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fēng)】汗鈿(小說)
一
一九七五年春,白坑大隊二小隊的社員根榮發(fā)瘋了。
他的瘋病發(fā)得毫無征兆。那天,他與本隊社員一起去參加全公社批斗地富反壞右群眾大會,是好好的。在大會上舉拳高呼口號,呼聲很響亮,也看不出異常。大會結(jié)束之后回到家里,呆呆地坐了一會,突然起身進里屋翻箱倒柜。正在豬圈喂豬的老婆高聲問他尋找什么,他一言不回,將箱內(nèi)的衣服扔了一地,從箱底掏出一個布包。他將布包拿到屋門外的太陽底下,掀開包了一層又一層的粗布,整疊的鈔票就暴露出來了。他數(shù)了數(shù),六百二十五元,再數(shù)一遍,還是六百二十五元。那年頭,一個壯勞力一天的工分值只有四五角錢,能夠拿得出三四十元錢的家庭,算是很富裕了,他家藏著這么多的錢,完全是個秘密。他抽出一張十元面額的鈔票(那時人民幣最大面額就是十元),對著太陽舉起來左看看右看看,又湊到鼻子底下嗅了嗅,忽然大叫;怎么這么臭,怎么還要咬人呢?邊叫邊將這張鈔票撕成兩半扔了。當他撕第三張的時候,被老婆發(fā)現(xiàn)了,老婆大叫一聲你發(fā)瘋了,扔下飼料勺子就撲上來搶奪。兩人隨即扭打成一團,布包里的鈔票也飛揚了一地。
吵鬧聲驚動了鄰居,鄰居看見撒了一地的錢,就報告給大隊部。民兵連長馬上帶著三個基干民兵趕來,將場面控制起來。在將地上的鈔票撿起來、撕破的鈔票粘補起來清點之后,民兵連長作出了沒收充公的決定。民兵連長以為根榮要作殊死抵抗,不曾想除了根榮老婆發(fā)出幾聲無奈的嚎叫以外,根榮的表現(xiàn)非常冷靜,配合得非常順從,就沒把根榮押去大隊部審訊,只將收繳的錢帶回大隊部。根榮看著民兵連長一伙揚長而去,雙手叉著腰叫:錢是糞便,是陰山溝里的毒蛇,收繳得太好了!你們就不當心被錢臭死咬死?
錢怎么是糞便是毒蛇呢?怎么能撕了扔了呢?收繳他的錢,怎么還叫好呢?聞聲趕來圍觀的社員驚詫不已,這根榮真的發(fā)瘋了。
從此,他的神志恍恍惚惚,說話前言不搭后語。他蓬頭垢面,穿著一件破舊的大棉襖,即使到了夏季,也不更換;即使臟得油光發(fā)亮,破得棉花外露,也不知道脫下來洗滌縫補。他不識錢數(shù),見到鈔票,不論多少,不論在誰的手里,都會一把搶奪過來,然后撕碎扔掉。
老婆與他離了婚,帶著孩子改嫁到外公社去了。
他不會做飯,只能與人家搭伙吃飯。同生產(chǎn)隊的好說,在誰家吃了幾天飯,記工員把他的工分劃拉幾分到誰的名下就是;不同隊的只能換工,但誰家要一個瘋子幫工呢?搭伙等于讓他白吃。根榮并不固定在同隊人家里搭伙,想到哪搭到哪。搭伙時,雙手端著一只直徑一尺左右的小鐵鍋,走到東家廚屋門口,傻乎乎地笑著,讓東家往鍋里倒飯菜。他個頭高大,飯量也大,兩碗飯是不夠吃的,搭個好幾家,那只小鐵鍋裝個七八成滿,才能勉強填飽他的胃。好在周邊鄉(xiāng)村的人都認得他,都知道他腦子生毛病,無論是不是讓他白吃,一見他端著鐵鍋上門來,就從飯缽里舀了一碗飯,外加兩筷子的菜,往他的鐵鍋里倒。因而,他上門搭伙,很少有落空的時候。
不過,他也有清醒的時候。
