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臘月二十四，是南方的小年，也是紅軍小女兒出嫁的日子。這天，世界一片銀白。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飄雪從早上一直下到中午，堆棉扯絮般。飛雪落在虬枝上，虬枝變得豐腴了；飛雪落在鳥窩里，鳥窩也蓋上了柔軟地被子；飛雪落在草垛上，草垛變成了童話故事里的小房子；飛雪落到房頂上，房子批上了雪白的婚紗……一場瑞雪，滋養(yǎng)豐盈了世間萬物。
　　 村西，一群小孩，在屋檐下堆雪人，打雪仗。他們跳著，叫著，嚷著，笑著，清脆的聲音穿透簾幕般的飛雪，驚醒了屋檐上松軟的積雪，一團(tuán)一團(tuán)連滾帶爬往下掉。掉下來的雪團(tuán)，又落在孩子們的頭發(fā)上，衣領(lǐng)上，脖子里……冰冰涼涼的感覺，又是惹得孩子一陣蹦跳嬉笑。村東，有喜慶的鞭炮聲頻頻傳過來……
　　 “吱呀”一聲，六十多歲的紅兵，打開門，伸出腦袋，扯著嗓子使悶氣地沖著外面的一群小孩子喊：“毛毛，還不回來寫字！在外面瘋得黑汗水流，待會塌汗弄感冒了，看我不抽你！”其實(shí)，紅兵平常從來不用這樣的語氣和小孫子毛毛說話，生怕聲音大一點(diǎn)嚇到了這個寶貝疙瘩。每次對著毛毛，都是瞇著眼睛從心坎里沁出最軟糯最甜膩的話來。今天，不知道怎么了，紅兵好像有一股怨氣在胸口左沖右突，找不到出口。
　　 “爺爺，你就讓我再玩會吧？你不讓我去送二姑姑，我在家里和小朋友玩雪總可以吧？”五歲的毛毛用手擦了擦鼻尖上的雪花，瞪著黑黝黝的大眼睛有些不服氣的看著爺爺。紅兵的嚇唬，對小孫子毛毛根本起不到作用。他發(fā)出的悶氣跟撞在棉花上一樣，無聲無息。
　　 “玩，玩，玩，就知道玩，桑樹苗子從小育，不回來好好寫字背詩，將來又跟你爸一樣?xùn)|戳西戳，讓人看笑話?！薄芭椤钡囊宦?，紅兵憋著滿肚子火狠狠地關(guān)上了大門。小孫子說還想玩會，紅兵也拿他沒有辦法，也不可能真的去抽他，只能在心里嘀咕兩句，拿門板出氣。
　　 “我說你這是何苦呢？自己心里不痛快，拿毛毛和門板出啥氣呀？”紅兵摔門的聲音，嚇得紅兵的老婆園秀心里一哆嗦，忍不住埋怨起紅兵來。
　　 “你知道個啥？我怎么心里不痛快了？我好得很！”紅兵梗著脖子，瞪著一雙銅鈴般的眼睛沖園秀嚷嚷。
　　 “好好好，你好得很，那在家里就不像屁股后面有針扎一樣啦，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都快要被你弄暈了。今天若蘭出嫁，你這個做叔叔的，不過去送送，你心里過得去嗎？你和大哥有意見，那是大人的事，若蘭和新蘭哪次回來沒有給你帶東西，你呢，就一直端著，娃們來接了你幾次，你不去就不去吧，還不讓我和毛毛去，真是沒有嘴說你?！眻@秀看紅兵臉紅脖子粗的和自己硬犟，開始數(shù)落紅兵的不是。
　　 “你個婦人，知道啥？就知道叨叨叨，真是頭發(fā)長見識短，買幾次禮物就收買了你，那口氣我這輩子都咽不下去！我答應(yīng)兩個兒子媳婦過去送親，已經(jīng)夠給面子了，你就別想去了！”看到老婆不向著自己說話，還怪他，紅兵急眼了。
　　 “不去就不去，反正別人也不得說我，要說也是說你這個做叔叔的不清白。話又說回來，我們家里還需要大哥的臺基嗎？大伯小伯給我們分好了的，他們想賣給誰就賣給誰，你都為這事賭氣這么多年了，有意思嗎？”園秀裝著沒有看到紅兵急眼的樣子，繼續(xù)數(shù)落紅兵。
　　 提到臺基，瞬間就戳到了紅兵的痛處，他的思緒也一下子拉到了過去前些年……
