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事要從冬青出生時說起，冬青是冬月生的。
　　 計劃生育政策作為一項治國的基本國策，在廣袤農(nóng)村遍地開花。鄉(xiāng)人民政府泥白的院墻外，在大鐵門左右，鮮紅的油漆書寫著兩副醒目的標語，字跡斗大，人在對面山上就能看清：計劃生育是我國的一項基本國策。優(yōu)生優(yōu)育，控制二胎，杜絕三胎。鄉(xiāng)村大小道路旁邊的光石頭上，人家土墻上，豬圈廁所甚至水泥電線桿子上，都點綴著不時描新或新貼的標語：“寧可家破，不讓國亡?！薄霸摿鞑涣?，扒房拉牛?！薄皩幪硎鶋灒惶硪粋€人。”“一胎生，二胎扎，三胎四胎刮!刮!刮!”“喝藥不奪瓶，上吊就給繩?！编l(xiāng)村干部們，日常最關(guān)心最為留意的是己婚育齡婦女的肚子。一旦發(fā)現(xiàn)某個婦女肚皮隆起，便展開偵察、摸底、情報匯總等一系列工作。倘若屬于違反計劃生育對象，干部們輕則上門動員，做思想工作，重則組織一大群人，一手動員，一手威脅破產(chǎn)。如果該對象逃跑或躲起來，與政府對抗，鏟糧食、卸大門、抬家具、拆房溜瓦、牽牛牽羊……所有行政手段齊上。上世紀八十年代農(nóng)村的計劃生育工作就是這樣，既已定格為基本國策，便上升為一項轟轟烈烈的政治運動。所有政績，與計劃生育掛鉤，計劃生育出紕漏，政績一票否決。甚至領(lǐng)導(dǎo)干部升遷、普通干部調(diào)工資、發(fā)獎金、考核、轉(zhuǎn)正等，計劃生育是硬指標，不徇任何私情。
　　 在這樣的高壓勢態(tài)下，農(nóng)民們想超生，想生一個能頂門立戶、咸魚翻身的兒子，想生了女兒后再生個兒子傳宗接代，便與鄉(xiāng)、村干部展開叢林戰(zhàn)、游擊戰(zhàn)、地道戰(zhàn)。老鼠與貓的游戲在廣袤鄉(xiāng)村無數(shù)遍演繹。
　　 一個酷寒的風(fēng)雪之夜，冬青來到人世間。
　　 這是距離村莊二十多里，當(dāng)?shù)厝私幸袄菧系囊粋€小山洞。山洞隱藏在大片常綠喬木與灌木的叢林里，洞口處，頂上生一叢百年冬青，垂下的枝條綠葉，幾乎將洞口遮嚴。桂枝與男人福生找到這地方時，洞里彌漫著狼臊味，地上有草食動物的頭、蹄遺骸。山洞不大，擠下四五個人。
　　 “狼住過的洞，敢住嗎？”桂枝雖生得牛高馬大，甚至比男人還高一寸，膽子終歸是女人的膽，她怯怯問男人。清早逃進山里，又在樹林子里鉆來鉆去，即將臨盆的桂枝早已累得氣喘吁吁，滿臉虛汗。
　　 “怕個球，干部找不到的地方，就穩(wěn)妥哩?！备Ｉ贿吿咧闪说囊把蝾^，一邊寬慰女人。
　　 “狼回來了呢？”女人心有余悸。福生不勝其煩：“你是怕狼還是怕干部？”
　　 女人不再吱聲，無奈地打量著山洞。這是個天然形成的石灰?guī)r巖洞，洞壁上下呈一縷縷的流線型，生滿暗褐色的蒼苔。洞頂彎穹，泛著淡淡的紅與黃。地面滿是碎石與動物毛發(fā)。一大片鐵匠樹與冬青、樟樹將山洞遮擋得嚴嚴實實。至溝底，至少有一里路遠。
　　 福生手腳并用，扒完了地面的碎石與雜物，放下背上的背簍與包袱，扶女人坐在包袱上。
　　 “我去割些干草，你歇著?！?br />　　 福生話不多，家里女人當(dāng)家，任何事聽女人的。而此時，他自作主張。女人木然坐著，聽著男人的安排。
　　 幾抱干草割回來，地上厚厚鋪一層。福生打開包袱，鋪上被褥，將女人安頓躺下。又拿著鐮刀出去，砍回幾根雜木，葛藤，比劃斫斫，洞口釘幾根木樁，綁起一方可開合的柵欄門。
