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靜靜的塵湖(小說)
1
六百多公里的顛簸,去往塵湖的方向,一路晴朗。
大概因為即將見到的人,記憶里始終如此醒目并且從未放棄過再見一面的強烈寄望。
看著導航上面不斷跳動著變化的數字,好像距離越來越近的步伐。此刻,難以遏制的的想象又開始急劇的膨脹……我們一直都在不斷的前行中,驚覺從她人的故事里離開的時間那么漫長,漫長到想要再一次進去的時候,已經完全陌生了她的快樂,和她的憂傷……
第一次知道塵湖這個地方的時候,那時的夏穎,眼里仿佛一面冷靜的深湖。
她在我的大婚前夕,用最平靜的語氣看著我說:“如若還能再見,愿我們那時彼此幸福?!蹦鞘撬x開時的最后一句話,從此就像那個城市的名字一樣,消失在我不曾聽聞的未知之處。一別十年的再見,終于還是做不到誓有不負……
我一直不愿承認我所遇到的幸福,來自一個深愛的人自以為是的,荒唐而殘忍的祝福。
夏晴去世的那一年,我甚至被自己無處傾倒的恨麻木到忘了要怎么像一個愛人一樣嚎啕著痛哭……我只是在電話通知夏穎的時候,聆聽著那頭夏穎一句話也不說的長久沉默。屏住的呼吸里,心跳的聲音在耳邊那么清晰,連悲傷都不愿意讓我聽到哭泣。
妹妹的喪禮,夏晴的姐姐,也是她在這個世界除我之外唯一最親的人,夏穎匪夷所思的缺席。她消失得那么徹底,以我不能理解并且無法原諒的方式,在那個叫做塵湖的地方,再也沒有任何消息。很長一段時期,我一個人把自己鎖在黑夜里,試圖從與夏晴婚后三年的點點滴滴里,尋找到有多少能夠讓我抵消幾分愧疚的,哪怕只是佯裝出來的幸福的痕跡。
躺在一個不愛自己的人的懷里,我知道夏晴始終都在配合著我的牽強,一如為了愛甘愿自我犧牲的配角一樣,委曲求全于一場心照不宣的游戲。只是我們并不知道,真正的主角,已經躲去故事之外的幾百公里,抱著自以為是的劇本,不遠不近的距離中結局仿佛事不關己。十年的時間,像很多人一樣我似乎一無所獲,卻又喜歡一直糾結于自己失去了什么。終究只是一個平凡如同塵埃的人,就連關乎畢生幸福的抉擇,也會做出拱手于人的許諾。
愛情讓某些人恨得那么深刻,我到最后才看清楚,它原本竟是魔鬼套用華麗的咒語譜寫而來的詩歌。
2
我以為我能忘記,十年前我與夏穎的愛情,會有一個白頭到老的永恒;我以為我能忘記,夏晴中途的出現,絲毫動搖不了我和她姐姐已成定局的結果。
我就這樣一直在自我以為里變得越來越自我,看起來好像優(yōu)秀到足以面對所有的不能承擔的后果……事實證明,無論多么強大的自信并非為錯,錯的是我們往往會在得意忘形的自以為是里,低估了比我們還要強大十倍百倍的惡魔。
我又怎么能夠忘記,那些我以為不會忘記的其實也并不算什么,真正讓我如此接近并能感覺到魔鬼的邪惡的那一刻,是夏穎在對我說出塵湖這個地方之前,當著我的面緩緩展開的那一張打印得黑白分明的醫(yī)鑒。那張醫(yī)療鑒定書上,晚期絕癥的各項指標,帶著死亡的氣息,把一個生命赤裸裸的推到連掙扎都無能為力的臨界點。而接受鑒定的患者那一格,夏晴的名字像猝不及防的針芒,狠狠的刺痛進我的雙眼。
夏穎看著我,用一種聽不出任何異常卻開始顫栗的語氣,說:“寒,你知道我在這個世上的親人,只剩下這個唯一的妹妹……你知道我寧愿放棄一切,只要她能夠快樂……”
我的胸膛里突然一陣痙攣,然后就聽到了魔鬼的聲音借由她的口一個字一個字的,無比清澈的響在我的耳邊:“如果這個世界,還有一個人能達成我所有的愿望,還有一個愿意為我放棄所有無怨無悔的人……寒,請你成全!”