那次,他搭伙搭到了四隊的毛石匠門上,毛石匠從口袋里摸出一枚五分面額的鎳幣,問他這是什么東西。他沒有搶過去扔掉,而是說汗鈿。在仙霞嶺山區(qū),有很多人,特別是上了年紀的人,把錢不叫錢,而叫作汗鈿,因為這是要出大力流大汗才能掙得的。毛石匠開山炸石,勞動強度大,危險性也大,因而每工可以掙到一元至一元二角大汗鈿。毛石匠說也對,又問他這是多少汗鈿。他說五分。毛石匠點了點頭,又掏出一張一角面額的紙幣,問他是多少汗鈿。他還是沒有搶過去撕掉,而是說一角。毛石匠說我家今天沒有剩下飯菜,口袋里只有一角五分汗鈿。這一角五分汗鈿送給你,你去別家換碗飯吃好不好?他搖著頭,連連說不好。毛石匠就問:送給你汗鈿為什么不好呢?是不是嫌少?他回答:誰的汗鈿也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你掙這一角五分汗鈿容易嗎?說完就走了。
二
七隊的定昌老漢是個精巴鬼,見有乞丐跨進院門,趕緊把家門一關(guān),然后躲在門后從門縫里往外窺探,等乞丐走遠了再把門打開。自從根榮得了瘋病,定昌就留了個心眼,開飯之前,先把院門關(guān)好,防止根榮進來白吃。當?shù)赜袀€習(xí)俗,誰家有難事,比如蓋房子,鄉(xiāng)親都要來幫工,東家只給吃飯不給工錢;誰家有喜事,比如殺年豬,東家要請鄉(xiāng)親吃頓肉,不收禮錢。定昌是根榮的親叔,蓋這三間土瓦屋的時候,根榮特別出力,幫了十個工,且因為個頭大,每個工頂?shù)眠^人家兩個工。正因如此,根榮上門要點飯吃,怎么拒絕得了呢?
那天,定昌一家人正圍坐在八仙桌前吃飯,忽覺屋內(nèi)光線昏暗了許多,抬眼一看,是根榮站在門口,那大塊頭遮蔽了大半光線,差點把屋門堵死,——關(guān)上院門也沒有防住,這瘋子竟然翻越院墻進來討吃了。定昌趕緊將碗里的飯菜扒拉進嘴巴強咽下肚,問道:侄兒呀,三天前才來過,怎么今天又來了?
根榮手里端著那只小鐵鍋,嘴里重復(fù)說著起屋幫工、搭伙吃飯之類的瘋話。自從他發(fā)瘋,說話就顛三倒四,邏輯混亂,但熟人都能明白他要表達的意思。現(xiàn)在他要表達的意思是:三天前是來搭伙過,只是沒有要到飯吃呀,昌叔蓋這三間土瓦屋,棟梁還是我扛上去的呢!
定昌婆娘過意不去,從屋角的蕃薯堆里撿了一根生蕃薯洗去了泥灰,拿到根榮面前,就要往鐵鍋里放。定昌瞪了一眼婆娘,上前一把搶過婆娘手里的生蕃薯自己啃了起來,邊啃邊對根榮說:侄兒哎,今天飯燒少了,麻煩你多走一家,明天再來叔家里吧。
其他家人見作為一家之長的定昌是這么個態(tài)度,便都不敢吭聲,只顧自己埋頭吃飯。根榮看著他們往嘴里扒拉著飯菜,嘴角就情不自禁地流下了口水。他將那只鐵鍋往定昌跟前湊了湊,臉上堆滿了討好的笑。
定昌臉色一沉:瘋子,讓你明天再來,我的話聽不懂嗎?
根榮忤在原地,沒有要離去的意思。
定昌厲聲奚落道:瘋子,你這是討飯,討飯,知道不?!你長得高大結(jié)實,不缺胳膊不缺腿,卻挨家挨戶討飯吃,八輩子先人的臉面都讓你給丟盡了!你家里藏著那么多的錢,要是不發(fā)瘋,吃香的喝辣的,什么沒有啊,還用得著討飯吃?
根榮的臉漲得通紅,嘴里則不停地說著瘋話:花錢吃喝,爛腸爛胃;花錢起屋,墻倒屋塌;花錢治病,越治越病……
定昌破口大罵道:你這個喪門星,你爹媽咋就生了你這么個大瘋子。你在我家門口多呆一分鐘,就多十分的晦氣。走,走遠點,走得越遠越好!
根榮繼續(xù)說:錢不是好東西,我一把火燒了它。
定昌放下還沒有啃完的生蕃薯,從墻根操起一把大掃把:你走不走?
根榮住了口,眨巴著一雙疑惑的眼睛。他的思維是異于常人的,要不,怎么說是瘋子呢?眼下,他實在弄不懂,錢是有害的,把錢燒掉,難道不對嗎?