　　 福生關(guān)上柵欄門，在里邊用根木杠別住，用力推了推，對女人說：“這樣就不怕狼了?！?br />　　 “我肚子像是有點痛?！迸苏f。
　　 “痛吧，快點生下來了好，生下來是條命，他們也不敢捏死?！备Ｉ雒嫣稍谂伺赃叄謿?。
　　 “又生個丫頭呢？”女人問。福生不說話，盯著洞頂一塊像中國地圖似的不規(guī)則紅黃圖案，心里掛著十五只吊桶。中國這么大，就不容我李福生多生養(yǎng)一個娃兒？
　　 再生個丫頭呢？福生一直不去想這個。反正賭上二胎了，愿賭服輸，真是老天爺給個丫頭，咱認命。但未生之前，有一半是生兒子的希望啊。一半希望，為什么不賭一把呢？
　　 下午，寒風(fēng)吹過幾遍之后開始下雪，到夜晚，雪下了半尺厚。
　　 冬青就是在這個山洞，這個寒夜降生的。微弱的燭光下，才出生的小丫頭像只沒毛的貓。福生包好嬰兒，放女人身旁，蓋好被子。女人虛弱已極，側(cè)頭看看小嬰兒，輕輕嘆息。
　　 “你失望了?！?br />　　 “命呢，認了?！备Ｉp目盯著穹頂。
　　 “認了吧，懷胎十月，受盡千般苦，躲來躲去的，連累親戚們一起受熬煎。我也舍不得?！?br />　　 “養(yǎng)著吧，兩個女兒，咱也不錯了?！?br />　　 “取個名字吧?！?br />　　 福生想了想，說：“叫冬青吧。冬青樹四季不落葉，長哪兒都能活。”
　　 “就依你?！迸穗y得地柔情依依。
　　 逃跑時，天色未明。姐姐預(yù)料到要用許多東西，一大包袱包了，背簍里，是吃的干糧和兩壺開水、碗筷、蠟燭、砍柴刀等。昨晚從山下得到消息，鄉(xiāng)村干部組織計劃生育殲滅戰(zhàn)，逐村逐戶排查孕婦和超生對象。桂枝已在姐姐的土樓上藏了三個月。這三個月，不見天日，像只不敢出洞的耗子。甚至有兩次，鄉(xiāng)里干部就在樓底進進出出，詢問盤查。桂枝躲在樓上，不敢稍動，大氣也不敢出。好在，姐姐三年前已結(jié)扎罰過款，今年不在計劃生育處罰對象之列，說話硬氣，唬住了鄉(xiāng)里干部。打殲滅戰(zhàn)不同于平常，鄉(xiāng)、村、組干部加工作組，少則十幾人，多則三五十人，逐村逐戶排查，草垛用桿子捅，牛欄豬圈得鉆進去看，農(nóng)戶的土樓、地窖、柴垛得翻上一遍……總之，不放過任何一處能藏進一個人的角落。福生半夜從家里翻后窗跑過來。前門有干部把著，逼他天明去找女人。兩人摸黑背了東西進山。以前上山挖藥，見過這孔巖洞，便徑直奔來，很容易找到了。
　　 這孔巖洞，便成了冬青出生的產(chǎn)房。
　　 家里面，老娘摟著大女兒睡，天明，發(fā)現(xiàn)福生逃了，干部們拉了圈里的一頭豬，卸了大門，鏟了柜里的糧食，抬走了桂枝出嫁時所有的嫁妝。只給老幼兩人留一床鋪蓋和廚房的鍋盆碗盞。干部們分頭搜遍村莊，沒有找到福生和桂枝。臨走，給村干部留下話，三天找不到李福生兩口子，今年全年工資扣光。村主任和村支書臉黑得像戲里的老包，打算掘地三尺。
　　 農(nóng)民原則上允許生二胎，但生二胎有嚴格規(guī)定。頭胎為女孩，滿四歲，向村里寫申請，報鄉(xiāng)里批。鄉(xiāng)里批生育指標后，才允許懷孕。但指標一年有效。若一年內(nèi)未生，指標作廢，來年再申請。沒批指標的，一律算超生。凡指標外懷孕對象，一律要終止妊娠，抓鄉(xiāng)醫(yī)院流產(chǎn)。曾經(jīng)有孕婦即將臨盆，被抓去做人流。嬰兒生出來是活的。計劃生育專干不告訴孕婦家屬，自行弄死嬰兒。當(dāng)然，自然生產(chǎn)是活的，孕婦及家屬知情的嬰兒，不管是超生幾胎，干部們畏于法律，還不敢弄死。