請你成全!
那一刻,夏穎第一次在我面前,淚流滿面。
我以為我和夏穎,自那以后,終止一生再也不會見面。我還以為,魔鬼終于可以仁慈的讓我們就此長眠,像一個徹底完結的故事,劇終人散后就再也沒有續(xù)篇。那些埋葬了我們一切的從前,甚至將來的墳墓,名字叫做時間。
與夏晴婚后,我一直努力的想要忘記夏穎,并向承諾她的那個初衷極力的靠近。我和夏晴彼此只字不提我們的從前,心照不宣的把自己變成記憶短暫的魚,游動在透明的世界,像一對真正的愛侶一樣,癡纏在最后的、為數不多的日子里半夢半醒??墒沁@個變幻莫測的世界,終究讓我們在后來的人生變成某種荒誕虛緲的夢境。
三年后的一天,夏晴的生命戛然而止于一場車禍,香消玉損。
我還沒能從突如其來的變故里回到現實中的時候,看著醫(yī)院開出的那張妻子與絕癥全無關聯(lián)的死亡證明,好像有什么堵在胸口,總會在夜里透不過氣的醒來,然后靜坐在黑暗空蕩的房間里直到黎明。
我對自己說失去夏晴只是一個意外,畢竟之前一直都知道這一天會在某個不會太過唐突的時刻到來,只是從未想過會是這樣的方式。
3
生命如此脆弱,我在后來幾年的時間里,寧愿孤獨,也不再于人前放肆。直到再一次接到夏穎的電話,我才想起這個世界還有一個叫做塵湖的地方,還有一個人已經快要被我忘記到想不起她的名字。
到達塵湖時,天色已黃昏,小城已經可見零星的窗燈。
我在陌生的路途,不斷繞過歸家的人。
導航指引我停下的終點,是在這個城市正中的一家醫(yī)院。透過昏黃的的燈火,我的心突然莫名的沿著夜色開始下沉。好像十年之前的一切,正從此刻的暮色里,從我一步步的靠近夏穎的步伐里,再一次瞬間的蘇醒。
一如從前,夏穎躺在白色的病床上,依然那樣溫柔寧靜,對著我微微的笑,說:“你來了……終于不用再一個人等著明天的啟明星……”
我看著她光彩依舊的眼睛,原來這么多年,我始終想要忘記的人,藏在記憶里那么深,一刻都不曾被時間浸吞。
不得不說我心里依然有恨,咬牙切齒著重新又開始和隔了十年之久的從前暗地里較起了勁。然而一切到了嘴邊,卻只變成一句:“你這是……怎么了?一個人都照顧不好自己,還以為你有多聰明……”
夏穎慢慢坐起來,臉上一直帶著微笑,說:“如果我說我得的是絕癥,你會不會想到一個詞……大快人心?”
我扭過頭,看到病房的玻璃窗上,自己的臉繃得鐵青,還有夏穎微微紅了起來的眼睛。
塵湖的黃昏很短,很快就被夜色吞并。
房間雪亮的日光燈,把整個空間投滿沒有溫度的光。夏穎靜靜的看著我,蒼白的臉和潮濕的眼,充斥于鼻息的藥水味讓我在不適應的環(huán)境中稍稍有一點冷。短暫的沉默,好像彼此都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來緩解僵硬的氣氛。然后我就聽到夏穎喃喃的說“……對不起!寒,原諒我……那時的任性!”
