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癡子叫花燈(小說)
一如既往,我來到了那家人聲鼎沸的酒吧。酒吧外閃著同往日一般的彩色燈光,位于地下,大概同一間大一些的地下室,店前有段較急的扶梯,大店牌上的彩光在黑幕中跳動著。漢白玉臺階上反射著四個紅色正楷的字:艾虎酒吧。
平日里我晚上在這酒吧打工,它坐落在城市較偏的一條小巷里,兩旁是飯館雜鋪,煙酒燒烤一類的,到深夜了,這附近還有大片的亮光和鳴笛聲,夜場已經(jīng)數(shù)不勝數(shù)。
進(jìn)了酒吧,這里擺放的也算整齊,又有個吧臺修在左手邊的墻前,墻上的擺件柜擺滿了酒和古玩,造型有些復(fù)古且奢華,進(jìn)門后便看到幾張長桌正排成一列,且每張桌都坐滿了客人,左右兩邊也各排了一列坐滿了的方桌。觥籌交錯,伴著歌聲和辱罵聲,滿是刺鼻的酒味和燒肉味,不免讓人有些頭暈,我在這打工,卻很難習(xí)慣這種喧鬧的環(huán)境。墻上掛著幾幅名畫,是梵高的《奧維爾教堂》和他《麥田上的鴉群》,還有畢加索的兩幅。大廳的人我大概就看到這幾種——穿綠色迷彩服的,穿花色T恤衫的,穿色調(diào)暗淡的長袖外套的,最后一種在左右兩邊看到的比較多,最多不過三四人一桌,前兩種大多是成群進(jìn)門的,熱熱鬧鬧。這天,我看到了她被一群穿著花色T恤衫,頭發(fā)染成黑色和黃色的青年帶進(jìn)了酒吧。
老板在我進(jìn)來的一兩個小時后快步走到我面前,交代了往日相同的工作——端酒,收賬記賬。記得他好幾次提醒我,他雖人易親近,性格也溫文爾雅,但畢竟也是個三十來歲的商人,不會說什么無用的話,所以是我的問題,做事應(yīng)該沒什么,慢一點,穩(wěn)一點。那就應(yīng)該是我每次默默練習(xí)調(diào)酒的時候吧,那時候大概十分笨拙,樣子就好像他們面對的是個肢體極為僵硬的凍尸,不忍直視。所以常有路過的人會忍俊不禁且調(diào)侃幾句,好多次甚至有喝醉的酒鬼向我這里大罵兩句,雖然我對他們那些莫名的謾罵十分不解和困擾,但只要一想到在每天剛上班后會給這位善良和藹的老板倒一杯進(jìn)口葡萄酒順便聊聊天時,仿佛所有的迷茫,孤獨與悲傷都化為烏有。記得有段時間談話是這樣的——
老板說:“燈光有些暗啊,算了,照例一杯原裝葡萄酒吧。”
我應(yīng)了一聲,開了杯葡萄酒倒給他。
他說:“在這兒工作適不適應(yīng)啊,環(huán)境還很好吧。”
我點了點頭,看著他說:“我一個人來這里找工作,只有您要了我,沒有嫌我學(xué)歷低,人又笨,好心收留我,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把這里當(dāng)家了。”
他笑了笑,搖著手說:“哈哈,學(xué)歷低沒什么,學(xué)歷低沒什么!你生得笨拙也沒有關(guān)系。你想啊,哪有圣人天生就聰明的?不過是加以約束的成果,是吧!在我這兒‘三章’就是對你僅有的約束啰?!笔前?,哪有圣人天生聰明?我想起來的時候老板給我定了三條規(guī)矩:月薪少了四五百;自費面料很好的一件西裝工作服;每晚工作期間看事做事……盡管如此,正如上面所說,他愿意接納被人滿臉歉意拒之門外的我這一事實,就足夠讓我為這位善良之人服務(wù)終生了,也正因如此,我大概找到了歸宿,于是在附近租了間幾乎大的房間,白天在里面呼呼大睡,晚上便西裝革履,神采奕奕的站在吧臺前,為他們送著酒,收賬記賬,邊一遍又一遍默默呆板地練著調(diào)酒的手藝。他不再說什么,微笑著昂頭看著滿人的酒吧。
第二天他來,說:“今天也來找你了,最近賬都記得完整吧?”說著他將目光從吧臺移向我。
我思索了一會,答應(yīng)著:“嗯……完整,晚點賬本拿給你看?!?br />
他微笑著,也不再看我,伸手摸了摸嘴角:“我可是相信你,但正因如此,賬本就交給你記,小伙子,給我看看吧,我該不該信你?!闭f著他伸手到我的面前,同時點了根雪茄。
我不假思索給了他,他一頁一頁翻著,邊和我隨便說著話?!澳阌惺裁磯粝雴??”
