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心祭(散文)
夜在沉睡,窗外又起雨聲,無眠的人難成夢。如注的雨水像隱在心底的淚,每一次的涌動都把心來刺痛……
一
伯父生病的日子,我是時常心如刀絞,淚眼蒙蒙。
在我的記憶中,伯父似乎從未生病過,除過三年前的頭暈,那算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生病住院。從今年伯父的病況來看,那次頭暈應該算是前兆,只是當初沒有查出結(jié)果罷了。
伯父是我生命中除卻父親之外,另一個至關重要的男性親屬。在我年少遠離故土、身處異地時,他是我心靈的護航人和精神的支撐者。在遠離父母,缺少理解,周遭又充滿世俗的環(huán)境中,是伯父傾盡全力的關愛、支持、鼓勵及呵護,才使我得以頑強健康地生活到如今。在那一方陌生的區(qū)域里,伯父用父親般堅挺的脊梁為我撐起了一片心靈的天空,讓我孱弱、無依的身心有了一葉庇護的棲息之地。從此,我這棵北移南方的小樹,就在曾經(jīng)孕育父親的這方熱土上,落地生根、發(fā)芽成長。直至后來,這片豐盈和浸潤了我人生滄桑時光的福地,已儼然成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第二故鄉(xiāng)。
伯父則是這片土地上唯一可以慰藉我心靈的人。
那年我二十三歲,帶著尋根的美好愿景,我告別故鄉(xiāng)白水,只身回到了父親的故鄉(xiāng)——蒲城。蒲城是一個歷史文化底蘊深厚的名城。素有“將相故里”“酥梨之鄉(xiāng)”“中國報時器”等諸多美譽。然而,這些沒有浸潤滋養(yǎng)我靈魂的文化氣象,一下子很難讓我動容,雖然我也可以把護佑這一方鄉(xiāng)民的堯山,想象成為家鄉(xiāng)那座曾給予我精神依靠的雁門山。水土不服的我,靈魂漂浮,精神無依。
由于涉世未深,單純幼稚、不諳世俗之道、不懂人情世故的我,生活過得一塌糊涂。沒有朋友,沒有書籍,沒有理解,仿佛身陷囹圄的我找不到精神突破口,幾近絕望。在那令人窒息的環(huán)境空間里,唯有伯父始終不離不棄的陪伴,給予我不曾缺失的愛,是照徹我心靈的一道暖光。
心靈是極需愛來滋養(yǎng)的。伯父用溫暖而用心的愛,護佑我和兄妹們一起成長。我們所處的地方屬旱原地帶,靠天吃飯。大概因了人們對堯山圣母的虔誠膜拜,卻也是年年豐產(chǎn),少了天災人禍。山上柿樹遍野,山石、礦物居多。物盡其用,石灰窯、水泥廠、煤礦應運而生。方便了這里的村民就近打工就業(yè)。伯父力排我們生活之難,鼓勵我們?nèi)姨眯置靡黄鹇?lián)手收柿子,削柿餅增加經(jīng)濟收入;清明節(jié)逢堯山廟會,他又建議我們利用這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上山做些小生意;鑒于我們這里煤礦多的便利,他又支持叔父家堂弟做販賣煤炭的生意;后來他退休回家,又自建了數(shù)畝蘋果園,也算是給突然閑下來的自己找了一個精神和生活的雙重樂園。而后,他又支持自家兒子建了豬舍,給工作之余的堂弟尋了一個謀生的副業(yè)。豬糞被充分利用,化為綠色果品的有機肥料……點點滴滴,零零碎碎,所有的這些,都化為我們前行路上的動力,和滋養(yǎng)我們心靈成長的愛泉。許是這愛太過深沉,沉沉地壓著我多感的神經(jīng)。不敢觸及有關他的種種過往記憶,稍有念及,便是淚水滂沱。但越是規(guī)避的,卻越發(fā)活躍;越是極力克制的,越不受控制!
