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石門吃地圖(散文)
愛一個地方,要愛這地方的山、水,細小事物。那怕愛一棵樹、一樅草、一種花香,都會生成身體和心的力量。而其實,愛一個地方,另有一種方便,就是吃。吃這個,吃那個,吃吃,就愛上了,連同吃過的一桌一凳,甚至,一同吃的人。分也分不開了。
一
食堂的臺階在些厚實。我無端又將食堂的門樓,與大埕的露天電影院的混在一起想。因為食堂最深地方有個做大戲的舞臺。舞臺前好多凳子。門樓墻面時常貼有公告、通知。重要的是,門樓一側(cè)同有個賣票的屋子。屋子里面,同有個好看的姐姐。
食堂門樓的東廂,是賣飯菜票的屋子,總關(guān)門,只開個徑尺的方窗,讓人感到里面又重要、又神秘。
那時的吃糧與今天的吃糧不是一回事。那時,一個月吃多少米面,要由國家來定。我來廣州前,小學時,每月27斤,上初中,學校另外每月補3斤。我來廣州前,沒有去過大于縣城黃岡的地方。我們一家都認為我來廣州就是出“遠路頭”。窮家富路。我爸爸因而早早地,為我籌集了些全國和廣東的糧票。還讓我細叔帶我去拜訪他的同學-------廣州海員學校校長陳秉漢伯伯。陳伯伯又送給我一些全國糧票。我于糧票方面就算沒有什么壓力了。
買飯票要提供糧票。糧票與紙幣一樣,分多種面額,長得很好看。從紙質(zhì)和印制的精細上看,很像錢,但分全國票和地方票(不知道有沒有市縣票)。是出門人的必備、硬通貨。也是那個時代的重要標志。
學校的領(lǐng)導(dǎo)和印制飯票的老師,可能覺得糧食金貴,因此將飯票做成黃的。黃的,但不貴。分一兩二兩四兩一細格,好像顏色小有區(qū)別。往往班里先配發(fā)了一些,我們可以比較從容地一版一版來買。相比,菜票金貴好多。是付多少錢給多少面額的票。真金化紙。那時,誰也不寬裕,所以要算著、分多次、盡力地節(jié)約著來買。
賣票的姐姐面白、平坦,長發(fā)垂垂,看起來文靜寡言,舉止淑均。這姐姐賣飯票菜票,總很從容地用把小鋼尺橫一下豎一下來切割。隔在厚實的窗口后,在紅漆木桌面上,一手用力壓住尺子,一手沿著由十小格組成的整版菜票上分隔的虛線,用力撕開。一時,還要咔咔打右邊聽起來很滑很脆的小個算盤,然后,纖指翻飛,將紅藍黃灰各色的票子依次疊好,又復(fù)核,才遞了過來。
票子上總還有些小就要成熟起來的女人的芬芳。
二
左邊一排窗口。五分之四窗口在北頭,寫個“紅案”,隔三兩個窗不等,掛個黑板,用白粉筆寫“今日菜譜”,不多,只尖椒炒牛肉、蘿卜牛腩、番茄炒蛋、木耳炒雞塊、洋蔥瘦肉、燜豆泡,加上油菜心、通菜、土豆、白菜。白案窗口不多,在南頭。早上用來賣肉包、菜包、糖包、豆沙包、花卷、饅頭、粥、面、油餅、油條、桃酥、鞋底餅(在學校不是這么叫,不記得怎么叫,但廣州老城區(qū)現(xiàn)在賣的,都這么叫)。
我至今不明白紅案、白案區(qū)分的原理。大概認為,面粉、米做的,揉揉捏捏就好,又云蒸霞蔚,祥和溫暖,叫白案;豬牛雞,連同一棵棵其實還活生生水靈靈的青菜,事關(guān)生命,要動刀子,所以就叫紅案。
三
我早中晚買什么吃,全無一定。因為總是去得晚,就有什么點什么。去得晚有時對于心臟是個考驗。因為,一身白衫的食堂師傅,慷慨大方的,看再無什么人了,會將其實可以作兩份的飯菜一并付你。但也有另一種極端的,想著后廚的火已經(jīng)不響了,盤算著后面還有踢球、出外的學生一會也要來,所以愈將一份分作兩份打。各人運氣無從把握。