我低了頭,深色橡木的吧臺上燈光有些昏暗。“我……我想成為一位有名的調(diào)酒師……”說著,回憶不停浮現(xiàn)在腦海,煙霧中,我看到了自己重復(fù)著用笑容和華麗的裝扮拼湊的生活,是啊,我如此笨拙又平凡的人,又怎么追得上呢?又怎么有條件追呢?多少次啊,站在這面奢華復(fù)古的擺物柜前,站在這句句刺骨惡語嘈雜中,幻想著被蹂躪的不堪入目的幻想,規(guī)劃著被塑造的千篇一律的規(guī)劃。大概只有每天保持著燦爛的笑容,忍受嘲笑和譏刺,是我的本職工作和對老板的報答吧。
他看賬本的眼睛從搖晃中頓了頓,似笑非笑地看向我,又頓了頓,看向了賬本:“有夢想好啊,我信你,成為最棒的調(diào)酒師吧?!闭f完點了杯葡萄酒。是啊,他認(rèn)可我!我笑了起來,看著他笑著,他也笑了起來——不過只是微笑,掐滅了沒抽完的雪茄,收了起來。
擺物柜的老式收音機(jī)里播著貝多芬的悲愴奏鳴曲,不過我這么個看店的卻也不知道該怎么欣賞,不知逐調(diào)逐音符能表現(xiàn)大家的什么感人經(jīng)歷,或是同魯公般打擊些什么,諸如這類的疑慮在老板交代完工作后讓我暗自惶恐,好像是因無知,又好像是為夢想回憶的出現(xiàn)。他來到了酒吧的門簾前搓著手等著,眼睛瞇得剩下一條小縫,一邊笑著迎合著新年來自進(jìn)出客人的問候,卻一邊不停用余光瞪著我,腳跟同踩著縫紉機(jī)般踏著木制地板。我看他有些奇怪,于是便好奇想要上前問問,可他那兩彎帶著點鋒芒的鷹鉤眉越發(fā)靠緊,有笑意的臉對著門,滿是紅疙瘩的側(cè)面中,余光死死鎖著我,讓我不由顫動幾分,想要上前的腳也滯在原地,我只看見他的脖子越來越紅,可能有些不切實際,但我此時卻想到書中一種叫蜥蜴的生物。忽然之間,我好像摸出一點頭緒,馬上便猛然醒悟:大概,老板是在等貴客吧!如果是這樣,那他真是一位善良至極的人!明明可以讓我來等,但他為了服務(wù)貴客的周到,甘愿放下急事親自接待。我肅然起敬,望向這個與店里衣著不同的背影——是低領(lǐng)白襯衫加阿迪達(dá)斯白色休閑褲。我默默贊美著,對,要努力工作。我莊重地走到吧臺后,開始認(rèn)真數(shù)著陸續(xù)放上來的錢。他的臉色終于沒那么紅了。再望向他是五分鐘后,貴客還是沒有來,帳已經(jīng)算完了,酒吧左右兩邊氣氛還是有些清冷,卻比往日熱鬧了些,中間倒和平時相差無幾,不同的是中央那兩張四人方桌空了出來,被拼在了一塊,上面的客人不知何時也走了,剛才低頭時的吵鬧應(yīng)該就是他們的離場宣言。
終于,大概七分鐘的樣子,一群大概十八九歲,穿著花色T恤衫的青年和一位身著黑色工作服打領(lǐng)帶的女子進(jìn)了門,其中幾個身上還布著龍虎文身,他們神情閑散,有人調(diào)笑著,有人竊竊私語著,為首一人雙眼低垂,昂頭看著地面,而中間的女青年卻平靜地低著頭,默默走在其中。我看著她,大概二十來歲,長得很秀氣,奇怪的是,周圍的男青年都沒理她什么,只是其中幾個有一搭沒一搭面無表情甚至有些冷淡地向她隨便問了幾句日?,嵤?。她望了我一眼,皺了皺眉,看起來有些厭惡我的目光。什么都沒說,和他們一道隨著笑盈盈的老板入了座。我有些失望,不知為什么,便自顧練起了調(diào)酒。
時間點點過去,耳旁的歌聲漸漸消失不見,大聲的唾罵最終也藏匿在某一時刻上,僅存的是左邊中央那幾團(tuán)彬彬有禮的男聲。