二
知道伯父生病時,伯父已經(jīng)住院;準備看望時,他已轉(zhuǎn)院去了西安。陰差陽錯,伯父出院,父親入院,進出卻都是同一所醫(yī)院。
安頓好父親,再打電話時伯父的手機已無法接通。沒了聯(lián)系,心中陡生不安和焦急。聯(lián)系上侄子,想要和伯父視頻通話,說他爺身體不舒服不方便視頻,只好做些叮嚀作罷。
心中牽念,次日又撥通了堂弟的電話問及伯父病況,說晚上安排手術。信息獲知有些突然,心中未免驚恐。堂弟安慰說,沒事。
術后問安,回話,人清醒安好。勿擾!靜候康復。
懷著滿心希望,傻傻地等著……等著久愈重逢后的歡喜。未料這一等,再見時,伯父的神經(jīng)已有些不太正常。
那天,伯父赤腳躺在沙發(fā)上,身上半蓋著一條毛巾被。臉龐瘦削,眼神恍惚。我上前輕喚了一聲伯,伯父轉(zhuǎn)過臉看了看我,點了點頭。坐在伯父身旁,握著他的雙手,千言萬語竟一句也說不出來,只覺得有股悶氣卡在心頭……大概是唇干的緣故,伯父不停地抿著嘴唇,我和堂妹扶他坐起喝水,鞋子還未穿上,他的腳就已踩在了冰涼的地板上想要站起;吃香蕉時他竟使勁咬著香蕉皮狠勁嚼著。這些異常的舉動使我的心不斷下沉。坐了一會他忽然低頭摳抓起了自己的衣角,這個熟悉的動作一下子驚到了我。那不是奶奶病重住院術后曾有過的奇怪舉止嗎?海爾默茲癥!我的心瞬間跌到了谷底。
好好的人,咋成這樣了?我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zhuǎn)。
為了掩飾失控的情緒,我仰頭背靠沙發(fā),雙手遮面,竟險些失聲。終把臉深深埋了下去……
抬起頭的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自己于不自知中已然失去了健康的伯父,失去了往日那個清明、睿智、幽默、又和藹可親的伯父!想到這里,淚水再一次沖刷了雙眼。
這意外的打擊雖然有點殘酷,但我不甘心,不甘心伯父就此這般地活著。我相信,伯父一定會重新好起來的。于是,在網(wǎng)上,我查閱了關于老年癡呆癥的相關資料,在伯父回村的第二天清晨,滿心希望地建議堂弟,可去西安交大一附院再去診治,甚至院內(nèi)每一周的知名出勤教授、主任醫(yī)師等我都做了詳盡的了解。可怎么也未料到堂弟的神情是如此黯然,頓了會他才低聲道:肺癌——晚期——已轉(zhuǎn)移至骨頭,他現(xiàn)在的身體已經(jīng)不起多番折騰了!說完自顧垂下頭去。毫無任何心理準備,我瞬間——沒了話語,一種空前盛大的悲情和無力感穿透整個身心??諝怏E然凝結(jié),室外透窗而進的晨光也頓然失色。我們雙雙低頭沉默著,任心雨紛紛……
三
接下來的日子,于我、于伯父及眾親都是彌足珍貴的。
我們每個人都用心呵護著這段難忘的親情時光。父親、叔父、姑姑——血濃于水的手足,悲情牽念自不必說,三天兩頭去看望他們親愛的哥哥;而母親、嬸娘雖屬外姓,但多年的情感交集早已融入骨髓,提起伯父亦是情不自禁,淚不自已。村鄰們更是嘩然,哀嘆聲一片。前往看望的人遍及四野。有人止不住嘆惜道:甭說你們自家娃娃,就是村里人都覺得接受不了。關鍵是這老漢人太好了!
就這一句,瞬間讓我淚奔。我為這句話感動。我深知出自農(nóng)村人口中的這句“太好了”,涵蓋著怎樣豐富的廣度和深意。它是人們對一個人最高的評價!我的思緒不由倒轉(zhuǎn)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那是個人才稀缺的年代。村中在外工作的人本就不多,還有的在市區(qū)、有的在省城。借用村民們的話,那都是遠水解不了近渴。當時在縣城工作的伯父距村不近又不遠,再加之伯父是個性情豁達,胸有丘壑,樂善好施之人,村民們便把他當成了幫扶中心的領導干部,只要有事就來找他。而他這里也是低門檻,貧富皆宜,來者不拒。于是趕集上會借錢的、醫(yī)院看病求醫(yī)無門的、辦樁基證結(jié)婚證的、困了乏了歇腳的,都來了,絡繹不絕。特別是逢上集會就更熱鬧。惹得門衛(wèi)老頭戲謔道:“您家的親戚可真多!”伯父聽后也是一笑置之。星期天回到家里,那些極需調(diào)解家庭矛盾、鄰里糾紛的村民又尾隨而至。別說回來分擔家務,就連好好休息一下都很成問題??刹覆辉诤踹@些,總是有求必應,盡著他最大的能力為大家排憂解難。他大概覺得能幫到大家也是一種幸福吧!思緒回歸,我忽然覺得伯父的人生值了!他所有的付出皆因了這句“太好了”而值得。