我竟然也想笑,她的語氣,聽起來似乎還是十年前一樣的口吻,一樣令我無從反駁,一如從前滿是拿捏住了我的那股自信。
“我來這里,不是要聽你說什么良心發(fā)現的繆論!你若真的心懷不安,需要等到十年才說出來?難道不覺得過分的殘忍……”我終于難以自控,說出來的話連自己都嚇了一跳,我想我此刻的臉色一定扭曲到近乎猙獰。
夏穎咬著沒有血色的嘴唇,說:“我知道……我知道這么多年你沒有說出口來的委屈……寒,和你一樣,我何嘗不是在過去的十年里每想起你,就會對當初的自己更多一分恨?!?br />
“小晴已經沒了,這些話我原本也沒打算告訴你,我甚至都沒想過我們還會再見……寒,謝謝你,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想替我給小晴幸福,當初我的自私決定……只是害怕丟下她一個人在這個世界無人照顧,孤苦伶仃?!?br />
“不是還有你這個好姐姐嗎?”我打斷了她的話,冷笑一聲,說:“不惜一切,處處為她著想,又怎么會舍得丟下她一個人。”
夏穎再也沒能忍住,淚水滑落眼瞼。
她緩緩的打開床頭的抽屜,拿出自己的病歷:“寒,十年來我一直以為,我們生無再見。如果不是小晴中途離世,我從未想過再去打擾你。現在……我只想在我所剩無幾的時間里,讓你知道我曾經如此荒唐的那個秘密?!?br />
我一下愣在原地:“你……你說什么……什么秘密?什么所剩無幾?”一步上前搶過她的病歷,還未翻開,一張簽單飄落在地上。
我的眼角落在那張白色的紙上,瞬間一陣暈眩。
夏穎掛著淚水的臉,看著我又笑了:“這張紙是不是很熟悉……或者另一個詞比大快人心更為合適:報應!”
我跌坐在她的床邊,身體冰冷得好像沉到深深的湖底。
塵湖的夜真的很冷,我開始不停的顫抖。
這一刻突然很想抱住什么,卻始終都不敢伸出雙手……
夏穎不知何時也停下了哭泣,連淚痕都擦得不留痕跡。
好像忽然之間,她開始變得虛弱了很多,說:“寒,因為沒有想過再見,所以也沒有想過會得到你的原諒……當年臨別時給你看的那張鑒定書,其實是我的,只是上面的名字,被我改成了夏晴。”
我再一次怔在一邊,需要緊緊的抓住床沿,才能勉強不讓自己癱倒在地。
“我以為你們真的可以幸?!拥叫∏绯鍪碌南ⅲ以卺t(yī)院里躺了一個多月。也許那時我就該跟著小晴一起走!這多活下來的七年,我無時不刻都在要不要聯(lián)系你的念想中掙扎,我是真的覺得欠你太多太多,可是……可是再明白的解釋,也都變成一場笑話……”
”寒,我們這一生,終究不過一場自作自受的宿命……”
4
我看著眼前這個女人,曾經一面懇求我的施舍,同時也把我施舍于人的女人,她的目光里堆積的那些憂郁此刻被什么瞬間打散,變成碎落在地的滴滴晶瑩,我才發(fā)現自己有多么愚蠢。
我這么多年藏在心底的恨,像是窗外塵湖的微風,毫無力度的撞在透明的玻璃上散成碎影,發(fā)出幾不可聞卻刺痛耳膜的嘲笑的聲音。
可是它們還是一陣一陣的撲過來,我聽見它們一直在問我:誰才是那個最可恨的人……
眼前的世界正在一點一點的慢慢的沉睡,塵湖又一次墜入無邊的安靜。
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突然變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看向窗外黑夜的盡頭,我知道自己需要一點耐心,像眼前靜靜的塵湖一樣默默的等待,等待天邊那顆一定會再度重新燃亮起來的,喚醒整個世界的啟明星……
(原創(chuàng)首發(fā))
一篇文章于作者來說,最大的欣慰莫過于觀者閱后的感慨和作者能高度契合,老師的編者按句句道出寒爵所要表達之所想所思,寒爵欽佩不已,再次感謝老師,感謝社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