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如煙往事 離家千里時 (散文)
一
雨后的傍晚,天空顯得很昏暗。
雨下得很突然,下午離收工還有好長的時間,隨著一聲春雷,說下就下了起來。一時間,滿耳都是“沙沙”的雨聲。
雨是好雨,就是事先沒有預(yù)兆,也就沒有人帶著雨具,一下就讓在林地間鋤地的農(nóng)工們慌亂了起來。
“下雨了,收工吧,收工——”隨著領(lǐng)隊的一聲喊,人們都邁開大步朝場部方向趕,不大工夫,果園里就沒有人了。
我沒有跑,只是加快了一些腳步。大病初愈,腳步有些發(fā)飄,一定是失血過多的原因,頭也一陣陣地發(fā)暈,周遭的聲音似乎隔得很遠,有一種奇幻的感覺。到終于回到暫時棲身的馬廄時,一件單衣已經(jīng)全濕了。好在從南方來這里時,母親給我多準備了一套春秋的服裝,要不然,真不知換什么了。
在家千日好。到現(xiàn)在為止,我都不知道這次重病是怎么挺過來的。發(fā)燒,一度高達四十來度,人軟得如同無骨。更要命的是,鼻子一個勁兒流血,怎么也止不住。那是晚上,是我剛從南方來的第一天。我是按照父母的安排,投奔二叔來的。說好了,由二叔給我找一個零時工先干著,如果父母他們商量好了,打算舉家遷回老家的話,我就算是打前站了。可讓人想不到的是,半夜時分,疾病找上了我。一定是我的呻吟驚動了二叔,他來到外屋,站在我的床前,一眼就看到了滿臉是血的我,正坐在床沿用手堵著鼻子,試圖將血止住。但那血卻像是決了堤的江水,一個勁兒涌著。二叔嚇壞了,趕緊用自行車馱著我我朝醫(yī)院趕。
好一番折騰,血是暫時止住了,也打了退燒的針,二叔又帶著我往家走。這一番折騰,天也快亮了。二叔索性不睡了,騎上自行車就去了早市。
此后的日子病情時好時壞,鼻子流血的情況始終沒有很好的解決,常常吃著飯,那血就淌出來了。讓二叔和嬸子著急不已。
在南方時,我就有個愛流鼻血的毛病,但一般都能很快止住。我自己也總結(jié)了一套止血的辦法,比如用冷水在脖子上拍一拍,再用冷水洗一洗鼻子,可這回就不行了。光醫(yī)院都去了好幾回。我聽醫(yī)生悄悄在給二叔說,如果始終止不住的話,得考慮是白血病了。我不知道什么是白血病,但從醫(yī)生嚴肅的神態(tài)和二叔著急的面容上,也清楚這決不是什么好病。
還好,上天眷顧我,在一個星期后,那流淌起來就要命的鼻血終于不流了。這是多么難熬的七天呀,在最嚴重的時候,我在想,這是要交代在這里了么?我才十七歲呀。但想得更多的,還是太對不起叔叔和嬸子了。離開山東老家時,我才兩歲,還不記事,這一回來,就給二叔二嬸添這么大的麻煩,這也太不應(yīng)該了。為了彌補這個過失,我不顧大病初愈,執(zhí)意要去找個活來干。剛好,二叔所在農(nóng)林局下屬的一家園林場正在招季節(jié)工,就這樣,我來到了這里。
將換下來的那套濕衣服團成一團,放進那個從二叔家里拿來的缺了些瓷的臉盆中,走出了門外,用手朝天上試了試,雨已經(jīng)基本停住了,但天還是很昏暗,一看就知道這雨還得要下。我打算趁這個空把衣服先洗出來,就朝園林場外面的井臺邊走去。那兒已經(jīng)有幾個女工在洗衣服了。我學(xué)著她們的樣,搖動了轆轤將水從深深的地下打了上來,倒進盆中,打濕衣服,抹上肥皂就搓洗起來。在干這些的時候,我總覺得自己的身上落滿了目光,抬頭一看,果然見那些女工都笑模笑樣地看著我,有一個還問:“你就是那個小四川?都說四川話好聽,你說兩句來給俺們聽聽?!?br />
