敗了信心，從此停筆二十幾年再沒寫一個字。你停頓了一下說，當然，期間發(fā)生的一件事更加重了與文字的隔閡。你似乎在平復自己的心情，又仿佛不吐不快似地滔滔不絕開來。一九八七年，我二十五歲，用了一兩個月的時間寫出一部近十萬字的長篇小說，書名叫《醒來的山村》。寫好后，我專程去了省城太原，經(jīng)一位姓李的老師引薦，親自把小說交給當時的《山西文學》編輯張小蘇老師手里。回來后，一直等不到消息。我寫信詢問，張老師說，稿子整體不錯，好好修改，至少可以在市級文學刊物發(fā)表，并且說，稿子已經(jīng)給我寄回來了?？蔀槭裁次覜]收到呢？這就奇怪了，我趕緊去問郵局，工作人員也是含含糊糊，說不出個長短。去了幾次，都沒能給個明確的答復，慢慢的，我也灰心了。這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了。打那以后的二十幾年，我再沒寫過一個字?，F(xiàn)在想想，還是年輕?。±舷敫沙鲂┦裁大@天動地的大事來，誰知，哎，不說了。
　　 二十五歲，一個多么美好的年紀！在剛剛褪去了青澀而還沒有真正走進世俗的雜亂，生命是充盈豐盛的，眼睛是明凈的。你滿懷憧憬帶著你的“山村”，帶著你的希冀，向希望奔去，向朝陽奔去。然而仿佛是造化弄人，這篇文稿最終“折戟沉沙”，不知去向。你說，那滋味，像丟了自己的孩子一樣。
　　 然而，這只是命運的開始。
　　 那些年你都怎么過的？你說，很簡單！種地、打麻將、賣炭、打工。為了養(yǎng)家糊口，碰見什么干什么，沒有挑選的余地。閑暇之余，麻將消遣。你自嘲道，這一蹉跎就是二十來年。張姐說，地里都種些什么？我們想看看你種的地。好吧。你說，只有兩畝了，全是玉茭，待會兒領你們上山。有人說你是“硬漢詩人”，你怎么看？沒有人生下來就是剛強的，在苦難面前，人只能剛強。在我24歲之前，人生還算順遂，當了民辦教師，還有詩歌在本地刊物發(fā)表，感覺自己相當可以；就在我意氣風發(fā)想要大展宏圖之時，命運狠狠給了我一巴掌。我25歲新婚剛一年的妻子，生下女兒后就去世了。這對我的打擊幾乎是致命的，不敢回憶，也不能提。那篇《醒來的村莊》就是在我妻子去世后的那一兩個月內里創(chuàng)作完成的。每天就是寫，不停地寫。我沒法停下來，也不敢停下來……后來我認識了現(xiàn)在的愛人，也是喪偶，她帶著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交往了一段時間，彼此覺得都還合適，就這樣，我又成家了。再后來，我們又有了一個兒子。生活雖然清貧，但一家六口人卻是融洽。我愛人是個基督徒，淳樸善良，特別愛唱歌，對我很好，尤其是對孩子們，從沒有出現(xiàn)過厚此薄彼的現(xiàn)象。日子就這么一天天地過著，熬著，慢慢地孩子們一個個都長大了，兩個閨女很貼心，漿洗縫補、鋤地拔草，早早就能操持家務；兩個兒子也很努力，學習也不用人操心。我覺得命運開始垂青我了，就在我覺得一切開始向好的時候，老天又狠狠地給了我一巴掌。十八歲的大兒子在一次車禍中喪生。這還不算，幾年后，妻子也罹患疾病陪兒子去了。現(xiàn)在小兒子在大同工作，找了個本地姑娘，在那邊買了房子，準備今年秋天結婚。兩個閨女呢，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各自忙著自己的小家庭。現(xiàn)在這個家呀，你環(huán)顧了一下，就剩我一個了。我是多么回戀那個紅紅火火的年代啊！多么期望再次出現(xiàn)那種歡樂紅火的日子啊！
　　 你竹筒倒豆子似地一口氣說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這就是我的人生。
　　
　　 三
　　 可你又開始寫了，寫你的村莊、你的鄰舍，寫你那受了一輩子苦的父母和你的亡妻。你的詩里有青澀時的迷茫、困頓時的倔強，是生命的沉淀，也是生命的禮歌。是啊，47歲那年，我又拿起了筆。你說，離開得太久了，終不能釋懷，一拿起筆來，眼眶都濕潤了。詩人劉年這樣說你：“南溝村的郭金如（沙金），應該是一個農(nóng)民吧。希望他家有十來畝地和五六畝水田。若不是太遠，我會幫他鋤地、挑水、倒糞……”
　　 我想，讀你詩的人都懂你。懂你忙碌的身影卸掉沉重一天后的疲憊，在筆下生出的詩意；懂你的堅韌和向死而生的張力。古人有“詩言志詞言情”之說。然而現(xiàn)代詩詞，用真情寫就的詩歌更有生命力和穿透力，直抒胸臆。用聽得懂的話抒發(fā)心中的激情，沒有矯揉造作之態(tài)，毫無牽強迎合之意。我手寫我心，是你一直不變的初衷。比如，組詩《村里那攤子事兒》之《死對頭》：
