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總有一些日子是安靜的(散文)
一
有些意象,需要用詩去表達。偏偏我不會寫詩,只能傻呆呆地看著。
那是一只鳥。
它站在一棵老楊樹的最高處,一個光禿禿的枝椏上。高昂著頭,一動不動,看向遠方。
我也高昂著頭,一動不動,看向它。
此時天剛微明,除了四哥門口的小竹林里數(shù)不清的鳥外,一切都還在睡夢中。鄉(xiāng)下冬日的清晨,天藍得驚心動魄,纖塵無染,脫離了人間的凡俗,孤高又寧靜,遼遠而深邃。屋后檐的那棵老楊樹,高過了紅瓦黑脊的房頂。大概太高了,一次次的西風(fēng)讓最后一片葉子也魂歸大地,只剩兩個光禿禿的枝桿,分向兩邊,刺向那片高遠的藍。
那只鳥就站在東向的枝椏上,一動不動,聚精會神,凝視著遠方。大半個透心藍都給它作了背景。
于是,在故鄉(xiāng)的天空下,在老家的宅院里,在一份廣袤無垠又平展無邊的寂靜里,我讀到了一首意蘊深長雋永含蓄的詩。詩,是那只幸福的鳥寫的。這里沒有尾氣沒有噪音沒有驚厥沒有遮擋沒有阻礙,它背靠曠遠的藍天,目視遼闊的原野。清寒和安靜是一種力量,讓我肅然起敬。
我寫不出詩,此刻卻有了詩意。詩意抽象,但能使我安靜。在城里,我像一叢雜亂的茅草。無論風(fēng)從哪個方向吹來,我都無法立定,安穩(wěn)。即使深夜讀著詩,心卻游離著,飄浮著。
可是在老家,我可以這么安寧地欣賞一只鳥,沉醉在一首詩里,盡管我的詩句還是朦朧的。
二
東邊出現(xiàn)了一抹橙紅。打開大門,門口就是村中那條直東直西的路。向西,大山屏障一般,矗立村頭,世世代代守護著小村。從山上流瀉下來的寒流帶著山野的清冽清新,還有一股寒冬的威嚴,漫漶整個山村。貪婪地吸一口沒有尾氣沒有污濁沒有噪雜的新鮮空氣,整個人神清氣爽。路上沒有一個人,清清靜靜。天冷了,人們起床都晚了。我面朝東小跑起來。過一條小巷,再過四愣子家,就到了四哥門口。四哥也姓陳。我們村陳姓居多,村里除了父輩的叔父大爺就是哥嫂姐妹。四哥父母早亡,哥哥姐姐都成家,剩他一個光棍漢,快六十的人了,不愁不憂,整天邁著四方步,臉上一年到頭都是花開富貴的喜慶。見了我都是一聲“大妹妹”,然后加上一句,“有時間多回家看看大嬸”。我特別喜歡四哥的這句話。也就覺得四哥當(dāng)親。
四哥的大門也沒開。不知哪一年四哥在門外栽下幾棵竹子,幾年時間,成了氣候,現(xiàn)在是一塊像模像樣的竹林了,大約上百只鳥兒在里面嘰嘰喳喳,爭相展喉。有的柔婉細膩,有的聲高氣粗。有的像可人的小女子,有的像傻愣的粗漢子。但不影響它們同臺獻藝。我是分不清什么鳥的,也不知道村里竟然有這么多的鳥類。如果它們站成一排,估計我得看傻。它們藏在竹林里,不見蹤影,只把世間最美的音樂奉獻給淳樸的鄉(xiāng)村。多么美妙的交響樂啊!不是汽車的喇叭聲,不是救護車的呼嘯聲,不是電動車的鳴笛聲。來自大自然的天籟之音,純凈,空靈,治愈,安然。腦海中響起《莊周夢蝶》蝴蝶展翅的聲音,響起《云水禪心》中潺潺的流水聲。
