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城有三蹦子(散文)
一
我生活的城市有三蹦子。
三蹦子的祖上應(yīng)該是民國時期的黃包車,兩個輪子。拉著太太小姐,達(dá)官貴人。旗袍長衫,雍容華貴。這只是我的猜測,沒有考察也沒有論證。2000年我進(jìn)城的時候,還坐過幾次人力三輪車。那時候,它們叫三輪車,靠人力蹬,走得很慢很穩(wěn),蹦不起來。人坐在后面,可以慢慢看風(fēng)景。三輪車沒有布蓬,車夫和乘客都暴露在慢時光里。
風(fēng)景是車夫一腳一腳蹬出來的。樹木,櫥窗,街邊冒著熱氣的大鍋,三三兩兩的行人,日光從老法桐的葉間畫出的各種圖案,還有街面上飄著的各種食物的香味,都在閑散的時光里,輕輕曼曼,一一從身邊閃過,像一部很舊的電影膠片,在回憶里緩緩轉(zhuǎn)動,卻總也看不夠。
車夫慢悠悠地蹬著,人就晃悠悠地看著,心也清悠悠地閑著。想起木心的那句詩:“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br />
記不清什么時候,腳蹬三輪車改頭換面,全副武裝,用大紅或者大綠的鐵皮做成了車身,動力由人力改為汽油發(fā)動機,后來又改為電動的。一踩油門,“突突突”,猛地竄出去兩三米,等再眨眼,一里地出去了。人坐在上面,一搖三晃,遇到不平的地方,因為沒有減震,三輪車就會蹦幾個蹦。這時的三輪車,再也沒有了以前的斯文,成了真正的三蹦子。
三蹦子有一段時間銷聲匿跡。很多年以前有個鐵腕女市長,曾把三蹦子治理得一輛都沒有。原因是一輛橫沖直撞的三蹦子曾經(jīng)撞死了一個人。后來女市長調(diào)走,三蹦子蹦出牢籠,去掉枷鎖,虎虎生威,神氣活現(xiàn)。他們聲勢浩大,耀武揚威。逆行,超速,占道,闖紅燈,截頭猛拐,橫沖直撞,目中無人,更不怕汽車。除了不能上天,在地上他們?nèi)缛霟o人之境,隨心所欲,想走哪走哪,想怎么走怎么走。走到哪里,都是大爺。所有的車都要給他們讓路,所有的人都要避讓。他們“突突突”大搖大擺走在行車道上,任你喇叭按得震天響,他們權(quán)當(dāng)你不存在,依然我行我素。不小心和他們刮擦,找他們理論,據(jù)理力爭,開三蹦子的,不是七十就是八十的老頭,看看你的車癟了,被他刮掉了大塊油漆,老頭們把三蹦子往那一扔,臉一拉:把車給你吧!反正我沒錢!你若想進(jìn)一步細(xì)說,要點錢修車,老頭就生氣要住院!只好自認(rèn)倒霉,一走了之。
馬路上,經(jīng)常見到三蹦子和汽車,電瓶車相撞的慘狀。電瓶車倒在地上,三蹦子倒在地上,一地的碎玻璃,一地的狼藉。更有甚者,坐在三蹦子上的人,在拐彎時被甩出車外,頭破血流,開三蹦子的人早逃之夭夭。
所有事故,皆因所有三蹦子都一個樣,沒有牌照,無從查起,到最后都不了了之。
一時間,坐車的膽戰(zhàn)心驚,走路的心驚肉跳。市民怨聲載道,交警束手無策。
交警,城管,交通,誰都沒有執(zhí)法權(quán),誰也無可奈何。
二
十年前,在我租住的院子里,就住著兩個開三蹦子的男人。一個四十多歲,人們喊他“老孫”,能說會道的精明人。一個六十多歲,人們喊他“老頭”。他的衣著顯然沒有老孫的整潔,滿臉皺紋像久旱未雨苦難深重的土地,背微駝,哈腰走路。他們倆租住一樓,靠近樓梯口相鄰的兩個房間。每天回家,我徑直上樓,很少遇到他們。他們通常下午出去,下半夜或者凌晨回家。早上我還沒出去的時候,他們會和院里開出租車的男爺們,吹上一陣子。老孫出門就奔汽車站,專門挑那剛進(jìn)城不熟路的生人拉。一個能要三十五十,甚至好唬弄的,能要個七八十。有時候,明明講好二十,到了目的地,說,二十是一個人的,你們倆人是四十。其實整個城,東西不過十公里,南北也不過十公里。出租車打表也就二十幾塊錢。老孫得意洋洋炫耀自己的本事,我常常在心里罵他的心和他的臉一樣黑。那個年老的,聽說是個老光棍,最近一段時間,和一個女的打得火熱。有時候要到天亮了才回來。