定昌揮起大掃把就往根榮身上打,一下打在根榮的腿上,一下打在根榮的肩膀上,再一下打在根榮的背上。根榮再瘋,也明白定昌的驅(qū)趕之意了;再傻,也有做人的尊嚴。他連蹦帶跳,逃出了定昌的院子。
根榮走后,定昌婆娘說:他要不是腦子有毛病,怎會搭伙吃飯?他來咱家三次了,你咋狠得下心來一根生蕃薯也不給?虧你還是他的叔叔,要是傳出去,還怎么做人呢?
定昌恨恨地說:我就不讓他白吃。他沒瘋的時候,家里藏著這么多的錢,我起屋也沒給一個子兒,想到我這里吃白食,門都沒有!
你怎么老想著花別人的錢呢?咱起屋,他來做了十個幫工,怎么是白吃呢?不讓吃飯也就算了,打他干嘛?
掃把打幾下又打不死人,會怎么樣的?你看他說的瘋話,咒咱家墻倒屋塌呢。起屋的時候他來幫工,咱是節(jié)省下不少工錢,可這是他應(yīng)盡的禮數(shù)呀。咱好不容易節(jié)省下的幾十元工錢,要是被他看到,還不一把火燒了?正因為我是他的叔,我才要替我那死去的哥嫂管教他。我打他一頓,興許他的瘋病就能好些了。
根榮自從被定昌攆出屋門,就再也沒有登過定昌的家門,甚至也不敢在白坑大隊呆了。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秋夜,他離開了白坑大隊,失蹤了。
三
一九八一年春,誰也沒想到,失蹤了六年的根榮回來了,回到了白坑大隊。他不再穿那件破爛骯臟的棉襖,也能夠回答他人簡單的問話,精神狀態(tài)似乎好了許多。他的三間祖屋已在他失蹤期間倒塌,無法住人了。其時,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全面鋪開,集體的田地山林,在他失蹤期間都已分派到各家各戶,他自然沒有分到。他白天還是到各家各戶去搭伙吃飯,晚上則遛進生產(chǎn)隊廢棄的牛欄屋,在地上鋪些稻草睡覺。
那天,定昌起了個大早,挑著一擔(dān)空畚箕去自家的秧田里拔秧苗,迎面碰上了根榮,就將空擔(dān)扔于路邊,上前一把拉起根榮的手說:這不是我的侄兒根榮嗎?這些年你都去哪了?吃了很多苦吧?想死你昌叔了。咋就不到叔家里來呢?沒吃的,叔給你吃呀;沒地方住,叔家里給你騰地方住呀。
昌叔,您,您,不會打我吧?根榮抽回手,本能地往后躲。
說哪里話呢,我的親侄兒哎。六年前,叔跟你鬧著玩,掃把拍幾下又拍不疼人,沒想到你卻當了真。六年來,叔這心里一直后悔著呢。走,這就去你昌叔家里吃餐飽飯。
根榮連連擺著手說:不去,不去。
怎么還見外呢。往后,你昌叔的家就是你的家,只要叔家里還能揭得開鍋,就餓不著你,你啥時候想吃飯都行。你這身衣服也太破舊了,到叔家里去看看,叔記得有兩套外褂,雖也破舊,但比你身上這件強多了,叫你嬸改改,給你換上。走,走,走,先到叔家里吃飯,吃飽飯,把那間柴草屋收拾一下,你住在柴草屋,先安頓下來再說。
昌叔,當真讓我上您家吃飯?
當真!
還給衣服穿?還騰地方???
正屋有些擠,只要你不嫌棄柴草屋就成。
往后,吃住都在您家?
你昌叔哪能說假話?只要你愿意,明年,后年,大后年,你昌叔都包你吃?。?br />
根榮打消了疑慮,撿起剛才定昌扔下的畚箕擔(dān),挑在肩上,跟著定昌往家走。
四
定昌老漢對根榮的態(tài)度,為什么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呢?