四
每餐,打飯,總要排隊,全校的人,現(xiàn)在想來,相當于無休止地聯(lián)歡、聚會。我們是熱情、急切的觀眾。于廚房,奮斗了幾個小時的買菜、撿菜、洗菜、切菜、炒菜、煮飯,這時間都上了最前線的最后一戰(zhàn)了。
以前的人沒有現(xiàn)在從容、佛系。每個人都像個人,做什么事都像在做事。這些一字排開的師傅,像十八羅漢,神情按父母生成,有嚴肅、少言不笑的,有執(zhí)個大勺空著也要連著翻好幾下的,有總笑笑問答的,有大我們不了多少,總跳過來跳過去的。
里面,靠白案這邊,有個惠來兄,他打飯,一見我,經(jīng)常假公濟我,不是多給,就是少收。他對于少年的我,相當于是一個活濟公,是羅漢中的羅漢。羅老師的夫人,我多次跟著她后面,從老師平房宿舍向教學區(qū)走去,她總對我們說:你們吃了油條,要多喝水,不然,要上火。她也是個有善心的女羅漢。
五
我少年時空懷壯志。總感到以后要做大事。因而對于吃飯認為是小事,不甚注重。一日,古老師吃好了,才見我從教室下來,就說:吃飯這么不積極。古老師是福建人,剛畢業(yè),是我們的班主任,教我們英語。她另還要在上課時,結(jié)合一篇課文的解說,突然插播:所以說,西方人不喝涼茶的,喝冷東西。我從小,喝點冷的粥,也當就是涼茶了。
她大概身體里還住著個大學生。她上課上上,看還有時間,就在一個下午說,我來教唱一首Edelweiss(雪絨花)。后來,又一個晚上,本來是來巡看我們自修的,又說,我們來學唱《讓我們在一起》。音樂之聲的《哆來咪》,也教過,就不記得是什么時候教。她更且在上課時,來回走在教室里,突然停下,看教室后墻上的板報:這詩是誰寫?
教我們一年英語,又是她初為人師時。她其實只比我們大幾歲,加上她總喜歡穿淺色的西裝、衣裙,走路說話脆脆、生生,圓臉上一雙圓眼閃爍在圓而略厚的鏡片后,幾乎是個少女。我心里覺得她是姐姐。(我與文琴,畢業(yè)時,大著膽子,去老師宿舍,敲開她的門,送她一個玻璃擺件,寫:如師如姐,您。)她對我們都親切,對班上的從前總讓卓老師點名的同學,她總自己,又布置我們?nèi)フ勑?。我們心里對她親近,卻沒少讓她操心。她生氣時,連個姐姐樣也不像了:你們怎么這樣啦?!然后,有理有據(jù)地,一一指點了我們。
畢業(yè)后,我只見過她一次:她看樣子是跟不上她高高的帥帥的聽說在郵電工作的先生,以及先生手里的只幾歲的機靈孩子。因為她順著五羊新城的天橋的引橋下坡,熟悉的寬擺的裙裾飄飄,飛了起來了。
我想念她的好方法,就是每喝冷的粥,就好為人師:不要喝涼水(茶)。并對此深信不疑。
三
二年級,無端的,我們從新生,一下變二師兄。(前我們二屆的師兄姐是高中考進來,學制是二年半。)又覺得社會開化極快。到處、時時,有港臺風。我這才覺得教學樓前的紅棉實在是紅,行政樓前的迎春花黃得催人心亂。女生宿舍是不敢去的,但硬起膽氣,偷偷去女生宿舍前的教工食堂,理應(yīng)是可行的。于是,在久久的醞釀之下,不日就假裝得很自然地去實施了。
食堂前,有個彩鋼頂棚,風扇呼呼快轉(zhuǎn),燈管要明亮好多。這里,據(jù)說是老師才來,窗口不多,菜要好一點。我進去時,見有些看似職工大學的學生。他們與老師一起,把個食廳撐高好多,又亮堂。而且,還不時出入幾個閃閃發(fā)光的女生。
這對于我,心理壓力太大,以至于,到現(xiàn)在不知道這教工食堂是什么布局,賣的什么菜。此后,幾乎沒有再去。直到畢業(yè)在這里會餐,小醉。