一天早上,那個老三蹦子一個人蔫了巴幾地回來了,腰更彎了,頭更低了,臉上的土地像是重新翻耕了一遍。三輪車沒有和他一起回來。
原來是被那個女人騙去了,還有兩千塊錢。等老三蹦子明白自己被騙了,女人早已不知去向。
所以,對于這樣一群三蹦子,我素來都是敬而遠(yuǎn)之。
三
火車站西鄰,有個城鄉(xiāng)換乘中心。鄉(xiāng)下來的客車,有需要換乘的都在這里下車。泊車的彎道里,常年停著五六輛,有時七八輛三蹦子,三四個女的,三四個男的。都是六十多歲的年齡。沒有客車來的時候,湊在一起侃大山。每當(dāng)客車一停,男人女人一哄而上,涌到客車門口,有的干脆一步跨上去,站到車廂里喊:“來!來!來!有坐三輪的嗎?坐三輪的來!”沒有上去的,堵在車門口,有從人縫里擠出來的乘客,他們一窩蜂地問“坐三輪吧?你上哪去的?給送去吧?”經(jīng)常出門的,不理會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走了。有從鄉(xiāng)下來城里的老人,家里又沒人來接,他們不知道往哪里去。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們不知道怎么打出租車,好像也沒有那個意識。三蹦子們就輪番上陣,一番“細(xì)心體貼”地游說,老鄉(xiāng)們就上了他們的車。
我跑累的時候,也會到這里停一下,歇一會兒。但是和那些三蹦子始終保持著一定距離,從不搭理他們。
有時,有人站在車窗外跟我問路,商討價錢,那個六十多大圓臉的老男人就在一邊吆喝:來來來,坐三輪!我送你去!便宜!出租車多貴呀!因為這樣的事,朋友“雪”生了好幾次的氣。我才不生氣呢。穩(wěn)坐中軍帳。一切隨緣,不爭不搶。我的這種心態(tài),讓許多同行們都替我著急。在火車站,當(dāng)大批乘客走出出站口,等在這里的出租車司機立刻就變成了開三蹦子的。有個女司機見我坐在車?yán)锊粍?,一把拉開車門,著急地說,人家都下來喊,你怎么不動呀?快點下來呀!語氣誠肯急切,就差往下拽了。我笑笑,巋然不動。我真不希望出租車這張城市明片就這樣掉在地上。我是特討厭這種過份的熱情。我喜歡寡淡。是我的自會找到我,不是我的,爭來又怎樣?親眼看到,有個女三蹦子強行把乘客的箱子放到車上,人家又心平氣和地拿下來,兀自走了。
三蹦子市儈又不是一年兩年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與他們從來不搭邊。
我與他們也從來不搭邊。
四
但是當(dāng)那些開三蹦子的人,變成弱者,我立刻同情心泛濫。特別當(dāng)他們換個身份,成了我的乘客,我馬上就沒了立場,也無法再冷漠。
一次一個七旬老者,三輪車被交警查去了。路上攔住我,到他家里取身份證,又到交警隊開罰單,最后當(dāng)把他送到停車場開三輪車時,計價器上顯示的金額是七十多。一個老人家,光罰款就六百元,再加上打車費,折騰了半天,七百塊錢,得掙幾天?那是我第一次設(shè)身處地想到,三蹦子也有不為我知的苦衷。因為市里的主要干道都被設(shè)為三蹦子的禁行區(qū),他們要想在交警的眼皮底下穿行,無異于闖雷區(qū)。
還有一次,正在等紅燈。路邊一個民工模樣的人招手。綠燈一亮,過了路口,車還沒停好他就腿腳麻利地進(jìn)了車,一屁股坐下。沒有急著要走,反而展開一個小紙條,上面打印了三個地址。用又厚又黑的長指甲,指了指最上面的那行,問我:這個地方你知道嗎?我說知道。他把紙條重新攥在手里,說,去吧!我三輪車被查了!