“我又不是來給你們表演的?!蔽以谛睦镎f,嘴上卻說道:“有嘛好聽的?俺是從四川來的不假,但俺也是地道的山東人。老家就是平原縣大劉莊的?!?br />
“瞧瞧,還不好意思呢?!?br />
“別說,我看人家比咱們這的老爺們能干,你瞧人家洗得像模像樣的。咱們這的老爺們,誰個不是把臟衣服往家里拿呀。好像他們才是掙錢的人,洗衣服天生是女人的事一樣?!?br />
“誰說不是呢。哎,小四川,你人不錯呀,給你說個山東媳婦行不?這閨女可是念過書的,虛歲十八啦,眼光高,一般的小伙子人家瞧不上。你要同意的話,哪天俺把人給你帶來。”
“我連自己還養(yǎng)活不了呢,拿啥娶媳婦呀?!蔽亦洁熘?,不敢正眼瞧她們。那邊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好在我的一套衣服總算洗完了,趕緊擰干了水,放進盆里,端起來逃也似地離開了這里朝馬廄的方向去了。
二
本來馬廄的對面就是食堂,就隔著五十多米的距離。每次吃飯就占著近的便宜,總能比其他人先打上飯,但今天由于洗衣服的緣故,去晚了。食堂前排著兩長溜打飯的人,人們手里或端著個搪瓷盅,或拿著個搪瓷碗,再捏著幾張代表著美食的飯菜票,有說有笑地朝前慢慢移動。雨還時有時無地飄灑著,只是細若牛毛。
這里的農(nóng)工都是季節(jié)工。每年有活干的時節(jié),就來這里打工掙錢,秋涼后,再回到自己的隊里。兩個玉米面的窩窩頭,一兩稀粥外加二分錢的老咸菜,是農(nóng)工們的標配。要是你舍得花錢,還可以買上一個五香雞蛋,但我都來了這么久了,除了見那些正式工偶爾會給自己的孩子買兩個外,就沒有見哪個農(nóng)工買過。畢竟一個五香雞蛋要一角二分錢,對于打工的人來說,還是奢侈了些。
在吃的方面,我的條件要優(yōu)厚不少,每一頓飯,我都比農(nóng)工們要多兩個選擇,要么吃一個二兩的大白面饅頭,要么吃一個同樣是二兩的小米面的窩窩頭。小米面的窩窩頭勁道,有嚼頭,且米香味四溢,吃了特別抗餓。這全都是因我來這兒時,母親給我湊了五十斤全國糧票,我自己又用在四川時打工的錢,托二叔給我買了小麥和小米的緣故。
在這個園林場中,能喝小米粥,吃小米面窩窩頭的人真的不多,我就是其中的一個。這多少讓我有了一種與眾不同的感覺。
或許是淋了雨的原因,今天我的頭有些痛,人也有些發(fā)飄,我怕那毛病又發(fā)作,狠了狠心,買了一個白面饅頭和一個小米面的窩窩頭,咸菜也要了五分錢的。再加上馬廄里的那個土碗里,還留著一些老咸菜,這樣,我就會余下一些干糧和咸菜來,到半夜要是餓的話,可以用來填補一下。
在細雨的陪伴下,我將這些吃食全拿進馬廄里,打算坐在我的那個用兩長塊木料搭起的床鋪上,慢慢地享用。
馬廄里已經(jīng)很昏暗了,一盞十五瓦的白熾燈本來就不亮,又在前幾天壞了,給場里說了,卻一直沒見人來修。好在飼養(yǎng)員小馬哥已經(jīng)點上了盞馬燈,讓里面不至于太黑。
今天出差干活的騾馬回來得都早,半下午就全歸家了。連雨都沒有淋著。要是它們淋了雨,那這會兒馬廄里就會充斥著騾馬的那種特有的腥氣。剛來的時候,我也有些聞不慣這味兒,但你長長地吸上幾口氣,細心品一陣就習(xí)慣了。這味兒并不那么難聞,時間一長,不聞著這騾馬的味道,還睡不著覺呢。
小馬哥雖然也屬于季節(jié)工,但在園林場已經(jīng)干了兩年多了,一直都在養(yǎng)牲口。他人很勤快。心也很細,對騾馬的飼喂很是盡心,把它們?nèi)敵筛鐐儍簩Υ?。這是別人都走了,他卻能留的原因。