“正如剛才所提到的,屋內(nèi)啊,真是美輪美奐,令人耳目一新啊,這婊子到你們店肯定會言聽計從啦,我看這位明事明禮的老大哥十分會照顧人,在這里,他姐弟兩人肯定會衣食無憂啦,呵呵——”一個男聲這樣響著,又頓了頓,變得有些沉悶,“你說是吧,馬女士。”
“哈哈。對呀,馬女士,衣食無憂啦?!币荒新曒p快的響著,接著,便是“嗖嗖”“噗噗”陸續(xù)的笑聲。
“請問,‘表子’是什么意思?”一女聲弱弱地問道。
“噢!這是對令弟的愛稱呢,我們老家那邊就是常用‘老表’一類親切的叫喚哈,是吧哥,嘶哈……”這男聲有些尖細(xì),要不是在笑我差點聽成了女聲。
“好的,好的……請問老板,那每個月大概多少啊,一人包兩人份能稍微……”這次聲音越來越低,但無疑是女聲,她大概是來打工的,我便不由好奇向那邊看去。
四周的燈都熄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兩點來鐘了,除了最后面娛樂廳和包間閃爍的藍(lán)光從簾的夾縫里滲出的點點,便只剩吧臺上面的暗光和他們那張八人桌上的亮光了。我看去時他們已經(jīng)不再發(fā)言,寂靜游走在坐滿了人的座位之間,它顯得有些突兀,又有些尖銳,讓人十分不安,但那亮光又把它照得有些高雅端莊。神圣,卻令我惶恐。背對著我的兩個身影,一個十分清秀,白皙的脖頸被打上了鵝黃的光粒,表稱出了女性獨有的窈窕,深黑的工作服絲毫無法遮掩住雖十分纖弱卻萬分唯美的體態(tài),柳絲般的眉被夜壓的很低,雖是背對,但從她的側(cè)面看毫無紅暈,只有微微泛紅的嘴角無力輕顫著。她身旁那個花色T恤的身影被擋著,我只看見他兩只手直立著,手指十指相扣支撐在額下,看起來十分認(rèn)真。而正對我的是老板那張寫滿“疲倦”兩字的臉,為數(shù)不多的胡茬蔫蔫地耷拉著,低沉的眼雖很無神但也隱隱在燈光下閃動著。與眾不同的是他身旁的男青年,剛進(jìn)門時沒留意他什么,但我現(xiàn)在看他卻莫名覺得有些輕松,他雙手十指相扣在頭上,青白色的襯衫很干凈,仰著頭,五官端正,青澀的臉上洋溢著漫不經(jīng)心,一會又傻傻地看著燈笑著??粗纳敌?,我打從心底生出反感,卻也不知道為什么,反感中夾雜著些許恐懼,大概是我沒懂他笑的原因吧,我怎么會怕這樣一個傻小子呢,我在心里默默嘀咕著,也不說話。燈光下的八人桌,有人目空一切,有人暗中窺視,有人垂涎欲滴,有人爛醉如泥,有人喜不自禁,也有人不勞而獲。此時的酒吧卻讓人十分難受,我從小便有鼻炎,就張了張嘴,望著老板,不記得當(dāng)時是個什么表情,大概……看上去很好笑吧。老板順勢看向了我,留有幾棵東倒西歪的胡茬的嘴角微微扭動了幾下,又恢復(fù)了平靜。我心里一喜:呀,真是看得及時!老板的眉梢動了動。
“嘖,你在干什么??!這不快到打烊時間了嗎,人都走了,看事做事啊,這些桌上都來蒼蠅了,我不是和你說了嗎,看事做事,看事做事,別讓客人看笑話啊。哎喲!”說著,他用力捏著鼻梁,看起來十分失望。
我慌張地站了起來,看了看昏暗的四周,鼻頭不知為何有些發(fā)酸。悲愴奏鳴曲已接近尾聲,在這個復(fù)古收音機(jī)里不知重復(fù)播放了多久,我順手暫停了收音機(jī),用力捏了捏鼻子,摸索著來到了后面的衛(wèi)生間,開始洗起了抹布和桶。廁所右邊的房叫做娛樂廳,一些穿著工作服的人不時在其中放著音樂唱著歌,大多數(shù)是在我工作的時間段里,不過不會過十二點,在那個時間段這里只有燈光和一些喝得醉醺醺的人發(fā)出含糊不清的夢囈聲,卻偶爾聽到陣陣抽泣聲,酒吧的自動門會在兩點半左右關(guān)閉,那個時候打烊,已經(jīng)不會再有人去管了。