又是三輪車被查。近幾年,隨著聯(lián)合執(zhí)法的出臺,政府加大了對三輪車的監(jiān)管力度。十幾年之前,對三輪車也有過幾次大動作,但最后,都沒有結(jié)果。三輪車的隊伍太龐大了,而且確有殘疾人在開,一刀切不那么容易。就在處罰上加碼,幾年前如果被交警逮著,交罰款四百元。這兩年,要交六百元。政府可能通過這種方式,讓他們知難而退,盡量少買少開。這幾年三輪車確實少了很多。網(wǎng)約車的沖擊力度,讓三輪車的高光時刻成為了過去式。但政府沒有明令禁止,生產(chǎn)銷售依然是一條活潑的龍,所以三輪車依然有市場。
車上這個六十多歲,臉膛黑紅,皮膚粗糙的人,一看就是干苦力的。和大多數(shù)打小工的人一樣的樸實。但他又和那些人不大一樣,穿一件干凈的小藍(lán)格子襯衫,黑褲子上沒有泥巴污漬。原來他是要開著三輪車回老家給父母上墳。沒想到路上遇到交警,逮個正著。
“唉!誰知道這條路上也有交警!以前我天天跑也沒遇著,早知道走南邊那條路好了!”
他在一個單位有份臨時工,閑時候開三輪車掙錢。他邊說邊自嘲地笑,沒有一句牢騷粗話埋怨。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眉眼是橫的,鼻子是豎的,臉上沒有半點戾氣,那些可憎的面目究竟是怎么留在心里的?當(dāng)我面對他的時候,竟然一點都沒有看到討厭的樣子,我甚至告訴他,哪條路可以躲過交警的稽查。
說話間就到了交通站。交警告訴他要用身份證。他說身份證在三輪車上。我們又趕去停車場。那里停滿了各種各樣違法的車。他的三輪車停在最里邊,離大門口有兩三百米。他一路小跑進(jìn)去,又一路小跑出來。臨出大門,還不忘跟看門的人叫一聲“領(lǐng)導(dǎo)”,手一揚打聲招呼,然后再堆一臉的笑走向我的車。偶爾也嘆口長長的氣,自責(zé)一下。一上午,他交通站,停車場,車管所幾個地方來回跑,每到一個部門,就跟我說,你等著我哈,該怎么算錢就怎么算!
以前總想讓交警治理三蹦子,可真遇到他們被查了,反而動了惻隱之心。這是怎么了,英雄氣短?
2007年,因為三蹦子太多,出租車罷過工。沒有什么結(jié)果,所以從那以后,三蹦子理論上就成了出租車的冤家對頭。加上他們劣跡斑斑,心理上,我從來沒把他們當(dāng)作同行看。以前總盼著政府能把所有三蹦子都給治理完了。因為轄區(qū)內(nèi)的九個縣,三蹦子都治沒了。只有市里三蹦子依然在“突突”。特別當(dāng)他們橫沖直撞強行加塞的時候,心里就在想,交警干嘛不抓一輛拍碎一輛呢?聽說以前的女市長就是這么治的,逮著一輛拍爛一輛,效果非常明顯。
可是那一天,我突然覺得,以前這種想法太過偏激。因為我發(fā)現(xiàn),他們其實和我一樣,也沒有三頭六臂,都是普通人,而且是生活在社會最低層的人。他們和我一樣,都在努力地活著,只是方式不同而已。市領(lǐng)導(dǎo)們肯定想過,拍爛了這些來自底層民眾一萬多塊錢買來的三蹦子,就是拍碎了老百姓的心??!不當(dāng)家不知當(dāng)家難,既要顧及民生又要考慮發(fā)展,領(lǐng)導(dǎo)也不好當(dāng)??!
