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集中學同學聯(lián)誼群里，是1972屆高中畢業(yè)的一批同學。該校本屆高中共計兩個班，108名同學全部入群。同學們時隔35年后首次取得聯(lián)系，群里一度熱鬧非凡，大家情緒十分高昂。后逐漸冷清，直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王慶捷是同學群里的活躍分子，發(fā)鏈接，發(fā)貼子，總離不了他的影子。躺在病床上的他，十分清楚自己不可救藥的病情，他突然想到，要盤點盤點群里幾位同學的相繼去世。
　　
　　 一
　　 2021年元月，同學馮九州在一次婚禮宴席上，略微喝高了，下樓梯時一腳踩空，后腦勺磕在樓梯坎上，搶救無效，意外死亡。群主張雙喜正式發(fā)出訃告，群里有5人就此事發(fā)聲，以“馮九州同學一路走好”之類短語吊唁。
　　 慶捷與群主私聊：“你要不要在群里告知馮九州的家庭住址，以便同學們前往吊唁？”群主回復(fù)：“這樣的事情，誠心誠意者，自然會跟我單獨聯(lián)系。再說，群里各人有各人的事?！睉c捷幡然醒悟，還是群主辦事老練。
　　 具有108名群員的同學大群，專程前往吊唁的，只有群主及慶捷等共5名同學。他們按照習俗，集體送了花圈，每人隨了份子錢。慶捷有點納悶，馮九州大小還是縣體育局的副局長，雖守著一個清水衙門，也沒個實權(quán)，但他在同學中間，人緣一直挺不錯的呀，怎么死后問津的人如此之少呢？慶捷甚至這樣想，不就是隨一份份子錢的事么？他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前來吊唁的5人，正是在群里對馮九州的去世作出了回應(yīng)的人。慶捷想，這潛水的103人，難道說都沒有看到群里的消息？可是，話又說回來，人家在群里死活不吭聲，你總不能說他們看見了卻假裝沒看見吧？再說，你又何以能證實，人家到底看沒看到這條消息呢？你若真問到他頭上，他一定會說，“哎呦！這事你們怎么不早告訴我？恰恰這幾天，我沒有關(guān)注同學群。”唉！這潛水的人，還真是有他們自己的套路呢。
　　 轉(zhuǎn)眼到了臘月，細心的王慶捷發(fā)現(xiàn)馮九州的名字還掛在群里，想起他們戰(zhàn)友一場，不禁思念起來。他往群里發(fā)了一張照片：年方二十的馮九州，身著軍裝，風華正茂。慶捷隨后發(fā)出一行短語：“今天是馮九州逝世一周年的日子，這是我保存的他50年前的照片。事事難料，沒想到，他死得讓我們連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睉c捷覺得，人生盡管像過眼云煙，但活著的人對故去的人，總該是有些念想的吧。他等待著同學們對他的貼子作出認同的回應(yīng)，這也算是對亡者一種懷念?？墒?，群里長時間悄無聲息。
　　 第二天，有人@王慶捷，“今天已是臘月初十了，請你注意，群里要講點禁忌?！睉c捷竟把這茬忘了，在他們老家，臘月是祭祀月，最忌諱的是嘴巴不吉利，說話是不允許帶“死、鬼、魂”等字眼的。過了一會兒，又有人@王慶捷，“臘時臘月的，你把一個亡人的照片發(fā)上來干啥？”慶捷不知道該怎么回應(yīng)。接著，有人@群主，馮九州過世一年了，群里怎么還保留著他的名字？早就該讓他退群了。也有人發(fā)貼說，這倒沒什么，同學一場，時不時看到他的名字，這不就是我們對他唯一的一點懷念么？讓他陪伴著我們也無妨。群里就馮九州該不該移出群聊的事，議論紛紛，由于意見不一，竟大吵起來。原來，因為一個傳統(tǒng)習俗的理由，可以讓多年的同學情誼化為泡影，也可以讓逝者在天國不得安寧。人之情態(tài)，竟可以瞬生百變！慶捷為自己惹下禍端，既感不安，更覺不解。為按下這個不大不小的風波，群主發(fā)出了一張截圖，文字顯示：群主已將馮九州移出群聊。