病中念家,人之常情。或許,回到家讓伯父心里有了歸屬感,再加之數(shù)日來的吸氧、輸液治療,回家后的伯父腦子逐漸清醒起來,呼吸也平穩(wěn)了,只是說話還不大清楚??晌覀儾荒苌萸筇?,只能盡力而為。
常言道:藥物去病,食物養(yǎng)胃,唯親情是療救和治愈心靈的最好藥物。床前,侄子、堂姐妹還有堂弟媳婦一如既往地伴在伯父左右,盡心侍候著。我有空就去和伯父拉話,說是拉話,其實只是我自以為是的一種心靈對話而已。大多時候,我只能默默地陪伴著,或陪睡在他身旁,或按握住他的雙手,讓他容易受到驚嚇的心有種安全感。有時候,目光直視他瘦削的臉龐,望著他平和安詳?shù)纳駪B(tài),心中會滋生出許多遐想來:一個病中老人,在他最后的日子里,沒有呈現(xiàn)出過度的痛苦,能夠如此地平靜、安詳,這想必也是一種天隨人愿的了然吧!實在令人感到欣然!我甚至幾度被它感染,竟覺得它是一種人間美好。遐想間,偶爾會聽到伯父發(fā)出的低微的含混不清的語音,便會急忙附向他耳旁……而這樣的交流方式已是常態(tài)。
于無奈中,我又渴望著奇跡出現(xiàn)。
聽聞伯父病了,在外晚輩陸續(xù)回來看望。由近及遠,從省內(nèi)到省外。叔父家堂弟和侄子,我家兒子、丈夫還有小妹都回來了。遠在外省的小妹回來那天,父親領著我們姊妹仨和兒子一起去看望伯父。那天伯父狀態(tài)極佳,見面竟開口問小妹啥時回來?還讓小妹攙扶著走出房間,去里屋轉(zhuǎn)了一大圈,這破天荒的見好局面讓眾親驚喜不已。我們每個人的眼中都閃耀著激動的淚花,心中萬般滋味無以言說。
伯父的突然言語和如此良好的精神狀態(tài)使我們又心生希望。我們的面色不再深沉,房間里開始有了喜色,我甚至兩度夢見伯父可以獨自起身下床了,還走得穩(wěn)穩(wěn)當當??蛇@樣的日子并沒有持續(xù)太久,端午節(jié)剛過,伯父就匆匆棄我們而去了。
病不足三月,生命的琴音就此戛然而止。弦斷人去,空留高山流水聽曲人!
哀哉,悲乎!
遂泣淚撰祭文悼之:
惟公元二零二三年,歲次癸卯,農(nóng)歷五月初七日,伯父王公不幸仙逝,享年七十有八。不孝侄:××,侄女:小娥,攜妹:××,××及兒:××、女:××等,虔具清酌時饈,致祭于伯父靈前,吊之于文曰:
嗚呼哀哉!時令夏至、值逢端午,暖氣回陽、粽葉飄香,麥子歸倉、萬物蓬勃!惟吾伯父逆天意,負眾親深情,背身而去!自思量,情難禁,哀嚎而泣。
吾伯父病不足三月,不孝侄還未盡足床前之孝,今日竟匆匆撒手人寰。憾孝心未竟!世事無常,嘆伯侄情深緣淺,徒留知心言訴與何人說?情未了,身已去,誰人知心痛!
低回首,念往昔。吾伯父性情敦厚,聰明睿智,一生從業(yè)于會計行業(yè),輾轉(zhuǎn)于縣財政局、人大常委、縣審計局等政府部門供職,所行之處口碑皆佳。他仁孝一生,德善始終!兄妹四人,情濃于水。孝父母,善親鄰,行大義,守初心,顯博愛于人間。當吾輩做人之楷模!
蒲白兩地一線牽,手足之情銘于心。吾伯父謹遵祖父之遺愿,另筑新巢,接年少離鄉(xiāng)之吾父一家回歸故里。又因之故土和鄉(xiāng)人之包容接納,才有了今日我們?nèi)~落歸根之欣然與欣悅!
長天厚土,恩重如山!
然這一切卻因了伯父之離去而頓失色彩,了無生氣!不覺悲情再起,愴然而涕下。
九泉路遙,望吾伯父一路走好,安息無恙。尚饗!
四
伯父就這樣突然隱匿了,隱入我的生活之外。留給我難以言說的疼痛和對生命無常的驚醒與追思。他的人生永遠定格在了癸卯年夏至后的那個朝陽似火的早晨。多日之后,每到月初,看到早晨九點鐘的太陽,我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親愛的伯父。想起他笑容可掬的面容;想起他慢條斯理的言說;想起他語重心長的凝重;想起他的對我的無比用心和期望!那一瞬,我的眼前總會恍惚,仿佛看見伯父于萬般霞光中走了出來,我欣喜上前想牽住他的手卻怎么也夠不著……淚水又一次迷糊了雙眼!
