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我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
　　 眼睛還未睜開，阿林含混不清的聲音就傳了過來：“阿松，我離婚了。你趕快來一趟，現在就來，我去高速路口等你?？彀?！”
　　 “什么什么？你再說一遍！”盡管知道遲早有這么一天，但我還是不愿意相信這是事實，身子一激靈，睡意全沒了。我是多么希望這只是阿林喝高了跟我開的一個玩笑啊！武漢離九江二百多公里，現在已經是凌晨一點多了。妻子遲疑地說：“等你趕到天也快亮了，不如明天趕早……”
　　 “不行！”我打斷妻子，抓起車鑰匙就要往樓下沖，妻子一把拉住我，把西服、皮包拎著送到我手上。一路避讓小池鎮(zhèn)過江來九江賣菜的三輪車和小貨車，終于過了長江大橋上了高速公路，引擎勻稱的轟鳴聲把我的思緒牽扯到很遠很遠……
　　 在贛北一個偏遠的小山村，阿林和我一起長大。除了晚上各睡各家，我們幾乎都在一起：一起上下學，一起做農活，一起闖闖禍，一起偷著樂……記憶里或酸或澀，現在都是一種甜蜜。至今都人到中年了，我們一直對外用“穿開襠褲一起長大”來形容我們的感情關系。高考中我們雙雙落榜，他爸爸當時在單位工作，動用一生中的全部關系，才給他在武漢一位老戰(zhàn)友那里謀了一份事做。而我祖上三代都是務農，只好老實地呆在家中。阿林曾認真地說我是在守望我們的童年。
　　 在九十年代初的贛北農村，打工還只是少數人，上班與務農的差別還是相當大的。記得阿林第一年回家過年，穿了一件很時髦的羽絨服棉襖。那天阿林一到家，把包一撂就來找我。而我剛砍柴回來，一身破衣破鞋，頭發(fā)臟而且亂，坐在大門前一塊亂石上，正啃著一只又黑又大的冷地瓜。從小感性的阿林后來才跟我說，當時他看到我那樣子心里一下子就哭了。我相信他的思維在見到我的那一剎那走過了我們人生共有的二十多年。
　　 過完年回武漢上班阿林說什么也要把羽絨服給我留下。我想想人的情感真的很奇怪，我們的感情遠非千件萬件羽絨服可比，但我當時竟然是那樣的不肯接受阿林一件羽絨服的饋贈，直到阿林要動情了。盡管這件羽絨服早已經不能穿了，阿林以后又陸陸續(xù)續(xù)給我買過不少衣服等物什，但這件衣服已經被我好生保存，它見證了在我人生最落寞時期阿林對我的深情厚誼！
　　 二十六歲的時候，阿林娶了貌若天仙的阿霞為妻。結婚的那天晚上，自信而愛美的阿林對我說，他無法抗拒阿霞的美貌，而作為妻子，這就足夠了，自己完全有信心保障她的人生幸福。
　　 阿林阿霞生的是龍鳳胎。過慣了自在日子的阿林一下子緊張起來，并不會做生意的他二十世紀初只好辭職下海，做了幾年地產后又做外貿加工。07年美國次貨危機爆發(fā)，本來就只賺點手工錢的加工業(yè)利潤空間受到了大幅擠壓，阿林又只好關停了公司。時值中國股市迎來了股權分置改革的歷史機遇，兩年大牛市讓武漢的一位進城賣菜的農婦把資金從15萬炒到了近三百萬，巨大的賺錢效應讓各路社會資金紛紛殺入股市。阿林也不另外，傾己所有將資金悉數卷入股市。誰知股市在07年10月見頂回落。對股市一無所知的阿林并沒有意識到證券投資與實業(yè)投資的本質區(qū)別，還一味地借錢補倉，結果越補越虧。直至五百多萬資金只剩不到五十萬，阿林這才意識到股市的巨大風險。
　　 阿林的性格好學、自信而不肯服輸，股市的失敗激起了他強烈的學習研究興趣。他曾自修了辯證法；又無師自通了易經陰陽學說，沒想到在股市全派上了用場。閉門苦學了三年，在大市欠佳和沒有任何消息的情況下，于去年年底和今年成功提前鎖定了幾只大牛股，讓資金翻了十來倍。
　　 按理說阿林最困難的時候已經過去，日子已經好起來了再離婚就有陳世美的嫌疑。這三年來阿林研究股票的認真勁連我的電話也少了，我只知道他和阿霞的問題就是出在這三年中，出在股市虧損上。三年中我去過武漢四次，最近兩次阿林都煞有介事地跟我說他會離婚，被我痛罵了以后還說“到時候別說兄弟沒跟你提前打招呼哈”。我們的感情區(qū)別于別人的地方在于：我們從來都不為對方的事情作主，只會尊重對方的選擇和決定。因為我們都太了解對方：從來都不會做違背良知、先對不起別人的事情。