這個馬廄里眼下住著三個人。除了小馬哥和我,還有一個早我?guī)滋烊胱〉闹心隄h子,他姓張我們都叫他“張大叔”。他也是因為生產(chǎn)班的宿舍住不下了,臨時在這里居住的。我們兩人用兩根長長的木料搭了個很長的鋪,一人睡一邊。小馬哥的床鋪就很特別了,他的床鋪設(shè)在一個高架上,下面全堆著騾馬草料。幾個裝著牲口精料的大木桶就在靠墻的地方放著??催^他從里面往外拿精料,知道里面全是騾馬愛吃的東西:紅高粱,黑豆、黃豆,還有花生餅,豆餅之類。
小馬哥在馬廄里還有一張小桌子,上面放著兩本賬簿,用來記錄馬廄里各種物品的進出和消耗。當然,也可以坐在桌旁吃飯,不過,我們知道這是小馬哥的專屬坐位,從來不到那兒去坐。
此刻,他正坐在小桌旁,手里拿著一個窩窩頭香甜地吃著,隨著他的咀嚼,一種特別的香味就飄了出來。不用問就知道,他吃的是油酥的干辣椒。今天中午就知道了,他家里給他送來了好吃的東西,那些油酥辣椒應(yīng)該就是家里給他帶來的。都說是四川人愛吃辣,但我這個并不地道的四川人卻對辣不那么喜歡,加上常流鼻血的原因,就對辣椒更是敬而遠之了。小馬哥卻是嗜辣如命。上好的干紅辣椒用油炸酥了,一口一個就像是吃油炸花生米,那香味就別提多誘人了。
但香歸香,一般的人卻服不住,油酥辣椒對胃的刺激性太大,我來園林這一個多月,就見他的胃疼犯過好幾次了。每次發(fā)病他都疼得在床鋪上打滾。還邊滾邊呻吟:“俺的娘呀!疼死俺了!俺可再也不吃辣子了,再也不吃了……”可痛過后沒了幾天,就又吃上了。為此,我和那位中年大叔沒少說他。他卻只是笑笑:“你們是不知道,那小紅辣椒用油一酥,別提多帶勁兒了,特別是那些辣椒籽……”
這會兒,見他一口窩窩頭一口干辣椒地吃著,我又提醒他:“小馬哥,見好就收吧。要不晚上痛起來就不好了。人家張大叔今天請假回家去了,你要是半夜又痛了,我一人該把你怎么辦才好?再說,就算是我把你背到醫(yī)務(wù)室里去了,這些牲口呢?喂還是不喂?明天它們可都有重活要干呢。”
“你說的也是,我再吃兩口,就不吃了?!毙●R哥說著,又將兩只辣椒全塞進了嘴里。
我只能苦笑了下,將饅頭和稀粥吃了,那個小米面的窩窩頭就沒有吃。不是吃不下了,而是感到頭越發(fā)沉重,和上次發(fā)病的感覺有些類似。我趕緊將它放在咸菜碗里,用搪瓷盅扣了起來,放在了鋪板一邊空出來的地方。
三
如果能夠重新選擇,我肯定會選擇在南方待著,和家人在一起,一直等到地區(qū)知青辦通知,正式下鄉(xiāng)的那一天,而不是遠離親人,只身一人回到北方老家來。
如果沒有那次突如其來的疾病,我的感受還不是那么深,病在了二叔家里,還是那么嚴重的病,這給二叔一家?guī)砹硕啻蟮穆闊┖屠_呀,以致現(xiàn)在想起就感覺到愧疚。
小馬哥的家雖然不像我這樣遠在千里外,但病在外面了,還是很麻煩的。見他終于住了嘴,把稀粥和窩窩頭全吃了,張羅著早點上床睡覺,我這心里才覺稍安。
外面的雨,又下大了,發(fā)出一陣“沙沙”的聲響。躺在床板上,想著這一天所發(fā)生的事情,想把它們都記錄下來,留給今后的自己,但那盞馬燈發(fā)出的光亮有限,加上燈掛在馬廄靠牲口一側(cè)的那根柱子上,我所在地方也就是不太黑而已,要想讀書寫字,是根本不行的。只得將這一天的情景在腦海里重新過了一遍,希望它們能全刻進腦子里,待空了再記錄下來。這才將那本硬面的筆記本圧在用衣服做成的枕頭下,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睡夢中的頭都有些發(fā)沉,感覺身上有些發(fā)冷。一陣呻吟不知從哪兒傳來,離得那么近,聽得那么分明。是我自己發(fā)出的呻吟么?