伯父,您就這樣匆匆地走了,可您知道思念有多苦?您可知您走后的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夢中等您。從夏至等到立秋,從月初等到月尾,七七四十九天,何等漫長?還好,前天夜里,您終于來了。
伯父,來了就好好坐坐,今天,咱們不急。夢中時光靜好,歲月安寧,我們伯侄二人拋卻塵世紛擾,敞開心懷,慢慢一敘。一如既往:我聽,您講。
我知道,您生前有許多話要說,苦于病魔纏身發(fā)不出聲,今天,超脫凡塵的您,沒了羈絆,敞開了說。
伯父,您知道嗎?其實,我也有許多話想和您說。我們有多久都沒聊天了,心中郁積了許多心里話想要說于您聽,今天我就在這一吐為快。還記得嗎?三年前的一個午后,也是只有咱伯侄二人,在您家,我們長相敘。談心、聊天、話家常,一個下午都相談甚歡,直至黑夜即將來臨之前,您突然一改神色,話鋒一轉(zhuǎn):您說,感覺一切都沒意思。
我心中大驚,說,這種心態(tài)可不好!
您說,自己意識到了。為了調(diào)整心態(tài),您拿了侄女的書《我的青春我做主》在看,已經(jīng)看去多半本了。
我說,這個辦法好。
您又說,有些事咬扎?。m纏交織在一起),唉!真讓人……
當時我就猜想,您心里一定郁結(jié)著苦,無處訴說,活得不開心。您雖沒有明言,但我能理解那種心靈的孤獨和寂寞。因為人一旦進入一個思維死角,就會畫地為牢,對生活失去信心。那種世間道路千萬條,卻沒有一條路供自己走的絕望心理我深有體會。
忽然憶不起來,從何時起,原本健談的您開始疏于人群,喜歡獨處,整日與電視為伴。許是從您自建的果園被改種麥田之后,或許更早……沒了果園,您缺了一個尋求自我價值和精神所在的去處,大概有些失落吧?我知道,您一直是個人格獨立,精神自由的人,尤其喜歡隨心走走。多少個清晨還有黃昏,我們都曾在田間或者路邊不期而遇,每次看著您變得越弱越沉的腳步和孤獨的身影,我的心中都不是滋味!我知道,伯母雖然給予了您生活上的關照,但勤勞卻沒有過文化浸潤的她只熱衷于她的活計,自是很難理解您心靈的苦衷。堂弟、堂姐妹也都忙于自己的日子,平時也疏于您的心靈感知。我雖心懷與您頻繁交流溝通的熱望,但卻苦于心存打擾您生活的顧慮!也總是心不達愿。也曾多次建議您換用智能手機,增加與外界的交流通道,還可豐富自己的日常生活,但您總說自己年齡大了記不住,學不會。其實,我可以教您的。
可是,我無力改變這一切。只能故作輕松地對您說,有些事,想不開,咱就先放下來,不去想。多出去走走,說不定會不解而開呢!但我心里明白,關于心靈的桎梏,其實沒那么簡單。那天,我表面上看起來風輕云淡,其實心里烏云密布。因為從您無奈的眼神中我捕捉到了您黯然的心境,它刺疼了我的心。
直到一個多月前,堂弟告訴我您身患癌癥,與情緒有關。我才知道,您最終沒能跳出桎梏自己心靈的那口井。
后來,我常想,一件事情,人們慣于表象化看問題,通常不愿去深思。其實,許多看似突然的事情,都是必然。結(jié)局其實在某一刻就已經(jīng)注定。而唯一可以發(fā)生轉(zhuǎn)機的是人們的思想覺醒。思想不覺醒,其實就是大的社會問題。值得深究。伯父,您說呢?
可不管咋說,伯父,今夜,我都得感謝您,感謝您走入我的夢中,化解了我郁積多日的相思之苦。伯父,秋涼了,多添衣,照顧好自己和同在天堂的爺爺奶奶。期待下次夢中相聚時!”
五
伯父走了,希望他的離去能引發(fā)人們從社會、家庭的角度去真正關注人的心靈健康,特別是老人和孩子,真正地做到尊重每一個生命的存在。
夜未醒,雨依舊,仍無眠。思念依然……
謹以此文懷念在天堂的伯父!祭奠那些逝去的、曾經(jīng)擁有過的一切的世間美好。
2023年8月11日夜(寫在伯父盡七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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