生活本應(yīng)這個樣子,從容,安閑。
總有一些日子是安靜的。
我向它們致以深深的謝意。給這人間的精靈們。
再往東,我看見了村頭的大橋。它靜靜地臥在小河之上。再過一會兒,紅彤彤的日頭就會跳出地平線,暖暖的紅光就會穿過橋面,一點一點涌到村子中間來。陽光似乎只為橋而來,多么單純,單純得沒有了詩意的深邃和豐富,但這是最美的鄉(xiāng)村詩意,太陽懂得。
三
微微出汗了。開始往回跑。
母親已經(jīng)醒了。
我趕緊捅熱火爐,加碳,讓它燒得旺旺的,紅紅的。爐子上坐上水壺,溫著水。
我喜歡用冰涼的水洗臉。據(jù)說冷水洗臉可以美容,所以不管多冷,我堅持用冷水洗臉。但在城里,在有暖氣的房子里,冷水其實不冷,冬天也只是季節(jié)的別稱。老家是有冬天的。冬天是冷的,水是冰的,敷在臉上,一個激凌,不只是面部皮膚倏然收緊,整個身體都要跟著收緊。
但是母親不行。母親年紀大了,又腦溢血剛出院,醫(yī)生囑咐,腦血管病人,冬天保暖是第一位的,受不得半點寒涼。
爐子坐在屋中間,靠西墻的地方。是新買的。我給母親披上棉衣,讓她坐在被窩里暖和著。洗漱完畢,我開始打掃庭院,一直掃過大門外的馬路那邊。上學(xué)的時候掃院子,是為了看一個長得帥氣的男同學(xué),常常是這笤帚掃一下,那笤帚就不知道輪哪里去了?,F(xiàn)在,不再幼稚了,是從心里喜歡里里外外清清爽爽干干凈凈,走著坐著都舒服。不會有男同學(xué)來了,但嫂子嬸娘們是每天都要來坐上半晌的。我們這一個大家族,都住得不遠。我家的四周,是幾個大爺家的哥,和二爺爺家的嬸娘。每天早飯過后,她們從各個方向,前前后后,聚集到我家,娘兒倆的絮叨立刻就變成了一場熱鬧的堂會。
等我認真仔細地掃完院子,屋里也暖和起來。水壺里的水,冒著水汽,“滋滋”地響起來。想起朱自清先生的《冬天》。冬天的晚上,他們哥仨圍著火爐,火爐上的小鍋里白水咕嘟著豆腐。爐子很高,父親不得不一次次站起來,用筷子夾著一塊塊熱豆腐,放到各自盛著醬油的小碟里。氤氳的熱氣中,吃出先生一生的溫?zé)帷?br />
我沒見過那種燒煤油的火爐,但我熟悉那個熱氣氤氳的場面。嚴寒的冬日,燈火可親,是因為家人一起。母親一輩子都在灶臺上,在一鍋鍋的熱菜熱飯中,給我們盛湯盛飯。小時候我們也是眼巴巴地等著母親從熱氣里,盛出一生都不曾忘卻的飯菜和一生都不曾疏遠的味道。母親的手曾在寒風(fēng)中撿過柴火,拾過瓜干,洗過衣服,弄過菜地。唯獨沒有在溫?zé)岬乃?,這么細致地舒舒服服地洗過。
如果不是病了,她不會這么心安理得地讓我照顧,我也不會名正言順地在家里待著。也不會有這些絮絮叨叨,清清淡淡,平平常常的日子了。也好,留一段安靜的日子,沒有了斑斕,沒有了起伏,只是靜謐著,就像有月華的夜晚,一切都歸于沉靜。
人這一輩子,能有多少天這樣,與最在乎的人在一起,不求富貴,只問三餐,無欲無求清閑寡淡的日子過呢?