　　 因死亡被移出群聊，馮九州是第一人。他死后受到的冷遇，是王慶捷始料不及的；又因他死得太匆忙，群主沒有任何管理經(jīng)驗，讓死者在群里持續(xù)掛名，竟使得一些人不能容忍，這也是出乎慶捷所預(yù)料的。
　　
　　 二
　　 2022年3月，群里彈出潘紅旗的貼子：各位伯伯叔叔及姑姑們，我是潘紅旗的兒子，我的父親因病于3天前去世，喪事已辦理完畢。父親生前特別叮囑，自己死后不要打擾他的同學們，待喪事辦妥，在群里發(fā)條消息即可。就此，我特轉(zhuǎn)告父親生前向各位的一聲道別：同學們，永別了！
　　 慶捷及時和群主私聊，“這事怎么弄？我們是否要組織有關(guān)同學前去慰問一下家屬？”群主回復(fù)：“按我們本地習俗，亡人一旦出殯，如再去家里送花送禮，或通知大家湊分子隨禮，都是犯忌的?！?br />　　 整個上午，大家就潘紅旗去世的噩耗，紛紛作出回應(yīng)。“沉痛悼念潘紅旗同學逝世！”“潘紅旗同學一路走好！”之類的短語一條接一條。一段時間里，同學們沉寂在悲痛之中。第三天，潘紅旗的兒子將父親退出了群聊。
　　 因死亡被移出群聊，潘紅旗是第二人。他死得有準備，對后事有特別交待，他不想給群里任何人增添麻煩。
　　
　　 三
　　 同年5月的一天，一大早，在杜平生的名下，有一則訃告：“各位，我是杜勝春，我的父親杜平生因患胃癌，醫(yī)治無效，于昨晚去世。特此訃告。”杜平生關(guān)于自己的后事，生前并無特別交待，只是平時隱隱約約地跟兒子說過，這些年，他給親朋好友隨過不少份子錢。
　　 的的確確，平日大事小事，各種人情世故，父親杜平生總在應(yīng)酬，因此，兒子覺得，借這個機會收回父親生前所隨出的禮錢，也沒有什么不合適的。于是，杜勝春在父親去世后的第二天，及時向多個微信群發(fā)布了訃告。
　　 群里只有五、六條吊唁短語回應(yīng)，“杜平生同學一路走好”“愿杜平生天國安息”等，除此，再也沒有動靜。群主見此狀，沒有貿(mào)然發(fā)出讓大家前往吊唁的提議。
　　 王慶捷通過杜平生的個人微信，轉(zhuǎn)賬300元，以表示慰問。微信立馬彈出“款已收”字樣。不久，慶捷收到杜平生兒子發(fā)來的信息，告知他于某日某時去某酒店，參加他父親的喪宴。慶捷撥通了對方的語音聊天，說疫情尚還存在傳播風險，為不能前去表示遺憾。對方回應(yīng)：“這怎么行，您是出了錢的呀！?！睉c捷有些尷尬，心想，這孩子實在不會說話，這又不是做買賣，怎么說得這么直接和露骨呢？可回頭一想，事實又的確如此：習俗中，沒有隨禮的，主人自然不會邀請，即便邀請了，你沒隨禮，再好的宴席自然也是不好意思去的。
　　 兩天來，群里再也沒有關(guān)于杜平生去世的相關(guān)貼子。一周后，在群員的催促下，群主將杜平生移出了群聊。
　　 因死亡被移出群聊，杜平生是第三人。父親的喪事，兒子只收到父親的同學們發(fā)來的3份份子錢，他有些失望和郁悶，可他又說不清緣由，他不能確定，這是一種人情的淡薄，還是他自己過于看重隨份子錢這樣的事情。
　　
　　 四
