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舊時光】古鎮(zhèn)鐵匠鋪(散文)
2014年,《湖北日報》新媒體集團舉辦“楚風楚俗攝影大賽”,荊楚大地即將消失的傳統(tǒng)手藝也在拍攝之列。這就讓我想到了老家古鎮(zhèn)上那些鐵匠鋪,想起了我小時候在鐵匠鋪犯忌遇險的經歷。在拍攝過程中,我還見證了古鎮(zhèn)鐵匠鋪的興衰沉浮……
一
在我小時候那些年代,老家古鎮(zhèn)上的鐵匠鋪有好幾家??墒歉赣H最信任的還是肖世華和李久遠的鐵匠鋪。肖師傅的鋤頭打得好,李師傅的刀子打得好。他們打的鋤頭、刀子斧頭之類的東西,鋼火不軟不硬,不卷口不缺口不起夾層,經久耐用。
我小時候喜歡上街,無非是為了滿足兩個嗜好:一是跟著母親買小吃,二是跟著父親看打鐵。肖師傅和李師父的鐵匠鋪,我跟隨父親去過多次。隨著年齡增長,我對鐵匠鋪打鐵的一些主要工序也慢慢熟悉了。
師傅們每次見到我在鐵匠鋪一呆老半天,傻乎乎地像看“西洋景”,就跟我開玩笑說:“你娃兒長大了來鐵匠鋪學打鐵,肯定是把好手!”話是說這么說,我小時候真的很羨慕那些打鐵匠,也幻想著像他們一樣掄起大錘“叮咚,叮咚”好威風?。?br />
父親每次在鐵匠鋪拿回鋤頭都要用粗砂石和細沙石把鋤頭磨得白花花的;每次收工回來,要在老屋側邊溝里把鋤頭洗得亮嘩嘩的,再用抹布擦干掛在煙熏火燎的板壁上。父親常對我們說,當學生要愛惜筆,當兵要愛惜槍,當農民就要愛惜鋤頭,這也是對鐵匠師傅的尊重。
二
那是春耕大忙前的一個趕場天,我又跟隨父親去古鎮(zhèn)鐵匠鋪打制幾樣農具。那些年代鐵匠鋪生意很忙,不管是新打制農具還是修理農具,都得提前幾天到鐵匠鋪預約,要不然好久都等不到貨。這天,肖師傅讓我父親在散場的時候來取貨,父親急著要去街上辦事,就叫我在鐵匠鋪等候,這正合我的心意好看打鐵。
肖師傅的鐵匠鋪有兩個徒弟,小徒弟拉風箱,大徒弟掄大錘。拉風箱的徒弟緊盯著洪爐的火勢,雙手推拉風箱桿子一進一退,來來回回。初入門的徒弟就是這樣一步一步行走在學藝的路上。隨著風箱“啪嗒啪嗒”響,爐膛里的炭火苗被吹得呼呼亂躥,鐵匠鋪里煙塵彌漫,煤煙味兒嗆鼻刺眼。
肖師戴著一頂黑乎乎的破草帽,捏著一把長鐵鉗,不停地在爐膛的炭火里翻動鐵坯,爐火將他瘦瘦的臉龐烤得紅撲撲的。掄大錘的徒弟雙手杵著一米多長的錘把,恭恭敬敬站在鐵砧墩邊,看著師傅在爐膛前操作。
一會兒,肖師傅飛快地將紅透了的鐵坯夾到砧墩上。掄大錘的徒弟馬上來了精氣神,他朝手板心吐一口唾沫,揚起大錘在身后旋了一圈,按照師父的指點下錘。隨著大錘“咚咚”響,鐵坯上的火星“唰唰唰”地四處噴濺,嚇得我連連后退,害怕被火星燒著了衣服。師徒倆胸前掛著一張黑黢黢的皮子,飛濺的火星落不到他們身上。
肖師傅左手握鐵鉗翻動鐵坯;右手揮動小鐵錘,用他們師徒才懂得的敲打方式,指點著輪大錘的徒弟看準位置落錘,絕對不得亂捶一通。