　　 桂枝姐姐的家，也作為鄉(xiāng)、村干部的重點搜查對象。面對來勢洶洶的鄉(xiāng)、村干部，桂枝的姐姐桂蘭雙手叉腰攔在門口，質(zhì)問干部們：“憑啥搜查我家，老娘多生了個妞兒，罰也罰了，劁也劁了，還有啥犯到你們手上？是做賊了，還是偷人養(yǎng)漢了？”桂蘭、桂枝姐妹倆，嫁在同一個行政村不同的兩個生產(chǎn)組，惡名相同。姐妹倆壯如男人，粗喉嚨大嗓，鄰里間糾紛，沖在前面，家里過日子，男人是奴才。村干部多少有些怕她們。這也是桂枝懷孕后，能在村干部睜只眼閉只眼的情況下順利藏起來的原因。招惹上兩姐妹，以后別想有安生日子過，更別提吃她一頓喝她一頓，送只豬后臀啥的暗地巴結(jié)村干部。當(dāng)?shù)厝税涯肛i絕育叫劁豬，干這個行業(yè)的獸醫(yī)叫焦豬佬。桂蘭把女人結(jié)扎比喻為劁豬，也是在發(fā)泄對計劃生育的強烈不滿，好比政府把百姓當(dāng)牲口，像人對待牲口一樣，違背主體意愿，強奸民意。在廣大農(nóng)村，對轟轟烈烈的計劃生育政策，幾乎沒有農(nóng)民擁護。說小點，農(nóng)民家庭，都望生有兒子頂門立戶，傳親接代，延續(xù)家族血脈，并有可持續(xù)下去的勞動力。說大點，農(nóng)民生活在基本沒啥希望的社會最底層，生個兒子將來出息了，可實現(xiàn)咸魚翻身的愿望。女兒大了，終究要嫁。既使招女婿，農(nóng)民叫捏著鼻子哄嘴，也戲說：招女婿，耍把戲，三天兩早期。幾千年傳統(tǒng)文化的浸淫，農(nóng)民對招女婿延續(xù)家族血脈不抱幻想。
　　 村主任賠著笑臉：“是這樣噢，有群眾反映你妹懷孕了，我們見不到她人。上邊的政策呢，也不用我多說，你比我還清楚。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們也是沒辦法。到你家看看，沒人也就過去了?！?br />　　 “我妹是我妹，我是我，各嫁各的男人，過各人的日子。她干啥去了，與我沒關(guān)系。新社會也有連坐的規(guī)矩，一人犯法，誅滅九族？”桂蘭是讀完了小學(xué)的，懂點文化，嘴巴從來不饒人。村主任也是個農(nóng)民，沒有村主任的頭銜，從外到內(nèi)與農(nóng)民一樣，一身汗酸兩腳黃泥。論文化論口才，他不是桂蘭的對手。被桂蘭兩句話噎住了，張嘴干哼哼，回答不上。鄉(xiāng)里計劃生育專干是個婦女。全鄉(xiāng)百姓都知道，她能從村婦女主任走到鄉(xiāng)計劃生育專干的位置，從農(nóng)民身份華麗轉(zhuǎn)身為吃商品糧的鄉(xiāng)干部，跟她當(dāng)姑娘時與當(dāng)時的公社書記相好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百姓們從骨子里瞧不起她，罵她是賣溝子干部，Ｐ能。干計劃生育工作也有兩把刷子，六親不認，不放過任何一個上環(huán)、流產(chǎn)、結(jié)扎、罰款的對象。她看不上村主任的軟弱，沖上前吼道：“我們懷疑你妹藏在你家，不讓搜是不？不讓搜就是心里有鬼。你今兒敢阻攔，抓住你妹，連你一起罰！”說罷一揮手，身后早已蠢蠢欲動的干部們一涌而上，沖進屋子，奔向各個角落，上樓下窖，捅床底揭柜蓋，把根本藏不下一個大活人的箱子、木桶、瓦缸齊齊揭開，似乎是懷疑懷孕在逃的女人練有縮骨功，或者會妖術(shù)，變成一只蒼蠅或蚊子。
　　 桂蘭門外堵著計劃生育專干：“你們這群土匪，今兒搜不到人，咋給我交待？”
　　 “給你交待個錘子，今兒就搜了，你還想咋？想翻天？想上告？去，法庭的大門敞開著，不服了告去?！庇媱澤龑８捎惺褵o恐?？h上發(fā)有紅頭文件，凡涉及計劃生育類案件，只要不是人命大案，法院不準受理。鄉(xiāng)、村干部學(xué)習(xí)過。桂蘭也底氣十足：“找不到人，我跟你沒完！”