　　
　　 老孫頭和老趙頭
　　 一輩子是死對頭
　　 兩人同庚都活了大歲數(shù)
　　 誰也沒向對方低過頭
　　 前幾天老孫頭走了
　　 臨咽氣喃喃著說
　　 這輩子我最佩服老趙頭
　　 老趙頭很少出門了
　　 昨天我看見他攥著一沓紙
　　 獨自去了老孫的墳頭
　　
　　 再比如《狗證》
　　 有事時叫，沒事時叫；有事時不叫，沒事時瞎叫！見了富貴輕搖尾，遇見貧弱逞兇豪?；⒗菗醯览@著走，家雞野兔命難逃。賊人行盜莫驚慌，破費一個酒肉包！噢！天下的狗兒千千萬，真正的狗有幾條？
　　 讀這樣的詩，會不由自主地與之產(chǎn)生共情，有一種未加修飾的素樸的美，泛著淡淡的泥土的馨香。你是農(nóng)民詩人，你一輩子沒離開過土地，你熟悉村里那些一想起就永遠也寫不完的張家長李家短的瑣碎。你歌頌愛情、盛贊友情，對朋友肝膽相照，對農(nóng)民以及生活在底層的百姓有著感同身受深的悲憫情懷。你的詩歌形式多樣，不流媚俗，有直入人心對社會現(xiàn)象的聲討和追問，有自我剖析后的覺醒和奮進。厭倦了太多乏善可陳、空洞蒼白的高言大志，你的詩言簡意賅、溫婉靈動，有時像春風拂面樹青青，有時如急雨勁風雷電鳴。
　　 你贈我的《沙金詩集》一直擺在我的案頭，閑暇時總要翻幾頁讀讀。一共三百三十首，分青澀歲月、困惑的日子、生命的沉淀、人間真情、古韻悠悠等五個輯子。我想，這一定是囊括了你前半生心血和生命的凝練譜寫的人生華章。很精彩、很動人，很喜歡《也讀指尖》這樣曼妙的詩句：
　　 讀你我不想用眼
　　 眼太笨拙了讀不出你的深淺
　　 讀你我要把眼閉上
　　 把眼閉上才看得更清更遠
　　 讀你我用心撫摸你的文字
　　 那山那水那清吟淺唱
　　 讀你我必須拋開纏繞的塵世
　　 如僧如道如佛如仙
　　 你的溫河你的山嵐
　　 你的阿婆你的牛羊
　　 你的窯洞你的老樹
　　 你的霧你的雨
　　 你靈動的小蛇多嘴的麻雀
　　 你的碾碎晨霧的石碾
　　 還有你鄉(xiāng)下的姐妹
　　 以及回不去的童年
　　
　　 讀你我必須讀你的標點
　　 你芳草一樣的發(fā)絲
　　 你淡淡朦朧的眼光
　　 你唐宋借來的衣著
　　 你從明清復制的墜扇
　　 你霧一樣迷蒙的山水
　　 你月亮般空靈的九曲回腸
　　 以及你特有的手勢
　　 和站在孤獨里的倔強
　　 讀你我忘了自己的孤獨
　　 我平添自然的溫暖
　　 此后再無需刻意去讀你
　　 空曠的野外到處是你的篇章
　　
　　 這樣的詩，怎一個美字了得！像泛著漣漪的清泉汩汩地跳躍著、流動著；微風輕蕩，云朵笑著飄向遠方。吟誦間，定有笑意溢在心上、臉上。不信你看，在春天的詩會上，在你簡陋的屋舍，還有那莫名而來的拜訪者，他們都在大聲地朗讀著你的詩句。
　　 指尖，一個行走在文字里的奇女子。去你的村子，得先經(jīng)過她的村莊，你們同屬一個鎮(zhèn)，兩個村子相距不過二里。雖然她已離開這個村子，但還是在《沙金詩集》的序言里如實地寫道：“鄉(xiāng)下人，除去村親，最熟悉的便是上下鄰村的人，他的村子叫南溝，后來我出走，他入住。我們曾經(jīng)和正在擁有同一條干涸的河床、一條凹凸不平的道路，連綿的田地，還有星空。我一直停留在過去，他一直堅守在如今。我們在交錯的時空中擦肩而過，卻成為意念里無比熟悉卻從未見過的故鄉(xiāng)人?！?br />　　 網(wǎng)名“含煙春天”在你的詩評里寫道：“荷鋤待旦、種瓜點豆，沙金忙碌地耕種著兩塊土地。一塊是鄉(xiāng)下的幾畝薄田，一塊是夢里的詩歌大田?！?br />　　 沙金，一個會寫詩的農(nóng)民。平頭短發(fā)，根根直立，硬朗的外形如你的詩一樣透著真誠和不服輸?shù)膫€性。生活沒有磨損你的棱角，只會愈發(fā)柔韌有光，即使有再多的沙子，也擋不住它熠熠生輝閃爍的時刻。記得有一位作家曾說過：“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在認清生活的真相以后，依然還能熱愛生活?！?br />　　 你還在打工，還在為生活奔波。你說，我要是退休人員就好了，那樣的話，我就有充足的時間好好搞創(chuàng)作，好好寫詩，甚至好好寫一部小說了。你1963年生，算起來，今年應該60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