　　
　　 二
　　 紅軍和紅兵是兩親兄弟，相隔一歲的年紀(jì)。紅軍是哥哥，紅兵是弟弟。兩兄弟的名字都是他們上過朝鮮戰(zhàn)場的父親為民起的。父親說，起這個名字，是希望他們長大以后也能成為軍人。后來，因?yàn)槟赣H以死相逼，紅軍和紅兵才沒有去參軍。紅軍讀完初中后在村小學(xué)當(dāng)了民辦老師，紅兵進(jìn)了磚瓦廠上班。他們的母親菊花，經(jīng)歷了父親那場朝鮮戰(zhàn)爭之后，她怕了！新中國成立之后，全國人民都以為好日子要來了，不會再打仗了?？墒?，從部隊(duì)剛剛回家新婚的為民，再一次收到部隊(duì)的命令，即刻返回部隊(duì)，支援朝鮮戰(zhàn)爭！為民這一走，就是三年。在這三年里，有人說為民死在了戰(zhàn)場上，也有人說為民留在城里當(dāng)了大官，不會再回來找菊花。那些日子里，菊花天天以淚洗臉，還要強(qiáng)撐著照顧為民的老父老母。
　　 就在菊花快要接受為民不在了的事實(shí)時，為民回來了。為民沒有死在戰(zhàn)場上，卻也只剩下半條命。為民的前腳掌被炸彈炸掉了，大腿上還留著一顆沒有取出來的子彈，醫(yī)生說子彈離大動脈太近，不敢動它。那幾年，為民一直在軍區(qū)醫(yī)院養(yǎng)傷。傷養(yǎng)得差不多的時候，部隊(duì)確實(shí)有要安排為民留在城里當(dāng)官的想法，但為民堅持要回到家鄉(xiāng)。他惦記著菊花，惦記著家里的老父老母。為民回到家里，經(jīng)過菊花悉心照顧，他的身體也慢慢恢復(fù)。幾年之后，他們才生下了紅軍和紅兵，為民也在鎮(zhèn)上的派出所任了所長一職。
　　 隨著紅軍和紅兵慢慢長大，為民給他們在村東和村西各建了三間大瓦房，家里原先的幾間老宅他們老倆口和父母住。菊花問為民，為啥要在村東和村西給他們各建一套房子，住在一起還有個照應(yīng)。為民跟菊花說，這你就不懂了，牙齒和舌頭在一起都有打架的時候，兩兄弟各有各的脾氣，日子久了難免有矛盾，住遠(yuǎn)一點(diǎn)，距離產(chǎn)生美。可是，為民的苦心，就像趙本山小品里說的，距離有了，美卻沒了。
　　 紅軍和紅兵都在自己的小家里結(jié)婚了，時間相差不到一年。后來也在先后一年的時間里當(dāng)上了爸爸，紅軍生了一個姑娘，紅兵生了一個小子。這一年里，孫子孫女都抱上了，把為民兩口子喜得合不攏嘴。他們逢人就說，總算是苦盡甘來，這輩子值了。兩年后，紅軍和紅兵又前后不到兩個月添了第二個小孩。這次，紅軍還是生了個姑娘，紅兵還是生了一個小子。生了兩個女兒，紅軍并沒有想法，反而是他媳婦有點(diǎn)思想包袱。紅軍勸媳婦說：“男孩女孩都一樣，古有花木蘭替父從軍，穆桂英掛帥出征，現(xiàn)在的女孩都能受到高等教育，相信我的女兒也不讓須眉?！?br />　　 紅軍和紅兵雖然一個住在村東，一個住在村西，但他們都在一個鍋里吃飯。退休在家的父親說，只要我和你們的老娘在一天，你們就不能散盤，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吃飯多親熱，有事一起做，有困難一起解決，吃完收好了你們各回各家，生活不用你們負(fù)擔(dān)。可是，在一起吃飯閑話久了，總是會有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的時候。那天，紅兵不到兩歲的兒子，看到紅軍的小女兒蹲在門外面尿尿，他也跟著蹲在地上學(xué)。紅兵出來看到后，覺得小孩子們好玩，就哈哈哈大笑著說：“臭小子，你怎么能蹲著尿尿呢？你是男孩，應(yīng)該站著尿尿，我們家里除了你媽是蹲著尿尿的，咱們仨爺都是站著尿尿的人。”