　　 “請出示您的鄂通卡”。武漢到了。
　　 才走出收費站，阿林用手擋住我大燈的光芒瞄了瞄車牌，腳步有點漂浮地向我車頭撲過來。我把車點住，下來把他扶到車上。我聞到了一股酒氣，不由得眉頭一皺。
　　 阿林并不糊涂，忙解釋道：“放心，我是打車來的。就是想死，也要先見你一面哪！”過了會兒又問道：“是先上賓館還是先上酒巴？”
　　 “上你家！”我氣呼呼地說。
　　 “我家？我已經沒有家了”
　　 “先去見阿霞！”
　　 阿林老實地掏出手機撥了阿霞的電話，然后交給我。
　　 阿霞關機了。
　　 我心里想，阿霞是習慣關機睡覺還是賭氣關機呢？事已至此，我真的希望今夜只是我和阿林的不眠之夜了。這樣，我也就無悔阿林的選擇了。
　　 說什么呢？阿林似有千言萬語，而我腦中一團亂麻，兩人誰也不開口說話。盡管通宵茶座中五顏六色的燈光昏暗而迷幻，我還是看到了阿林臉頰上閃著冷冷的淚光。從小到大，我這是第一次見到阿林流淚，內心不免有些震顫。
　　 我并不示弱，生硬地說：“阿霞可是在你人生最低谷時嫁給你的，當時追她的人那么多，哪個都比你條件好，她家里也是竭力反對。并且，你們的感情經受了六年的時間考驗！”
　　 阿林的表情凝重起來，長舒了口氣，說：“這也正是我唯一內疚的地方，為此我也很多次拷問過自己，但我得出了結論是：那時我的人生還沒有開始，阿霞看好我是事實，再者那時她很單純。但現在不一樣，這些年與一幫由老公養(yǎng)著的富女人在一起增加了她不少的市儈氣，她對錢的感覺越來越深了。特別是這幾年，我們幾乎每次說話都是由錢開口，最終也是因為談到錢而擰著結束。”
　　 我有過敏性鼻炎，不能喝酒。但今晚，我沒辦法不陪著阿林一起醉。而阿林，顯然傾訴的欲望占了上風，此時卻冷靜了許多，只是淡然地看著我一杯一杯，好像是等我進入一種狀態(tài)。
　　 半瓶紅液下肚，我的話又恢復了兄弟間平時的隨意和親切，阿林語態(tài)悠悠地開始了他的講述：
　　 “連你都一直認為，我是因為不服輸的犟脾氣才學習做股票的。其實不完全是這樣的。07年我被朋友前拉后搡進了股市后，我發(fā)現股市才適合我這種性格內向的人求生存。做實業(yè)需要良好的外交，該侍候人時就得侍候人，而這正是你我的致命弱點。因此，我的實業(yè)做得很不爽。而股市卻完全不同，它是個可以個人逞英雄的領域；是個可以把個人能量發(fā)揮到極致的領域。它沒有門檻，幾百塊就可以操作；它十分公平，草根都可以創(chuàng)富。它是典型的知識經濟?！?br />　　 難道股市別有洞天？我相信阿林的分析判斷，很專注的傾聽著。
　　 “當然，做股票比做實業(yè)難太多了。盡管如此，但它可以避開我的弱點，發(fā)揮我的長處，這才是我堅持的最大理由。說它難，不在于它需要一點綜合知識，也不在于它還需要一點悟性，恰恰在于它需要足夠的努力學習。在這個浮躁的時代，是沒有幾個人能夠靜得了心、坐得下來看幾本書的。這在負值博弈的股市，卻為我提供了機會。說實話，如果大家都很努力地學習做股票，我未必做得過別人?！?br />　　 成功了依然沉靜，沒有半點驕躁，這就是阿林。
　　 “綜合知識，努力學習，還有悟性，具備了這三個條件就可以把股票做好嗎？”我顯然被阿林的講述打動，心有旁騖。
