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里曾有個人，外號烏囡。1960年，他出生時，爺爺陳泮珍給他取名陳愛國，昵稱嗯囡。意思是聰明的乖寶寶。
　　 嗯囡小時候開口跟爺爺要什么，陳泮珍在能力范圍內(nèi)盡量滿足這個長孫。有一次，嗯囡要爺爺給他買個花皮球玩?？申愩淇诖飳嵲谔筒怀鰞擅朔皱X，嗯囡就躺地上腳蹬手刨，滿地打滾，連哭帶鬧。泮珍哄了半天，嗯囡就是不起來。泮珍沒法，只好湊到孫子耳邊輕聲說：“聽爺爺?shù)脑?，起來吧，我給你球玩。”泮珍把烏囡拉到灶后，解開褲腰，讓孫子玩他的球。
　　 這事不知咋的，竟全村傳開了。村人問起這事，泮珍的老臉漲得通紅，矢口否認。架不住問的人多了，他就惱羞成怒，一蹦三尺高，頓足拍臀地罵大街。
　　 烏囡上小學了，可村人發(fā)覺這孩子比較內(nèi)向，見了人就低眉順眼的，不善與人交流。就是迫不得已開口，說起話來含糊不清。被人逼急了，嘴里就不由自主地蹦出不雅字來，比如屎尿屁等等，尤其以“屁”字居多。比如有人問他：嗯囡，你中飯吃啥了？他就低著頭，不回答。村人嘲笑道：這小囡腦子不好，剛吃過就忘了。他就生氣了，含混不清地反擊道：吃啥了？你吃屁！如果再有人問他：嗯囡，今天老師教你些啥了？他呆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嘟噥道：教個卵！你問老師去。
　　 這樣的對話發(fā)生過多次，人們意識到，這孩子的腦子有問題。按崇明風俗，聰明、伶俐、可愛的孩子才能被家長昵稱為嗯囡。這孩子不像個聰明的孩子，今后估計也沒什么出息，豈不玷污了“嗯囡”的好名聲？正如阿Q不配姓趙，就那德行，哪配叫“嗯囡”！于是人們不顧陳泮珍的強烈反對，叫他“烏（傻的意思）囡”。時間一長，烏囡接受了大家強加給他的綽號，而他的本名陳愛國卻很少有人叫了。
　　 七十年代初，我弟弟和同歲的烏囡初中畢業(yè)了，但倆人中只有一個讀高中的名額。誰都知道烏囡在小學、初中根本沒學到什么。他上課時不是趴課桌上睡覺，就是瞪著眼睛，木木地盯著一個地方，一語不發(fā)。
　　 可大隊干部還是把這個名額給了烏囡。理由是，我家有中專生，大學生，高中生，可陳家四代赤貧，個個睜眼瞎。為了摘掉陳家的文盲帽子，體現(xiàn)新社會的優(yōu)越性，所以這個讀書機會非給烏囡不可。
　　 然而，烏囡用事實狠狠地打了大隊干部的臉。根本讀不進書的烏囡，在高中教室里干坐了一個月后，自動休學了。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們村里的男女青年談婚論嫁不像如今那么拜金，女方在聘禮上很少獅子大開口。只要小伙子沒有明顯的殘疾，基本上都能成家。烏囡在祖父和父親的積極操持下，也結(jié)了婚。他岳家?guī)讉€妻舅都是出了名的傻子，就妻子正常些，也比他能干。然而，命運之神似乎鐵了心跟烏囡過不去，他妻子在生二胎時大出血。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條件有限，搶救不及，竟死在醫(yī)院里。
　　 烏囡的母親剛嫁過來時是個正常人，可生了兩兒一女后，家族遺傳的軟骨病就開始了，沒幾年工夫她只能躺在床上日夜哀嚎，五十不到就死了。烏囡父親是個勤勞，節(jié)儉，會過日子的人，在他猝死前，提前給兩個沒出息的兒子各置下三間房的梁木椽子，以及三萬塊紅磚。