快兩點半了,在我軟綿綿的摩擦聲中,幾個稱兄道弟的青年邁著闊步出了門,也有人喝著酒歪斜地靠著中間穿著筆挺昂著頭的那位走著。馬女士走在老板身邊,我一邊用一只手推動另一只手使勁摩擦著桌角的煙頭,一邊借助著吧臺前的燈光看著。我只能看到她那十分清晰的脖頸,和她身上那件黑色工作服斷斷續(xù)續(xù)的輪廓。吊墜被輪廓遮掩,只發(fā)出點點寒光。她低著頭,幾乎要融入這片莫大的黑暗中。
“做事,不能三心二意,你的父母沒有教過你嗎?別在這看,看你也進(jìn)不了她的擇偶范圍?!闭f著,老板皺了皺眉,我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嘴角似乎有些別扭,領(lǐng)著她走向門口,說著還時不時望向她。我聽了他,默默擰干了手中的白毛巾,并將它再放到那在冥冥燈光下蕩漾起圈圈波紋的濁液中。
店里已經(jīng)打烊了,晚歸的保潔阿姨把吧臺的燈打熄了,我摸索著穿過大廳,卻不時被幾條椅子腿碰了幾下腳腕,又被幾張桌子腿撞痛了膝蓋,恍惚間,竟分不清哪是用餐的地方,哪又是出門的過道。定了神,終于在轉(zhuǎn)頭時望見門口沾有微光的瀝青地板。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出去后,只得伸出左手,顫抖著扶向了自認(rèn)為牢固的水泥墻,走著,感受著如同被碎玻璃鑲?cè)牍侵械耐锤悬c點加深。“一階,兩階,三階……”我咬著牙,在晃眼的千百根絲線中數(shù)完了最后幾塊方磚的影子。最終,我清醒地倒在了酒吧的門口。因痛感,我無法昏睡;因痛感,我無法行走——我嘗試著用雙手撐地,奮力支起身體,卻因為平時的職務(wù),手幾乎沒有力。我在慌忙與紛亂中思考著:如果這副樣子被明天一早來的客人或老板看到了,會怎么樣呢?想到這里,不由使我身上的汗珠更加濃密了幾分,以至于滲透了衣物,同鋒芒畢露的針根根刺入了我的印象中。我彎曲著手肘,使力集中于手掌與腰腹,如同一只龐大的蛆在地上慢慢匍匐前進(jìn)著。幽寂的黑幕中乍現(xiàn)出點寒光,卻立刻便被驟聚的濃濃黑煙掩藏。午夜的沉寂已經(jīng)消散,取代它的是凌晨時被滾滾黑云壓抑于下的根根毛屑顫動著發(fā)出的那陣陣嗚咽,不知是否會有暴雨傾瀉。我爬到了店前小道旁的一棵樹后,聽著耳畔響起陰險的“嘶嘶”聲,放空了大腦。害怕嗎?一點恐懼都沒有,卻也沒了困意,癡呆地望著這一大片在狂風(fēng)席卷下的巨物。入神間,風(fēng)聲中混合著一聲傻笑,轉(zhuǎn)頭望去,在空無一人街道中,在根根歪斜樹影中,一個黑色的人影漸行漸近,不時又傳出如剛才般的傻笑聲。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rèn)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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