騾馬刨蹄子的聲音也傳了過來,那聲音里透著隱隱的不安。知覺驀地回到了身上,仔細一聽,呻吟是從小馬哥那邊傳來的??磥?,他的胃病犯了,又痛了起來。翻身坐起,試著活動了一下,感覺我自己還好,除了身上有些發(fā)冷,并無太多異樣。倒是小馬哥,又在床鋪上翻騰了起來。
趕緊下了床,朝著那聲音摸了過去。我將擰得只剩一點火星的馬燈擰得最大,燈光將馬廄照亮了。應(yīng)該是過了給騾馬添夜草的時間,騾馬們有些躁動不安。我仗著對馬廄的布局已經(jīng)熟悉,摸到了小馬哥的床鋪下,朝上打量在著。他果然是胃病犯了,正疼得在高處的鋪上打著滾。
“小馬哥,小馬哥,我都說什么來著?這不又應(yīng)了嗎?你痛成這個樣了,硬挺著不行,走,我們得到醫(yī)務(wù)室去!”
“哎喲……不行,不能去,不能去……去了,非得讓劉醫(yī)生罵死不可……哎喲……俺的個娘呀,疼,疼的個很……”
“挨罵也得去呀,誰叫咱們沒聽話呢……”
“不行,我再挺挺,沒事兒,把這個勁兒痛過了就好的。這說話就又到了給騾馬添料的時候了……”
“這個好說,你給我說,添多少,我來添就行了。”
“真的,那太好了?!毙●R哥說,“大的牲口——那兩頭大青騾子,一人給一筐,小的——那些馬——每人給大半筐……精料看著給點……哎喲,疼……每人添上放在里面的那個葫蘆小半葫蘆就是行了……對了,小紅馬懷著崽兒,多給點……”他一直將場里的這些騾馬說成是“人”。
按照小馬哥的吩咐,給騾馬都添了料,在這里住了這么長的時間了,和這些騾馬都熟,它們見是我給它們送的吃的,都興奮地打著響鼻。
但小馬哥的痛卻并沒有因此而減輕,還在床鋪上打著滾。我對他說:“小馬哥,別的咱不說了,你這病得去看才行,你下來,我背著你去。要再拖下去,弄成了胃出血,胃穿孔什么的,就麻煩了。到時,你吃下去的那些不全漏到肚子里了……”
“真的?還會出血、穿孔?”
“你以為我騙你呀,你再這么為嘴傷身,那真的說不定了?!?br />
“天……還有這么多講究……”小馬哥嘟囔道,“……那好吧,只是,又辛苦你了?!?br />
“你就別說這些見外的話了。出門在外,大家相互照應(yīng)是應(yīng)該的?!?br />
不知是小馬哥今晚的確是堅持不住了,還是我說的話真的起了作用,他艱難地從高鋪上下到了地面,我抓了件外套穿上,又把他晚上起來喂牲口的厚衣服給他披上,扶著他出了門。
雨不知何時停住了,天已經(jīng)放晴,夜空中呈現(xiàn)出潔凈的色澤。一牙瘦月已經(jīng)升了起來,朝下灑著清冷的光。我見他疼得佝僂著腰,走路實在艱難,就彎下腰將他背了起來,在如水的月華下,朝著場部衛(wèi)生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