四
男生宿舍這邊,臺階下有個第二食堂。我起得很早時,或是晚自修后比較晚時,就會去。它總體是大食堂的復(fù)制、縮小、粘貼。因為小,所以可以看見廚房,看到里面像個工廠。又因為近,就在我們一號宿舍樓的腳下。所以,食堂的師傅如何天未亮就來開燈、起火、咣咣做飯,我們眼見耳聞。連如何洗菜也看得明白。大致是這樣:一三輪車的菜,推近來,放竹筐,小山一樣。身穿白衣的師傅,就整捆放瓷磚水池邊來切。切滿了,嘩嘩放水淹過,稍加攪動,原理類同洗衣機。然后再用另個干凈的竹筐裝,送大鍋前的白瓷磚平臺上。至于,炒菜時,如何刀耕火種,就不得而知了。
這食堂,后來開發(fā)出一些新的宵夜。似是用蒸好的粉皮包了肉菜餡,又加湯來煮。好吃。但要去得早,去得巧才有。
這食堂似還做些月餅,在中秋時為我們每人發(fā)一個。我們提前好多天,就聽見里面忙開了天,咣咣作響,聽起來要用很大力。
用很大力做的月餅因而很硬。中秋前,由生活委員莫老來分,一個一個,放在木課桌的右上角。這個情形記得,味道不記得。不記得,也算是我第一次吃了月餅,廣式的力道足的月餅。
五
早先,學校外,興隆圍,只一家小食店。里面的粥粉面、腸粉、炒菜,因為還總有本地的鄉(xiāng)親來光顧,所以做得很廣州、很石進、很石門。從前,單家獨戶,又小爐小炒,較之學校食堂的大而化之的社會化大生產(chǎn),自然是覺得好吃?,F(xiàn)在回想起來,比較后來吃過的海量大排檔,也算是有良心的好店子。
那時,吃個湯粉要兩塊五。相當于在食堂打五份肉。這就使我在吃之前,要進行強烈的思想斗爭。斗爭從下教學樓,還未出北頭大鐵門時就開始。要產(chǎn)生類似于做一道近乎不會做的高等數(shù)學題一樣的累和頭痛。總體來講,有時理智占了上風,忍忍就過。有時肚子的本能占了上風。只不過,總以一碗為限。吃多怕有犯罪感。
六
那時沒有雙休,只周日一天可能睡晚。但食堂方面,不會一直開。我就進行新一輪的前面的斗爭。斗爭的結(jié)果是折衷,就是去興隆圍村口這間有個好看老板姐姐的店子里去。牛耳朵、雞仔餅、蛋卷、盲公餅、魚皮花生,都香脆,又飽肚子。我那時,還很喜歡話梅和應(yīng)子。大概去得不少。現(xiàn)在回想,那姐姐說話,似不甚用力的口氣,和說什么都像有不可無不可的感覺,幾乎還在耳側(cè)。
七
現(xiàn)在來想,那幾年,就算四個年級齊,總共全校近一千同學。只供電專業(yè)有女生,每班六到十個,算十個,全校也才一百多名女生。那女生委實是最可寶貴的。我們是供電班,又有金花十朵。感覺與小學初中的比例差不多。所以除本班和工作上接觸的,不會刻意去記得名、去認識。只出入在食堂間,記得某個年級,有個鼻頭扁扁;某個年級,有個脖子長長;某個年級,有個生了雀斑卻面容姣好的。當時,就覺得自己道貌岸然,過份了。卻不想,畢業(yè)后,與機車專業(yè)畢業(yè)的同學見面,酒還沒有喝,他們一五一十,哪個班誰和誰,名字和模樣記得比我和杜暉清楚好多。我有些同班女同學,畢業(yè)后,反要由他們來告訴我,誰誰誰,怎么樣了。
現(xiàn)在想來,這一百多個女菩薩,是我們青春的惦記。她們幾乎是石門碼頭觀音廟里美好的觀世間菩薩的化身。我們這么多人,每天里在食堂,一起吃飯,一起長大,一起走路說話,是前生修來的。
今夜秋雨,我寫下這霧里的星光和弦歌。
至于,吃什么菜最好,我是一個也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