　　 “當然不是，因為還缺少一個重要因素——經驗，而經驗是需要時間去積累的，我和阿霞的問題正出在這里。”阿林端起酒杯向我揚了揚，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繼續(xù)說：“在這個人滿為患，競爭激烈的時代，要從事一個陌生的行業(yè)，沒有幾年的摸爬滾打，門都摸不到。除了努力和堅持，別無選擇。這幾年里，我家的生活水平大幅下降，房子賣了，車子想賣沒賣掉，也是不真心想賣，家里有老有小，我娘眼睛和腿都不好，動個腳不方便。為了節(jié)省幾個油錢，我一個人上街天氣好就騎自行車，天氣不好就擠公交。我推掉了幾乎所有的應酬，別人真的不會認為，我是因為花不起朋友間往來的幾百塊錢。有一件事讓我非常難過，我大兒子想要買雙溜冰鞋，吵了很久我都沒買，最后是有件事我失手錯打了他，后來兒子在做作業(yè)，我在旁邊看，才發(fā)現他頭上腫了一個很大的胞，我用面巾紙一按，竟有些血跡。我再也忍不住了，一個人關進房間，壓抑著流了很久的淚------”阿林說不下去了，在茶幾上抽了幾張紙按在眼睛上。我鼻子也一下子酸了，走過對面去，抱著阿林。
　　 許久，阿林把紙巾捏成了一個團，扔到垃圾桶里，繼續(xù)說：“當天晚上，我連夜叫開體育用品店的門，把溜冰鞋買了。孩子就是孩子，大兒子歡天喜地，在客廳里玩了好一陣，累了困了竟然抱著溜冰鞋睡著了?？粗鴥鹤拥母吲d勁，我心里一陣陣泛酸。我真沒想到，兒子這么一個小小的要求，竟然要遭受這么大的委屈、付出這么大的代價才能得到滿足，想想自己真沒用??！”
　　 本來想責怪他不告訴我，但是終于沒說出口。因為我知道，阿林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可以慷慨地給予別人，而自己有難處卻不向任何人開口，那怕是親兄弟！
　　 “三年多來，晚上十二點前我從來沒有睡過覺。有天晚上復盤到凌晨三點多還沒睡，阿霞睡了一覺醒來，輕手輕腳地跑到電腦前一看，滿屏的K線圖。自此后，她似乎對我一天到晚吊在網上不再懷疑了。但她的耐心，卻隨著家庭生活水平的下降而下降。她不再為我擦桌子了，也不再為我洗茶杯了，還給取了個時髦的外號“宅男”人前人后的叫。有次我拜滄州一位高人為師，一個月后回來，我茶杯里的茶葉渣子竟然霉爛發(fā)綠了。做股票心態(tài)非常重要，為了調節(jié)自己的情緒，我時不時在家唱唱歌，陪孩子做做游戲什么的，而每當這時候，阿霞總會適時的提醒我，還欠人家多少錢，還要開支多少錢，多少次了，屢試不爽。在她面前，我失去了對任何人事發(fā)表看法的資格，不能有愛憎，不然的話她一句話扔過來‘人家至少不欠別人錢啊’。你說夫妻過日子，朝夕相處，這日子有辦法過嗎？”阿林到底是學過辯證法的，我的疑問剛產生，就被他消除：“當然，這些事本來我自己也可以做，問題是我一天到晚真的沒閑著，早六點半起床，七點送孩子去學校，然后在回來的路上鍛煉一下身體。上午下午都是緊張的盯盤，晚上要輔導三個孩子的作業(yè)，孩子睡了還要復盤學習，總結自己一天的操作。下午三點收盤后帶行動不便的老娘出去轉轉，再接孩子一起回家。而阿霞整天與她的富姐妹們一起晃，三天兩頭回家嘮叨哪個姐妹買了什么樣的名牌服飾，用了什么樣的高檔化妝品，養(yǎng)了多么可愛的名貴寵物。然后是感嘆人家請別人做保姆，而自己卻做了個不要工錢的保姆。如果我沒有響應，她就會狠奏一陣鍋碗瓢盤交響曲?！币苍S是感覺到氣氛沉重，阿林適時地來了這么一句，自己先笑了起來。
　　 天快亮了，茶座的人陸續(xù)散去，清清冷冷，只剩下我們倆了。吧臺小妹哈欠連連，時不時向我們投來職業(yè)性的探詢目光。一位男服務生拖著疲倦的腳步來給我們加水，眼睛卻看著別處，把水濺了阿林的褲子上。服務生緊張地連聲道歉，領班走過來一個勁的呵斥。阿林忙說：“別怪他，是我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
　　 我神馳事外，對阿林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離婚，就為這雞零狗碎？至于嗎？”
　　 “至于至于，非常的至于！要命的在后頭。”阿林顯然有一種傾吐后的輕松，離婚的像不是他，倒像是我了：“要不是這幾年磨難，這一生也許我都無法看清阿霞。我發(fā)現，阿霞還是一個自私的人。我給她買了四份保險，有健康的，有重大疾病的，還有投資理財的。另外，我把店面也具到她名下給她養(yǎng)老。我知道她積了一筆私房錢，在我這么困難的時候，她從來不說拿點出來補貼家用，就連她姐妹們玩玩牌都要我拿錢。也許你會說，這是女人的天性，可以理解。好，我再來點讓你理解不了的猛料吧”