四
讀過一句話:安靜的日子是有福的。
我安靜地享受著這種日子。這種以前從沒有過的日子。
以前,父母忙著我們,我們忙著長大。我們長大了,一個一個練飛了。等我們想起回頭了,父母突然就老了。那些年的日子,一天連著一天,仿佛氣都喘不勻,不知不覺中,曾經(jīng)擁擠的家,只剩母親一個人了。
一個月前,母親腦出血,從鬼門關(guān)撿回一條命,差點變成殘疾。是母親的堅強,才讓她重新站起來。但是特別虛弱。
自從成了家,我好像就不是母親的女兒了,從沒有這么清閑地在家里陪母親住過。每次都是母親攆我:現(xiàn)在不缺吃不缺穿的,又不老,有胳膊有腿,能走能干。你走吧,快去掙錢過日子。
就這樣,匆匆忙忙來來回回,一走就是二十年。
現(xiàn)在母親不再攆我了。我終于有機會在家里安心地住些日子了。不去想紅燈綠燈,不去想早晚高峰,不去想房子票子。只想早起看看藍天,每頓按時吃飯。晴天曬曬太陽,夜晚聽聽山風(fēng)。陪著母親說說話,看她在院子里慢慢走動,活動活動腿腳。
日子安靜又幸福。
陽光從不吝嗇自己的熱情,盡管是冬天,中午的時候,小院里鋪鋪灑灑都是陽光了。斑駁的窗臺上,光溜的水井上,高大的梧桐樹上,那半截土墻,母親的向陽花上。向陽花已經(jīng)枯萎了,但是陽光仍然撲在上面。相信,第二年,它們會還給陽光一個姹紫嫣紅的春天。
院子里擺滿了馬扎子。這些年母親置辦了許多馬扎子小板凳。因為我家大門只要一開,一會兒就聚不少人。母親總是給每個人都準(zhǔn)備著坐位。
大嫂不知從哪塊向陽的麥地里,挖來許多的薺菜,又嫩又大,肥大的葉子抖擻著一顫一顫的。生命真是頑強的。薺菜本是春天的寵兒,卻在三九嚴冬,一窩暖陽堆積,一垅高埂擋風(fēng),它們就長出一個婆娑鮮明的春天。
摘薺菜是個費事的活。三個嫂嫂們一齊動手,也費了好長時間才把它們整理干凈。她們是不要的,這是給我和母親準(zhǔn)備的。薺菜餡的餃子可鮮著呢。大嫂說,過幾天暖和了,再去尋摸。家里有的是。她說的“家里”,是相對于我在的“城”,只要回了村里,在哪都是“家里”。
在這個飛速發(fā)展的時代,這個人口不過千的小山村,大多數(shù)人家,包括我的嫂嫂嬸娘們,依然保持著春耕秋收的生活方式。冬天是她們一年中最清閑的日子。冷的時候貓在我家的小屋里。一是為了陪著母親,二是為了我們屋里的這個火爐子。二叔聽說我會測血壓,擼起袖子讓我給量血壓。二叔偏瘦,血壓有點偏高。我用母親住院時學(xué)來的知識告訴他,老年人的血壓高于正常值,也是正常。只是菜要淡。他們口味都重,炒菜鹽容易放多。多吃點醋。于是,二嬸,嫂嫂們都不放心了,挨個量一遍。
二哥養(yǎng)豬場沒事的時候也會背著半袋花生來剝花生,他在為來年春天的播種做準(zhǔn)備。這是家家戶戶都在做的功課。串門的時候,背上半袋。說話閑聊的工夫,欲留的種子就剝好了。開春用簸萁一簸,鮮紅的花生下到地里,鮮紅的希望在秋天就成熟了。
這是他們最安靜的一段日子。不用頭頂露水腳踩泥,不用跟季節(jié)搶時間。此時,田野也是安靜的。那些爭先恐后比著長高長大蓊蔥濃綠的莊稼,除了冬小麥在靜靜地生長,所有農(nóng)作物都顆粒歸倉。田野里只有風(fēng)在低吟,太陽在閑逛。
安靜,是因為生活有底氣,有希望。更因為生活的素簡,安寧。
母親恢復(fù)得很好。這讓我非常安心。
夜晚,萬籟俱寂。西山頂上,風(fēng)力發(fā)電機碩大的葉輪“呼—呼—”轉(zhuǎn)動的聲音,清晰有力。母親睡著了。在她均勻的鼾聲里,我也會很快入夢的。
我喜歡在安靜的夜里,自然入夢。今夜的夢,也應(yīng)該是以安靜為背景的。
好像弄錯了,再發(fā)一次。
但寒爵能夠非常明顯的讀出老師筆耕不輟的奮筆下文采突飛猛進的變化!加油姐姐,你要相信你一直都是最棒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