　　 “你能把我球咬了！”專干暴粗口。桂蘭撒潑：“你倒有沒有東西叫人咬？長個挨球的豁豁，咬領(lǐng)導(dǎo)球還差不多！”
　　 “你長的啥？沒挨球咋生了娃？不會是長蟲鉆一回懷孕的吧？”
　　 ……
　　 兩個女人在門口惡語相交，唾沫橫飛，你指我眼窩，我拍屁股示威。都說公雞好斗，母雞掐起仗來，也是兩嘴相向，滿地雞毛。進屋搜的人一個個灰頭土臉溜出門，不甘心，又去后檐溝、柴禾垛、茅廁、豬圈等處搜了，毫無所獲。有干部拉了計劃生育專干的后衣擺，示意結(jié)束戰(zhàn)斗。干部們走遠了，桂蘭還不依不饒，在門前的道場上一蹦三尺高，跳腳罵娘?？蓱z桂蘭，大冬天里，累得通身冒汗，頭上熱汽騰騰。
　　 待到平心靜氣想起妹妹時，桂蘭又手忙腳亂，下廚烙鍋盔攤餅子。妹妹跟妹夫逃跑時，只帶了一天的干糧，不收拾些吃的送去，兩人要挨餓。吵架的氣消了，桂蘭心里其實還得意，反正妹妹提前逃掉了，只要干部們抓不住，娃生了，打罰隨便。捏死娃，干部們還沒那膽。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廣大農(nóng)村，計劃生育政策虎口逃生的超生娃娃有多少呢？這是個無法統(tǒng)計的數(shù)字。如今，這批僥幸生存下來的一代，正是共和國最年富力強的一代人，他們多數(shù)已大學(xué)畢業(yè)，正在共和國各個崗位上揮灑青春。而老齡化與用工荒的問題，正在日益凸顯，威脅著國家的建設(shè)與發(fā)展。共和國建設(shè)，實現(xiàn)富強夢，少不了這代青年的拼搏與努力。嚴厲甚至殘酷、違背人類繁衍發(fā)展規(guī)律的人口計劃政策是否正確，只能留待歷史去評說。新時期中國的社會發(fā)展史，總在否定與批判中前進，認真地反思過去，更有利于發(fā)展的道路上趨于理性。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歷史這面鏡子，照出的是政治家們的智與愚，榮與辱，毀與譽。
　　 李福生夫婦，熬過了他們結(jié)婚以來最艱難的一夜。
　　 沒奶水。沒料到今晚會生，便沒準備生后的東西，可能是因為提心吊膽，擔(dān)驚受怕，體質(zhì)早變差了，也可能腆著大肚子跑上山，累壞了。又沒啥可口的食物。艱難生產(chǎn)后，沒法恢復(fù)。
　　 后半夜，小冬青開始啼哭。不久，便引來狼嚎。外邊的林子里，可聞野獸奔跑的聲音，有兩次，幾乎到洞口。李福生大聲吼了幾嗓子，聲音跑遠了，但嚎叫聲此起彼伏，群山回響。像頭狼在召喚部下，告訴狼子狼孫，這兒有好吃的。李福生攥著鐮刀緊守柵欄門，用幾件衣服掛柵欄上遮擋起來。他攥著刀的手在發(fā)抖，刀把已攥出水來。若群狼來攻，這道柵欄也擋不住。生死聽天由命。女人摟著啼哭不止的小冬青，把乳頭塞嬰兒嘴里，想堵住她的哭聲。她沒聽過狼嚎，嚇得全身發(fā)抖。男人一邊找話安慰女人，一邊用刀磕擊巖壁，給自個兒壯膽。
　　 李福生不是個膽大的男人。二十歲以前，他一個人晚上不敢走山路。結(jié)婚后，女人當(dāng)家，他一切聽女人的，兩人小矛盾拌嘴，只有女人欺侮他。村上有啥大事，女人決定拿主意，他基本棄權(quán)。今晚努力拿出男人樣，也是癩蛤蟆支桌腿，硬撐的。群狼若真的來攻，他恐怕支撐不了兩回合。僅僅是遠近的嚎叫聲，己駭?shù)盟麅晒蓱?zhàn)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