“叮咚、叮咚”,肖師傅的小錘力度大,徒弟的大錘響聲也大;肖師傅小錘的力度減弱,徒弟大錘的響聲也減輕。師徒兩人的鐵錘時輕時重,時快時慢,配合默契。經過幾輪捶打,毛鐵坯就按照師父的想象,逐漸變成了一種鐵器。
鐵器初步成型,掄大錘的徒弟把大錘杵在地上喘氣擦汗,師父還要揚起小鐵錘“叮叮當當”敲打幾遍,直到沒有了一點瑕疵才罷手。然后肖師傅夾起一個小鐵章子,按在鐵器上,掄大錘的徒弟輕落一錘,字號就刻在鐵器上了。肖師傅再把成型的鐵器插進通紅的炭火里回爐。隨著小徒弟推拉風箱的節(jié)奏加快,爐火再次呼呼燃燒起來。不一會兒,肖師傅從炭火里夾出回過爐的鐵器,放進洪爐旁邊的水缸里淬火。只聽“滋”地一聲,一股白煙沖天而起,彌漫了整個鐵匠鋪,火紅的鐵器在水里一下子變成了鐵灰色。
三
肖師傅把冷卻后的鐵器擺放到貨架上,邊揩汗邊對兩個徒弟說:“懶婆娘煎豆腐,又起了一塊!”不過,師徒也清楚,爐膛炭火里還有幾件毛鐵坯在等著師徒的鍛打呢!趁著這個空擋,肖師傅從爐臺上端起大茶杯咕嚕嚕地喝起來,兩位徒弟各自忙著準備下一輪鐵坯的鍛打。
眼看快要散場了,父親還沒來取貨。我在鐵匠鋪等得無聊,就想起在同學那里學來的順口溜,這順口溜比我們那些課文好聽又好記,沒好久我就背得滾瓜爛熟了。于是我坐在鐵匠鋪隨口念了一段:“張打鐵,李打鐵,打一把剪子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去打毛鐵。打了一天半,姐姐過來看,心里好喜歡,嫁給鐵匠吃飽飯!”
看到鐵匠師徒都在嬉笑,我接著又得意地念起了下一段:“叮當,叮當,打點,吃點……”
正當我念得起勁的時候,沒提防大徒弟走到我背后,勾起指拇在我頭上敲了兩家伙,我們老家方言叫挨“磕鉆”。大徒弟瞪著一對牛眼睛惡狠狠地問道:“你這個雞巴娃兒,在這里胡說么子屁話?”
都說殺豬的心硬,打鐵的手重。我挨了大徒弟兩“磕鉆”,頭頂痛得冒火。我從小性格倔強,腦殼一痛激起了我的反抗情緒。于是我更大聲念起來:“叮咚,叮咚,打點,吃點……”這一下,可把兩個徒弟惹火了,先前還很和氣的肖師傅也一下子變了臉。兩個徒弟兇神惡煞地走過來要撕爛我的嘴巴!我嚇得不要命地一溜煙跑出了鐵匠鋪,一頭鉆進街上的人群?;仡^望過去,那兩個徒弟沒有追過來,我才放了心。
當天下午,父親從街上回家,兇巴巴地教訓我說:“你這么大了還不懂事,哪個叫你在鐵匠鋪岔起嘴巴亂說的?雖說童言無忌,可是打鐵的師傅最怕童男童女的口水話(童謠)犯忌。我給你說清楚,‘打點,吃點’這句話,是有錢人挖苦鐵匠‘飯量大,不攢錢,難養(yǎng)家’。鐵匠師傅是鐵一樣的硬漢子,聽到這些挖苦話,比挖他們的祖墳還要傷心!”
父親又說:“幸得肖鐵匠和我是老主老客,要不,你那張嘴巴今天被撕到后頸窩去了!”父親越說越來氣,把長煙桿朝火坑石上“砰”地一戳說道:“從今往后,再不準你跟我去鐵匠鋪出洋相了!”