定昌全家七口人,按人口數(shù)分得了三畝半畈田、兩畝半山垅田、五畝旱地和十幾畝山林。勞動力卻嚴重不足:夫妻倆快要六十歲了,老胳膊老腿的,比不得青壯年;兩個女兒已出嫁;大兒子是木工師傅,木工師傅的工錢一天一元五角,干農(nóng)活的工錢一天一元,因此,家里的農(nóng)活寧愿雇人干也不能讓大兒子歇木工活;二兒子前年參的軍,正在千里之外的軍營服兵役;三兒子正在鎮(zhèn)上的中學(xué)補習(xí)高中課程,再過幾個月就要考大學(xué)。眼下正是春播時節(jié),別人家的田地都翻耕過了,進度快的已經(jīng)插上了秧苗,而自家的田地大部分沒有翻耕,定昌心里頭那個著急呀,一早起來就出早工。這天早晨,挑了擔(dān)空畚箕去出早工,在村道上碰上了根榮,眼睛頓時一亮:這不是現(xiàn)成的壯勞力嗎?別人都以為根榮是個瘋子,干不了農(nóng)活,定昌卻早已看出來,根榮除了不識錢數(shù),其它方面正常,不會影響干農(nóng)活,單憑那高大結(jié)實的塊頭,挑三百斤的重擔(dān)沒問題,可頂兩至三個壯勞力呢。相反,正好利用他不識錢數(shù),只要供他吃和住,就可以不付工錢,如此廉價的勞動力,到哪里去找呀?
定昌老漢沒有看走眼,根榮自從住進了定昌的柴草屋,那個勤快,那個能干,沒得說。天不亮就起床,扛著把大號開山鋤去挖田。挖了一個小時吃早飯,吃完早飯繼續(xù)挖,直到中午。吃過中飯歇力一個小時,下午出工,要挖到天黑透了才回來。挖完了畈田挖山垅田,挖完了山垅田挖旱地,挖好了田地,再用寬板鋤把大塊的泥土坷垃打碎耙平。定昌家的六畝水田和五畝旱地,根榮愣是起早貪黑連續(xù)出了六天工,就挖完耙好了,賽過請三個牛工。請一個牛工要十六塊錢,定昌省下了四十八元請牛工的錢。定昌夫妻倆只要在根榮耙好的水田里插上秧苗,在做好的旱地上種上玉米和蕃薯,春播就完成了。
上山拖毛竹,根榮一趟要拖十來根;十多里的崎嶇山道,一天要拖三趟。
夏收夏種時節(jié),根榮一天要打兩畝多田的稻谷,或插播一畝五分田的秧苗。
秋收時節(jié),根榮一擔(dān)要挑三百來斤的蕃薯,一天要采摘四百多斤的油茶果。
冬閑砍干柴,要到二十多里外的深山去砍,山上有積雪,路上有霜凍。根榮帶上作為中午飯的干糧一早出發(fā),到了傍晚時分,一擔(dān)三百斤重的上好干柴保準挑回家。
根榮是一頭不知疲倦的牛,牛也有累倒的時候,他卻沒有。有時候干了一天的重活,看似疲累如泥,但只要鉆進柴草屋睡上一覺,第二天早上起來,又是一頭力大無比的牛。他只要定昌包吃包住,不要工錢。他那強大的農(nóng)活勞作能力和不識錢數(shù)的腦袋,似乎專為定昌發(fā)家致富而生。
村里有人說,定昌的運氣真好,白撿了一頭大牛牯。也有人說,根榮前世欠了定昌的債,現(xiàn)世做一頭牛牯來還債。
五
當一九八四年的春天到來的時候,定昌老漢迎來了他一生中的高光時刻:一是大隊給根榮補分了一個人的田地山林,因根榮吃住都在定昌家,根榮的田地山林自然歸并到定昌名下;自家經(jīng)營的八個人的田地山林連年獲得大豐收。二是三個兒子由于都擺脫了農(nóng)活的羈絆,成為了三條龍:大兒子木工技藝大有長進,已帶了兩個徒弟;二兒子從部隊退伍后,買了輛手扶拖拉機跑山貨運輸;三兒子在讀大學(xué)三年級,是白坑村走出去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三是又蓋了四間新房,準備給老大、老二兩個兒子娶媳婦。定昌銜著煙桿背著手在村道上走動,享受著鄉(xiāng)親們羨慕的目光和問候,心里頭那個樂呀,沒得說。
根榮這個人,竟然對祖上傳下來的錢財視若糞土,堅決要撕了它們。然后他被別有用心的叔父騙去當牛做馬,卻不要一毛錢的報酬,也就是汗鈿。這故事情節(jié)似乎不太符合正常人的認知。然而,根榮就堅持這么做,也不聽別人的勸。我認為,這小說內(nèi)容看似與社會公認的認知有矛盾,然正因為該文給讀者們帶來不同的看法,由此能引起讀者的更多的關(guān)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