　　 紅兵的話，在紅軍媳婦嬌嬌聽起來，就是在炫耀他是兩個兒子，笑話自己生了兩個女兒，立馬鐵青著臉，拉起兩個孩子回家了?？吹较眿D像一陣旋風(fēng)似的刮走了，紅軍用眼睛瞪了紅兵一眼說：“你天天吃得不是飯，是草吧？你嫂子本來就在乎沒有生男孩，你還在這里刺激她?！?br />　　 “你是不是吃飽了脹出來了？趕明兒給你嫂子賠個禮，道個歉，她是通情達(dá)理的人，會原諒你的?！边@時，父親也在一邊罵紅兵。
　　 “看吧，這就是說話不經(jīng)腦子惹得禍。明天我陪你去給嫂子賠禮道歉吧?！奔t兵媳婦園秀也在一旁責(zé)怪紅兵。
　　 “好了，好了，是我不對，嘴里來快了，明天我去找嫂子賠禮道歉?！贝藭r，在磚廠和工友們岔嘴說慣了的紅兵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墒?，說出來的話，潑出去的水，他沒有辦法收回來。
　　 “道歉就不必了。我回去勸勸就好了，過后也會知道你是有口無心。你去道歉，反而再一次提起來讓她不開心，以后說話過過腦子?！奔t軍又用眼睛瞪了一眼自己這個快言快語的弟弟。
　　 “謝謝哥！以后我一定少說話，多做事，爭取讓嫂子早點(diǎn)原諒我?！奔t兵說完，調(diào)皮的照著父親教他的樣子給紅軍敬了一個軍禮。
　　 “你呀，都兩個孩子的父親了，還像個沒有長大的孩子。我先回去哄哄你嫂子?！奔t軍又是寵溺又是無奈的拍了拍紅兵的肩膀。
　　 這個小插曲，雖然在紅兵的左一聲嫂子，又一聲嫂子里化解。但是為了避免這些不愉快，紅兵一家人來吃飯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除了節(jié)假日，實(shí)在拒絕不了父親的要求才會回來吃頓飯。
　　
　　 三
　　 歲月更迭，時光如流。送走自己的老父老母，為民和菊花也垂垂老矣。孩子們的孩子都大了，也不能像以前一樣天天來看他們，偶爾聚在一起一次，也是相敬如賓，少了小時候的親密無間。
　　 那天是中秋節(jié)，難得一大家子人全聚在一起。吃完飯，為民說今天開一個家庭會議。會議內(nèi)容其實(shí)也很簡單，就是把家里的一些老家什扒拉扒拉分給紅軍兩兄弟，再就是老宅的一大塊臺基歸宿。為民說：“宅基地你們兩兄弟一人一半，我請隊(duì)長來拉了尺，也給你們栽了分界樁，等我和你們的娘走了，這地兒是留是賣是送隨你們意?！?br />　　 父親的安排很合理，紅軍兩口和紅兵兩口都沒有意見。當(dāng)時，紅軍心里還有個想法一閃而過，如果兩個丫頭都嫁出去，這老宅的臺基就留給兩個侄子。
　　 分完了臺基的第二年，為民和菊花相繼去世。送走了父母親，紅軍和紅兵也很少聚在一起。四個齊頭并進(jìn)，讀著高中的孩子，成了他們沒日沒夜奮斗的動力。
　　 那一年，紅軍民轉(zhuǎn)公失敗。那一年，紅兵和紅軍決裂了。本來工資不高的紅軍，下崗后更是捉襟見肘，再加上那一年雨水不好，地里的莊稼也減了產(chǎn)。大女兒新蘭和小女兒若蘭的高中報名費(fèi)，讓紅軍寢食難安。當(dāng)了好些年的民辦老師，聽村里人一口一個陳老師陳老師地叫著，要他去找人借錢，紅軍拉不下這個面子。
　　 嬌嬌看紅軍愁眉不展，又不愿意出去借錢，只好用商量的語氣和紅軍說：“我回娘家找哥哥姐姐們挪點(diǎn)錢回來吧？或者去找找紅兵？”