聽父親這么一說,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鐵匠鋪還有這么多的忌諱!我為自己的無知犯忌,開始感到后悔和后怕。從那以后,我再沒有跟父親去過古鎮(zhèn)鐵匠鋪了。
四
一晃又過了幾十年,我因為參加“楚風楚俗”攝影大賽,再一次走進了老家古鎮(zhèn)的鐵匠鋪,這已經是古鎮(zhèn)最后一個鐵匠鋪。
聽說古鎮(zhèn)上肖世華、李久遠幾位有名望的老鐵匠師傅已經去世,只有他們的徒弟張友明、李高年幾位鐵匠師傅還堅守在古鎮(zhèn)最后一個鐵匠鋪,干他們的老本行。
這個鐵匠鋪原先是農具廠的鍛造車間,足有四間屋子那么大??繅ε帕兄P洪爐連著三個木質大風箱。每座洪爐旁邊有一座鑄鐵墩子,面板上有一條尖錐形的短尾巴,這就是熱砧墩,燒紅的毛鐵坯在上面鍛打。還有一個冷砧墩,面板四角有四個短小尾巴。毛鐵坯在熱砧墩上打成鐵器后,師父用小鐵錘在冷砧墩上對鐵器進行幾番捶打后再回爐。砧墩旁邊排列著大錘、二錘、開捶和手錘。洪爐兩邊平臺上擺放著蛤蟆嘴鉗子、大小緊嘴鉗子、雞嘴殼鉤鉗子、鷹嘴鉗子、長嘴殼鉗子。除了這些傳統(tǒng)的器具,還有一座半自動化的空氣錘和幾座打磨鐵器的砂輪。這就是老家古鎮(zhèn)最后一個鐵匠鋪的家當。
這天古鎮(zhèn)不趕場,鐵匠鋪的生意不是很忙,三盤洪爐只有兩盤在燃燒。張友明、李高年幾位師徒正在給村民打制春耕農具,為石場趕制采石工具,修理鋼釬和鏨子。
鐵匠鋪的貨架上陣列著各種鐵器,有挖鋤、薅鋤、耙釘、鐵鎬、鐮刀、斧頭、菜刀、剪刀、火鉗等日常生產生活用具,還有殺豬匠用的殺豬刀、剔骨刀、刨子、撩環(huán)、鉤子等等。
聽我說明來意后,張友明、李高年他們都有些意外,在鐵匠鋪即將關門熄火的時候,沒想到還有攝影的人到鐵匠鋪過問這一行!張師傅和李師傅抓緊安排幾位徒弟打磨那批已經冷卻的鐵器,修理鋼釬鏨子。他們兩位師傅就抽空坐下來,和我聊起鐵匠鋪的事兒。
五
說起鐵匠這一行職業(yè)的起源,兩位師傅聽說他們打鐵的洪爐是太上老君的“八卦爐”傳下來的,鐵匠打制鐵器的手藝,從西漢至今也有2000多年的歷史了。
悠久而神秘的歷史淵源,激發(fā)了兩位鐵匠師傅的職業(yè)自豪感,講起鐵匠手藝的技術含量,兩位師傅眉色飛舞,說起話來滔滔不絕:“你可別以為打鐵是個簡單的力氣活,其實也是看起容易做起難,學會容易做好難,沒有上十年的鍛打磨煉,是難以撐起門面的!”
常言道“打鐵先要本身硬”,一是說沒有力氣不能打鐵,沉重的大錘輪番起落,需要的是氣力和耐力。二是說沒有過硬的技術打不了鐵。老話說:“打鐵無樣,邊打邊像!”
與翻砂鑄犁鏵和鑄鐵鍋不一樣,鍛打鐵器沒有現成的模具,只有在鍛打的過程中憑著師傅的悟性,靠個人對鐵器樣式的理解,隨著心意鍛打出各種各樣的鐵器產品。
鐵匠打鐵講究“取短莫取長”。意思是鐵坯下料留短莫留長,長了難切,短了還可再熔接。而木匠下料卻講究“取長莫取短”,長了可以鋸掉,短了就不好再接了。鐵匠木匠的這番講究,倒也說明了一個帶有普遍性的道理:凡事要留有余地。
古鎮(zhèn)最后一個鐵匠鋪,也有幾位久經沙場的鐵匠高手。他們打的鋤頭或刀具不光是口子上的鋼安得巴適,并且淬火和回火的技術過得硬,不卷不缺不起夾層,經久耐用。
淬火是鍛打鐵器最關鍵的一道工序,鐵器好不好用,經不經用,就看淬火的功夫怎么樣。淬火也是很有講究的。如果是快口之類的鐵器,下水的時候,刀刃朝下,讓水淹到口子就行;對鋤頭之類的鐵器,就要全部放進水里。至于淬火和回爐要達到什么火候才合適,全憑實踐經驗作出判斷。鐵匠行業(yè)自古以來就有一條行規(guī),每件鐵器打好,都要鑄上自己的洪爐編號或鐵匠姓名,來不得半點假。這大概就打鐵這一行所體現的工匠精神吧!
說話間,幾位村民背著背簍走進了鐵匠鋪,他們是來領取打制的農具和生活用具的。村民先不忙拿貨付錢,而是將鋤頭和斧頭在石頭上、鐵砧墩子上“乒乒乓乓”一陣亂砍,見鐵器口子沒有夾層,沒有缺口和卷口,他們相互交換了一下滿意的眼色,就又拿起柴刀和菜刀在另一塊鐵坯上削起來,只見鐵屑紛紛落下,白花花的刀口依舊鋒利無比。幾位村民這才放心地給李師傅付了錢,拿走了他們的鐵貨。這個難得的場景我當然不會錯過,舉起相機一連“咔嚓”幾下,全部收入了鏡頭。
看著這一幕,張友明師傅無奈地苦笑道:“在過去那些年代,客戶是不會當著師傅的面,用這種方式來檢驗質量的,因為那樣就是對鐵匠的不信任,讓師傅沒有面子。那些年代,做生意都講誠信,鎮(zhèn)上鐵匠鋪打制出來的鐵貨,一般都可以放心使用?,F在的人變得越來越精了,變得互相都不信任噠!”