　　 父親死后，烏囡看著一大堆建筑材料束手無策，他根本沒能力規(guī)劃小樓建設(shè)。是他當泥瓦匠的妹夫給他叫了一班人，勉強給他建起一棟三開間兩層小樓。
　　 小樓建好了，妹妹妹夫鬧離婚，沒心思替烏囡裝修小樓。多少年過去了，那小樓的內(nèi)外墻不粉刷，門窗也不裝，不分白天黑夜地敞開著。到了寒冬臘月，烏囡撿來生產(chǎn)隊廢棄的舊尼龍布，隨便用釘子釘住，防止冷風肆無忌憚地穿堂入室。我每當夜色籠罩四野時經(jīng)過烏囡家的院子，聽著被寒風刮得啪啪作響的尼龍布，再看一眼那些黑洞洞的門框和窗框，覺得那不是小樓，而是張開血盆大口，睜著大眼的巨獸。
　　 分田到戶后，烏囡也懶得去種，要么讓地荒著，要么白送給別人去種。他家的院子臨河，陽光充足，比較方正，有一百多平方。可這個院子在他手里白瞎了，沒有圍墻，沒有花草，連瓜果蔬菜都沒有，全是自生自滅的野草。尤其是蚊子滋生的夏天，院子里的野草足有半人高！
　　 正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烏囡的妻子死后沒幾年，他的爺爺和父親先后離世。生活經(jīng)驗嚴重欠缺的烏囡，根本沒能力養(yǎng)活兩個幼小的女兒，只能將兩個女兒寄養(yǎng)在外婆家。她倆很少在村里出現(xiàn)，見了人從不主動跟村人說話。初中一畢業(yè)，她倆就從村人的視野里消失了。至于這兩個女兒為什么初中畢業(yè)后立即逃離這個家，眾說紛紜。有人言之鑿鑿地說，烏囡喪妻之后寂寞難熬，幾次試圖在女兒身上動手動腳。
　　 這事，誰也沒法求證。事實是，自從妻子死后，烏囡整天在村路、公路上漫無目的地晃悠。只要看到遠處有女人過來，他就如同被人使了定身法，站在原地，睜大眼睛，張著嘴，一言不發(fā)，兩眼放光，死死地盯著那個女人走近。接著如雷達般轉(zhuǎn)動著腦袋，繼續(xù)盯著人家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遠方。然后吞咽一口口水，繼續(xù)在路邊閑逛，等著看下一個女人。
　　 時間長了，村人都知道烏囡在村里瞎逛，只為了看女人。女人們想到他那瘆人的眼光會不會像X光般穿透她們的衣服，心里紛紛不寒而栗。以后只要看到他站在前面，女人們就趕緊避開。實在避不開，就繞著他走。
　　 村里的女人不讓他看，烏囡就去鎮(zhèn)上看。鎮(zhèn)上人多，而且很多女人也不認識烏囡，他隨便站在菜市場里，超市門口，或者靠在哪個犄角旮旯里，就能將女人看個飽。
　　 然而，看得越多，他的性饑渴就越強烈。于是，村人幾次看到手忙腳亂地整理著褲子的烏囡，從洗腳房里竄出來。
　　 可惜烏囡沒有足夠的閑錢去填洗腳房的無底洞。他想娶個女人陪他過日子，最好是不用花錢的那種女人，寡婦。
　　 但那時已是改革開放后的九十年代中期，所有的婚姻都以金錢為基礎(chǔ)。寡婦再嫁也不例外?？蔀踵锊恢肋@社會變了，還是不斷打聽哪里有待嫁的寡婦。一旦打聽到，就磨蹭村人幫他去撮合。
　　 村人乜視著烏囡，不屑地問：你褲襠里的玩意兒憋不住了。想討女人啦，你手頭有幾鈿？