　　 “那不行！隊(duì)里人我都不想借，你還想丟人丟到娘家去？紅兵那里也不許去，他也是兩個孩子讀書，你去了他要是拿不出來豈不是為難他？不要你管，我來想辦法?！奔t軍一口拒絕了嬌嬌的建議。
　　 “不管就不管，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那我去隔壁燕子家里看看，她說今天不舒服?！眿蓩烧酒饋硪慌ど沓隽舜箝T。
　　 提到燕子，紅軍腦袋里突然靈光一閃。燕子是隔壁華子的老婆，華子有兩個可以談婚論嫁的兒子，但現(xiàn)在僅有一套老宅。父母親去世后，華子曾經(jīng)和紅軍說過，說以后紅軍如果不留閨女在家里，就把老宅臺基賣給他。當(dāng)時紅軍一口回絕了，他跟華子說，這個老宅臺基不會賣的，要是兩個閨女都嫁出去，就留給侄兒?？墒牵F(xiàn)在急需一筆報名費(fèi)，紅軍又不愿意求人，賣了臺基是最好的辦法。
　　 第二天，紅軍找到華子，說想把老臺基賣了，看華子還要不要?！耙趺床灰?，你說個合理的價格，我去取錢。”華子眉開眼笑。
　　 臺基賣完第三天，消息就傳到了紅兵的耳朵里。紅兵開始還不相信，他不相信紅軍會招呼都不跟他打一個，就悄悄的把父親留下來的老宅臺基賣了。紅兵特地跑到華子家里問了華子，當(dāng)確定是真的后，紅兵一下子爆發(fā)了。
　　 “陳紅軍，你給我出來！”這是紅兵第一次連名帶姓的叫紅軍。紅兵從華子家里出來后，直接轉(zhuǎn)身進(jìn)了紅軍家里。
　　 “紅兵，這是怎么了？”紅軍從房間里出來，看到眼睛充血的紅兵，不知所以的看著他。
　　 “怎么了？你還好意思問我怎么了？你生兩個女兒是我的錯嗎？這些年我在你們面前一直小心翼翼，低聲下氣，生怕一不小心說錯話傷到你們了。現(xiàn)在你連賣了老宅臺基都不跟我商量一下，你明知道我有兩個兒子，你是怕我不給錢嗎？你還把我當(dāng)了你的弟弟嗎？你對得起死去的父母嗎？”紅兵越說越氣，脾氣火爆的他飛起一腳踹翻了紅軍堂屋里的方桌。
　　 “紅兵，你冷靜一點(diǎn)。我當(dāng)時只急著弄錢給孩子們報名，沒有想到你的感受，我知道你有浩浩和明明，但我想到你還有兩處臺基，我就.....我就……”紅軍有些氣短的用雙臂牢牢抱著雙手雙腳都在揮舞得紅兵解釋。
　　 “陳紅軍，這次我是不會原諒你的！你欺人太甚了！”紅兵正在氣頭上，紅軍哪里抱得住一身蠻力的紅兵。掙脫紅軍，紅兵一個箭步上去，就把紅軍神柜上的香碗摔到了地上。
　　 “陳紅兵！不要太過分了！是！是我一時沒有想周到，沒有和你商量，但你也不應(yīng)該摔我家里的香碗！我要是有辦法也不會把臺基賣了?！奔t兵這一下，也把紅軍激怒了，他上前一掌把紅兵推了一個趔趄。
　　 “你沒有辦法？你怎么沒有辦法？你找過我嗎？但凡你能開一下口，我能不幫你？你就是借口，就是看我好欺！”紅兵站穩(wěn)腳步后，撲上去和紅軍扭成一團(tuán)。
　　 “哎呀，這是怎么了？”從地里回來的嬌嬌，看到扭成一團(tuán)的兩兄弟，趕緊上前去拉。
　　 勸完架，送走紅兵，嬌嬌在家里埋怨紅軍：“這次確實(shí)是你不對，賣臺基你不跟我商量就算了，還不跟紅兵商量一下，真是悶頭雞子啄米吃。紅兵雖然是一個有口無心的人，但他一直對得起我們。你不讓我找人借錢，現(xiàn)在就有面子了？真是辦事沒譜?！?br />　　 “好了，好了，不要說了。明天你去給他道個歉，解釋一下，我是不會去的?！奔t軍心里想想也覺得不對，不該一聲不吭就把臺基賣了。但此時紅軍心里也憋了一口氣，就算自己千不對，萬不該，紅兵也不該摔了自己家里的香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