　　 2022年9月的一天，群里有人爆出一句話，說長期潛水的賈四合可能去世了。群主追問詳細情況，回答是，具體情況不太清楚。這讓群主張雙喜的心里很不踏實。鑒于馮九州的教訓，因死后未能及時除名，搞得群里大吵一場，還有人直接指責他。張雙喜覺得有必要盡快求證，賈四合是否死亡。他通過多方渠道，四處打聽，終于尋得賈四合的堂弟賈仁卿的電話。以下是他們的通話內(nèi)容：
　　 張雙喜：“你知道賈四合的近況嗎？”
　　 賈仁卿：“哦，他死了?！?br />　　 張雙喜：“你能確定嗎？”
　　 賈仁卿：“能確定。據(jù)我所知，晚年的四合，孤身一人，住在你們城里的一個老舊小區(qū)，深居簡出。他有一個女兒在外地工作，后事是他女兒回來料理的?！?br />　　 賈四合的死亡得到了確切證實，張雙喜懸著的心一下子放了下來，他終于可以作出一個決定：將賈四合移出微信群聊了。
　　 張雙喜便回復(fù)道：“好的，這樣，我們就好作出安排了?！?br />　　 賈仁卿：“安排？別，別別別！四合已去世多日了，后事已處理完畢。老話說，喪不后補，你們千萬不要再送花送禮物隨份子錢了，你們不用再客氣了?！?br />　　 張雙喜：“哦，哦哦……”
　　 雙喜有些語塞，賈仁卿的誤解，讓雙喜感到羞愧，他完全忽略了賈四合的死去，是件令人悲傷的事，他唯一想到的只是要將他移出群聊。他放下電話，深感不安，好久才平靜下來。他希望自己掌握的這個情況不被群里其他人知道，他要將賈四合的名字一直保留在同學群，以作為他內(nèi)心愧疚的一種補償。但是，又迫于群里一些人的壓力，他終究在群里公布了賈四合確已去世的消息。
　　 幾分鐘后，群主將賈四合移出了群聊，賈四合在同學中從此消失。
　　 因死亡被移出群聊，賈四合是第四人。他的死亡最窩囊，以致群里連一個準確消息都沒有。而費盡周折，求證他是否死亡，只是為將他移出群聊而提供依據(jù)，僅此而已。
　　
　　 五
　　 第五個即將被移出群聊的是王慶捷自己，因為死亡隨時都在向他招手。
　　 半年前，王慶捷胸腹疼痛，確診為晚期肝癌。手術(shù)及化療均不理想，病情日益惡化，生命體征急轉(zhuǎn)直下，他預(yù)感自己維持不了多少時日。他不打算告訴同學或朋友中的任何人。卻又想，他既來人世一場，無論是人間溫暖，還是世態(tài)炎涼，他都應(yīng)該向同學們作一個辭別。
　　 他不愿意重蹈前面幾位已故同學退群的尷尬，他要以一種體面的方式退群。他想到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于是給群里發(fā)了這條貼子：“各位同學，由于我的視力近期急劇下降，老伴擔心我會雙目失明，極力制止我看手機。為徹底杜絕微信聊天，我將更換一部功能最簡單的老年機，為此，我即將退出群聊，同學們，再見?！比褐鞲N：“王慶捷的這個抉擇是極其明智的，離開微信群聊，也許會讓人更加靜好地享受生命原本的單純快樂?！比褐鞯脑挘瑢ξ⑿湃毫倪@樣的現(xiàn)代高科技產(chǎn)物，頗有微詞，耐人尋味。隨即，王慶捷將自己退出群聊。
　　 幾天后，王慶捷與世長辭。王慶捷的死，群里無一人得知，所以，群里連一句“一路走好”之類的吊唁話語都不會出現(xiàn)。王慶捷得以清靜地離開人世，這也是他生前所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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