　　 烏囡低著頭，哆嗦著嘴唇，囁嚅了好一會，說不出囫圇話。村人鼻子里哼了一聲，冷笑道：老話說，只有白牛耕白地，哪有白睡女人的？到鎮(zhèn)上抓只小母豬回家都得掏錢，何況一個女人？你錠灰殼子沒得一只，撮合個屁！
　　 有一晚，我從三哥家出來回家，在月色下發(fā)現(xiàn)有個黑影在河邊的樹蔭下無聲地轉(zhuǎn)悠。我問：前面是烏囡么？那黑影不回答我。等我走近了，用手電以照，真是烏囡。他瞪大著眼睛，一眼不眨地盯著我，抖動著有些下垂的嘴唇，突兀地問：寡……寡婦有伐？
　　 我初聽很驚訝。后來與村人交流才知道，這是烏囡晚年與村人之間唯一的交流內(nèi)容。
　　 村里可憐他早年喪妻，沒有生活來源，曾安排他進鎮(zhèn)辦企業(yè)上班?？伤闪藳]多久就被廠里解雇了。原因是一無技術(shù)二無眼色，教啥啥不懂，干啥啥不行。廠方擔心走路不長眼睛的烏囡，萬一在廠區(qū)里被車撞了或啥操作而出了工傷，廠方就攤上大麻煩了。
　　 在他五十歲后，如果在村里碰到認識的村干部或者頭面人物，他會慢吞吞地湊到這個人身邊，用含混不清的哭音喃喃自語：我要餓死了。求求你們給我找個工作吧。
　　 當然，工作是不可能給他的，但村里會在各個節(jié)日前適當?shù)亟o他發(fā)些補助金。后來村里將他納入低保范圍。加上他有幾畝土地流轉(zhuǎn)金，他手頭有了些錢。
　　 可他拿到錢后，不是用于改造生活質(zhì)量，而是迷上了電視購物。電視里那些吹得天花亂墜的廣告，他都信。
　　 我有幾次在自家的西院整理花草時，能聽到烏囡站在三十米外自家二樓的陽臺上，與人高聲大氣地打電話，而且一打就是一個多小時。開始我納悶，他既無親戚走動，也沒朋友來往，跟誰通話呢？多聽一會就明白了，他是跟電視購物的推銷員交談呢。
　　 也只有推銷員才愿意跟他說話，村人都不愿意搭理他。說實在的，跟他說話可費勁了。除了發(fā)音含混不清，內(nèi)容莫名其妙，往往是雞跟鴨講，而且回答的大多牛頭不對馬嘴。如果他愿意跟人搭話，他的第一句就是：你，你拿多少，一個月？然后繼續(xù)自言自語：操！退休工人，每月，都有錢拿，過的好適意。
　　 晚年的烏囡，基本上不會說話了。鄰居看到他無所事事的在自家長滿野草的院子瞎轉(zhuǎn)悠，跟他打招呼。他就站住，盯著人家，耷拉著的下嘴唇動了幾下，終于無話可說，于是低著頭，躲進家里，不出來。如果在路上撞見他，跟他說話，他還是耷拉著下嘴唇，看你一眼，低下頭，不回答。
　　 2020年夏天，村里有老人去世。我在喪禮上看到衣衫不整的烏囡，耷拉著下嘴唇，呆呆地站在人少的樹蔭下，試圖跟人聊天。然而人家瞟了他一眼后若無其事地踱開了。每次開席，只要烏囡坐到哪桌，那桌上早已就坐的村人紛紛開溜，換一桌再坐。
　　 我找到座位坐下后，看到烏囡在眾多的桌子間晃悠，已經(jīng)坐下的來客都對他說；這里有人了，你去別處找座位。我就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坐我這桌。他低著頭，從人群中擠過來，在我身邊一屁股坐下，也不跟我交流。開席了，只見他筷子不停，一會兒嘴里就塞滿了葷菜。我看他包著嘴，努力咀嚼著，突然，他轉(zhuǎn)身彎腰，哇的一聲，滿嘴的菜吐了一地，然后用手背胡亂地擦嘴，卻沒有道歉的意思。同桌的人都膩味死了，有的人干脆把筷子拍到桌上，抬腳就走。有人對我說：你現(xiàn)在知道大家為啥不愿意跟他同桌了吧？他的吃相太難看了，讓人看了惡心。