但眼下我還是跟著他一塊著急。我希望他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把三蹦子弄出來。可他車上的合格證找不到了。沒有合格證就不能證明車是通過正規(guī)渠道買來的,所以接下來一系列的操作都卡死了。打了一上午的電話找人幫忙,但沒有一個人愿意為一個開三輪的人出面。他想抽根煙解悶,掏出來又忙說不行不行,重新塞進(jìn)煙盒里。平時我是決不允許乘客在車上抽煙的。但那天我看他實在難受,同意他抽一根。他仍然堅持不抽,只把煙放在鼻子底下聞著。
折騰了一上午,手里頭交警開的那張黃單子已經(jīng)被攥皺巴了,他還是沒有找到合格證也沒有找到能給他幫忙的人。
他怏怏地回了城西的家。老家是回不成了,當(dāng)他把電話打回老家的時候,我在想,可惡的到底是三蹦子呢還是開三蹦子的人呢?
五
有一天出現(xiàn)了一個三蹦子。他好像專門為我解疑釋惑而來的。
那天天近中午,我從高鐵落客平臺下來,沒有去出租車通道排隊,直接下了平臺準(zhǔn)備回城。高鐵站建在荒僻的郊區(qū),離市里二十多公里,沿途人煙稀少,很難拉到人。拐下平臺往西來到一個小十字路口。路口往右是一條小道,里面有個正在施工的工地。路口停一輛三輪車。見我駛來,司機連忙跑到我跟前,問,去機場的拉不拉?看樣子,他在這里等出租車好久了。偏遠(yuǎn)的地方,出租車不好找,三蹦子多得是。他們一般把乘客拉到有出租車的地方,讓出租車接力把乘客送到目的地。
“拉!”這兒離機場將近三十公里,求之不得的好事,我忙不迭地答應(yīng)著。
這些年,三蹦子在我眼里,粗俗狡詐黑心,他們從來不遵守交通規(guī)則,漫天要價,因此,我從沒覺得他們哪里好過,心里一直固執(zhí)地和他們保持著一段距離。但是,我忘記了,十多年前我找他們換過零錢,他們從沒有拒絕過我。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從沒有把我看成是敵人,對頭,冤家。包括此時,在把乘客送給我的時候,那么自然而然,好像我們從來都是一家人。這樣的情形也不是第一次,只是時間久遠(yuǎn),我竟淡忘了許多美好,卻記住了不少瑕疵。
涇渭從來分明,只是它們互不排斥。我為自己的狹窄心胸而難過。
那一天,我一下明白了很多以前從來沒有考慮過的東西。
其實,我和任何一輛三蹦子都沒有仇。所謂的“仇”,只是心理上的不認(rèn)可。不是某一個人造成的這種隔閡,是一個時代。三蹦子是一個時代的產(chǎn)物。二十多年前,三輪車也曾溫順善解人意。他們停在各個巷口村口馬路口,有人上車,他們便開動馬力,搖搖晃晃上路了,但不蹦噠,也算穩(wěn)當(dāng)。只是后來,隨著三蹦子的隊伍日益強大,競爭日益嚴(yán)重,由于長期缺乏監(jiān)管,三蹦子像一棵肆意瘋長的樹,問題越來越多。
而城市建設(shè)只會向好的方向發(fā)展。也許將來的某一天,三蹦子會徹底的退出歷史舞臺,帶著一襲墨痕和無限留白。就像祥子的車一樣,以后只能在文字里讀讀三蹦子,但那一定是很溫柔的文字。
在網(wǎng)絡(luò)還不發(fā)達(dá)的年代,出租車不能顧及的地方,三蹦子是這座城市的神經(jīng)末梢,給偏遠(yuǎn)閉塞的地方源源不斷地輸送著動力,讓人們?nèi)サ饺魏蜗肴サ牡胤?,讓這座城市始終活力四射。
僅憑這一點,三蹦子就應(yīng)該被寫進(jìn)城市歷史,被這座城市永遠(yuǎn)地銘記。
都市是怎樣形成的,我的感覺是要有高樓,要有車。三蹦子,是城市形成初期的產(chǎn)物,或許,是在呼喚出租車的出現(xiàn)?人們誰也無法定位三蹦子存在的意義,但認(rèn)真想想,可能出租車的前世就是三蹦子……
現(xiàn)代化的進(jìn)程,并非是康莊大道,也有崎嶇小路,就像城市有出租車,也有三蹦子。當(dāng)我們回首這個進(jìn)程,還不富裕的人們,靠著三蹦子養(yǎng)家糊口,可能理解就深刻了。硬性地壓縮那些人的生存空間,未必是正確的。現(xiàn)代化的進(jìn)程,一定會淘汰三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