六
“世上活路三般苦,撐船打鐵磨豆腐?!贝蜩F生意熬的是苦澀歲月,鍛打的卻是人的精氣神。雖然不曉得這最后一個鐵匠鋪還能支撐多久?畢竟打鐵這一行也經歷過一段好時光。回想起那些日子,兩位老師傅灰撲撲的臉上也綻放出了光彩。
還是在人民公社興辦社隊企業(yè)的年代,古鎮(zhèn)上一些本事高強的鐵匠師傅被招進了社辦企業(yè),成了農具廠鍛造車間的技術骨干。自古“打點吃點”的鐵匠師傅,變成了拿按月工資的企業(yè)職工,退休的時候,他們的子女還可以接班進廠。
在農業(yè)學大寨的那些年頭,到處都在大搞農田水利建設,修造大寨田的三治工地需要大量的二錘、鋼釬、鏨子和鋤頭、鐵鎬、鐵鍬、鐵鏈等工具,農具廠鍛造車間日夜三班倒加緊生產都還忙不贏。為了擴大鐵器生產規(guī)模,農具廠新建了鍛造車間,添置了空氣錘和全套打磨設備。
空氣錘是一種自由鍛造設備,壓縮缸將空氣壓縮,通過分配閥送入工作汽缸,推動活塞連同錘頭上下起落。
自古以來輪大錘打鐵的師傅,把燒紅的毛鐵坯夾到空氣錘下的砧墩上,腳踩空氣錘的踏板,空氣錘的力度大小和下錘快慢,都在師傅腳上掌控著,踩重一點就打重點,踩輕一點就打輕點,落錘每分鐘180到200次??諝忮N就這樣乖乖地聽從鐵匠師傅的指揮,一上一下有節(jié)奏地擊打著毛鐵坯,“咚咚咚”的響聲震得地皮發(fā)抖,毛鐵坯很快被鍛制成各種鐵器產品。
空氣錘實現了半機械化操作,既減輕了勞動強度,又提高了產量,這就是當年農具廠最先進的生產力水平!
隨著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改制,職工買斷工齡下崗,很多年富力強的鐵匠走南闖北打工掙錢去了,一些老鐵匠為了生存,苦苦撐起他們的鐵匠鋪。古鎮(zhèn)很有名氣的肖鐵匠,在有生之年將手藝傳給了他的大兒子。由于打鐵的行業(yè)日漸衰落,肖鐵匠的大兒子雖然有一身家傳手藝,也只好改行上街踩土麻木拉客。
在古鎮(zhèn)鐵匠鋪的酸甜苦辣,只有鐵匠師傅心里最清楚,他們感嘆世事如棋,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過去鐵匠鋪生意興隆,主要是傳統(tǒng)鐵制品市場需求量大。比如,用于生產生活的犁頭磨耙、挖鋤薅鋤、割草刀、鐮刀、切菜刀、砍柴刀、豬草刀,建筑用的鐵釘、鐵鉤、門環(huán)門插、門撘鉤,就連馬掌、馬嚼子等雜七雜八的鐵器,都是出自鐵匠之手。
隨著農用和家用機械的普及,傳統(tǒng)手藝制作的鐵器逐漸被淘汰。老話說,掛起犁頭要餓飯,現在犁頭磨耙掛在屋檐下歇涼,耕整機在田里忙得團團轉;過去每到秋收季節(jié),鐵匠鋪的鐮刀俏翻了天,現在收割機下田轉一圈,就要收割一大片;過去養(yǎng)豬切豬草,剁紅苕洋芋作飼料,樣樣都離不了豬草刀,現在家家戶戶用上了切草機、粉碎機,電閘一扳幾分鐘搞定。如今的年輕人都不愿在家種田,留守老年人又漸漸干不動農活,鐵器農具和生活用具的銷售市場越來越小,鐵匠鋪也不得不關門熄火。科技在進步,傳統(tǒng)的鐵器產品被淘汰是不可避免的,這是生產力發(fā)展的歷史必然。一輩子鍛打鐵器的鐵匠,自身也經受了歲月的鍛打,古鎮(zhèn)鐵匠鋪的興衰沉浮,給鐵匠們留下的是飽經滄桑的記憶。
老家古鎮(zhèn)上的鐵匠鋪漸行漸遠,傳承了幾千年的鐵匠手藝也即將消失。無論是傳統(tǒng)的鐵匠手藝,還是傳統(tǒng)的民間工匠精神,都不應該被人們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