　　 也難怪，村人發(fā)現(xiàn)他家的煙囪很久不冒煙了。他的一日三餐基本以零食為主，比如餅干、袋裝牛奶等，撕開就吃，方便。于是，遇到村里辦喪事，面對著色香味俱佳的酒席，他哪顧得上禮節(jié)，早就食指大動，筷夾手抓，胡吃海塞，吃到吐為止。
　　 2020年12月下旬，提前入侵的寒潮將江南人打了個措手不及，迫使村民們早早穿上保暖的滑雪衫、羽絨服。
　　 有一天，我正在書房里讀書，突然聽到村里人聲鼎沸。我就踱出西院，走到河邊，發(fā)現(xiàn)河對面烏囡家院子里集聚了好幾個人，正在議論著什么。我過橋，踱到烏囡家的院子里，竟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這么冷的天，烏囡上身只穿一件破舊的毛衣，下身穿一條薄內(nèi)褲，腿上罩一件頗毛衣，坐在避風朝陽的墻角里，一邊渾身哆嗦，一邊吃餅干，喝牛奶。村人們圍著他，村委也派了人來，正七嘴八舌地問烏囡的話?？蔀踵镆桓乓暥灰?，聽而不聞，只是目光呆滯地將餅干送進嘴里，艱難地咀嚼著。咀嚼了一會，舉起盒裝牛奶往嘴里倒。然而哆嗦著的手很難將牛奶全部倒進張大的嘴里，于是不少牛奶流到覆蓋在腿上的爛毛衣上，使得爛毛衣上濕了一大片，很像小便失禁。
　　 村人好不容易打通了烏囡大女兒的電話，大女兒答應盡快從市區(qū)趕回來處理父親的養(yǎng)老問題。
　　 聽三哥說，烏囡的大女兒挺著大肚子，在傍晚時趕了回來。經(jīng)過與村委商量，決定在月底前將失去生活自理能力的烏囡送進養(yǎng)老院。商量完，大女兒第二天回上海去了，說要跟失聯(lián)很久的妹妹商量分擔養(yǎng)老費的事。烏囡這幾天的生活由村人多照看照看。
　　 12月28日，我動身北上黑龍江，有時在火車上還會想；烏囡的養(yǎng)老事解決了沒？30日我剛到黑龍江，三哥打我電話，說那天上午村人去烏囡的院子里，扒著廚房的玻璃門看到穿著單衣單褲的烏囡，像條狗似地趴在灶臺前一動不動。立即打電話通知村委，撬開門摸摸烏囡，渾身冰冷，早已死透了。零下六七度的江南，滴水成冰。110來現(xiàn)場看了一遍，說烏囡應該是凍餓而死，不是他殺。
　　 我跟三哥說，給烏囡辦喪事時，你幫我墊付一筆禮金吧。三哥說不用了，烏囡的大女兒回來后，簡單地給烏囡裝殮后，立即拉到火葬場火化了，啥儀式都沒有。
　　 在清理烏囡的小樓時，村人發(fā)現(xiàn)各個房間里堆滿了各種包裹和紙盒。里面裝的全是他從電視購物上買的，根本不會用，也不知道有什么用處的商品。很多包裹和包裝盒甚至都沒啟封過。
　　 烏囡死時，剛過六十周歲。按規(guī)定，年滿六十的上海郊區(qū)農(nóng)民可享受每月1200元的農(nóng)民養(yǎng)老金。按說，每月一千二養(yǎng)老金，加上土地流傳收益，以及低保政策對他的傾斜，能確保烏囡衣食無憂?？伤K因極度的懶散，不思進取，兼無一技之長，以致過得渾渾噩噩，與高度發(fā)展的社會完全脫節(jié)，連國家的好政策也不能改變他凍餓而死的命運。
　　 哎，性格真能決定人的一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