　　 阿林掏出手機，又把頭頂的白熾燈打開，指著手機上的一處凹槽對我說：“我來跟你說說這凹槽的來歷吧”
　　 阿林環(huán)顧了一周，然后小聲對我說“我與阿霞不同房已經二年有余了。別誤會，我身心健康，阿霞的身體也正常，就因為對我不滿，她失去與我過夫妻生活的興趣。大概是半年后的一天晚上，我跟她談這事，她竟然是一臉的不屑，丟下一句‘沒心情’后揚長而去。我被激怒了，把手機重重地朝門外摔去。為什么法律規(guī)定有證據證明夫妻分居半年就可以單方離婚呢？我認為這就是針對夫妻生活的重要性而來的。這不僅僅是生理需要的問題，更主要的是男人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傷害。自此至今二兩年有余了，阿霞沒有找過我，我也沒有再找過阿霞。你說這樣的兩個人，還有必要在一起么？”阿林再也輕松不起來了，把一杯紅酒一飲而盡。
　　 我微張著嘴巴，看著阿林緩不過神來，簡直無法把這種事情與美麗賢惠的阿霞聯系起來。阿林婚后好多年里，我來武漢阿霞很少讓我和阿林去酒店，說是油重，不干凈，要在家做給我們吃，還陪著我們一起渴酒閑聊。他們的孩子出生后，雖然常去武漢和阿林見面，但吃住都在賓館，他家是去得少了，也懶得去想那么多。看來金錢社會真能扭曲人??！
　　 然而，不管怎么說，兩個大男人坐在一起一本正經地道一個女人的長短，我總覺得不地道。
　　 “為什么困難時期不離婚？偏要等到現在功成名就？怎樣解釋？”我逼視著阿林的眼睛。
　　 阿林愕然地看著我，許久，才低下頭去，擺手道：“罷了，原以為你……”
　　 阿林忽然怕我聽不到似的提高了嗓門：“因為那時我拿不出一筆錢來保障阿霞的后半生，而阿霞，也只有得到了這筆錢，才會對離婚無所謂。”
　　 這回輪到我愕然了，看來我有愧于阿林，把他們離婚的事看得太簡單了，把阿林看得太輕了，盡管他在我心里一枝獨秀，仍不夠他的實際高度。
　　 我想想還是不放心：“與阿霞生活了十多年，難道記憶里全是這些？”
　　 “當然不是”阿林總是那么坦然，“阿霞除了你看到的，心底還很善良，有次我的手指受傷了，疼得吃不下飯，她竟然落淚了。她對孩子全心全意，無微不至。我母親也說阿霞是三個媳婦中是好的，唯獨對我高標準、嚴要求?！?br />　　 “呵呵，也許是她太看好你吧！”我樂了，也納悶了，“看來阿霞對你并無惡意，為什么一定要離呢？”
　　 “我不否認，但她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對我的傷害是實實在在的。離婚并不是夫妻兩人的事情，而是關系到整個家庭的事情，特別是孩子。正因為如此，我必須要給阿霞上一課。因為我無法保證，以后的生活中不會再遇到困難。我會給她至少三年的時間去反思?！?br />　　 對阿林，我心里踏實了許多，感覺到自己可作為一番了。可阿霞呢？畢竟金錢的魔力太大了，它會讓許多原本良善的人執(zhí)迷不悟。
　　 太陽升起來了，美麗的武漢城沐浴在血色朝霞中。茶座迎來了今天第一撥喝早茶的客人。
　　 我和阿林迎著朝陽，漫步在云蒸霞蔚的漢江江灘。阿林表情凝重的對我說：“知道你弄點文墨，希望你把我和阿霞的事寫出來公開，勸告所有的人：給拼搏中的愛人一點耐心，一點溫暖，一點安慰。這個世界上絕對不存在強大到可以不需要關懷的男人！”
　　 我望著朦朧的江面，淡淡地點著頭。林立的高樓、擁擠的車流、匆忙的行人包藏了無數的暗流涌動，像一輛慣性巨大的列車，轟隆隆地駛向欲望的終點，讓萬里長江也頓然失色。誰又能置身事外、獨善其身呢？
　　 我只能在內心里為阿林和阿霞默默地祝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