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農村長大，對那片土地是又愛又恨。愛它，是因為它把我養(yǎng)長大，供我吃，供我喝，給了我身體和生命。恨它，是因為那沉重的勞累和辛苦，沒完沒了，永遠也沒有結束的時候。
　　 農村的活太多，家里的，地里的。特別是農忙的時候，人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一天到晚忙得團團轉，忙得上氣不接下氣。尤其是到了秋天，地里的莊稼好像一下子都成熟了。這邊的棉花白花花的；那邊的辣椒紅彤彤的；豆子一下子就裂開了；埋在地下的紅薯，也迫不及待地要出來了。
　　 田野上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喊聲。催人下地的；罵人偷懶的；趕牲口的；詛咒老天爺?shù)模换顩]有干完，自個兒生悶氣罵自個兒的。這邊剛停下，那邊又開始嚷嚷了。喊喊叫叫，吵吵鬧鬧，就像燒開的水，一天到晚咕嘟咕嘟響個不停。像催促的號角，叫人馬不停蹄地干下去。
　　 因為每一樣活都得從手里過一遍，哪一件也不能落下。要說最重的，就屬掰玉米了。因為它是主糧，而且種的面積也最多，活量最繁瑣。等到秋收的時候，都以它為主，緊著它先干。至于拾棉花，摘辣椒，錘豆子，挖紅薯那樣的小活都是抽空來做的。吃完飯休息的時候，把晾在院子里的豆子趕緊捶幾下。房上曬的棉花也趁機翻一翻。辣椒也是，背陰的地方轉過來，繼續(xù)讓太陽曬它。這些小活抽空就干完了，騰出來的大部分時間都用去掰玉米。一家人，男女老少齊上陣，誰也不準偷懶。因為玉米掰完了，緊跟著就要種麥子。節(jié)氣不等人，錯過了耕種的時間，就錯過了來年的收成。那樣的話，一家人只能喝西北風了。
　　 所以都得下地，都得把身上的力氣使出來。人口多的人家，七手八腳，一大片地很快就干出名堂了。家里人口少，三兩個人站在一大片玉米地里，就像是掉進了陷阱里。真的很絕望。
　　 我那時候就特別害怕掰玉米。父親干活很貪，走進地里，恨不得把地整個翻過來。他從不考慮別人，也不管母親和我吃得消吃不消，只低著頭一個勁兒地蠻干，還不準人說話。我拿眼睛偷偷地看母親，希望她說出來，最好去反抗。但母親一聲不吭。她有什么辦法？這些活不干咋辦？今天不干，明天還得干。玉米又不會長腿，不會自個兒跑回家去。每一件活都在等著她，她有怨言，也只能沉默寡言。默默地跟在父親后面，像個機器人。
　　 盡管如此，地里的活還是堆積如山，仿佛永遠也干不完。
　　
　　 二
　　 玉米掰下來就要拉回去。有牛車的人家都是富裕的，也有那種人力的架子車，只能靠肩膀，前拉后推出蠻力了。
　　 每回都是母親領著我在地里掰玉米，我們把玉米掰下來，一堆一堆放好。掰過一半之后，我就去挖玉米桿，騰出一條小路來。這時候，母親就會抽出身，跟我一起把玉米裝進蛇皮袋子。父親跟在后面，把裝好的袋子裝上架子車，一趟一趟地拉回去。父親走后，母親接著去掰剩下的玉米，還沒等她把玉米掰完，我就已經把整片地都挖通了。像是在森林里，開辟出了一條通天大道來，整整齊齊宛如刀切一般。站在地頭望去，路的兩邊堆滿了黃燦燦的玉米，讓人看了有一種勝利的大歡喜。
　　 一趟一趟地拉玉米是很費時間的，有時候會一直忙到深更半夜。等父母裝好車拉走以后，我便撿了一個輕松的活，留在地里看玉米。其實也沒有什么可看的？家家戶戶都忙得焦頭爛額，累的要死要活的，誰還有心思惦記別人家的東西？我的小心思只是想偷懶，躺在玉米堆上好好休息一下。因為來回跑太累腳了，路也不平，坑坑洼洼，拉著那么重的架子車，走不了幾步，腿就軟了。還是躺下好，一動不動的，真舒服。
　　 深秋的夜，安靜而清冷，夜露已經落下，身上濕漉漉的。這一天干活下來，渾身酸痛，站也站不穩(wěn)。這時也顧不了那么多了，躺臥在地上，頭枕著玉米棒子，仰面望去，在浩瀚無邊的天空中，繁星如潮浪一般向自己涌過來。
　　 不知道那些都是什么星座？也不知道哪一顆星星叫什么？我只認識北斗七星，在夜空的正北方，大人們都說它像一個勺子，我便想象著它的樣子。哎呀！還真像一個勺子。那個勺子該有多大??？舀一勺水，應該夠我喝一壺的。在天上畫它的樣子，心里想著，手握在哪里才能把它拿起來呀……
　　 朦朧中有些睡意了，但我不敢睡，母親說潮濕的地上不能睡覺，睡著了就會睡出一身病來。我強迫自己把眼睛睜大，把耳朵伸長，在灌滿了蛐蛐叫聲的耳朵里，聆聽我家那輛架子車特有的聲響。
　　
　　 三
　　 夜靜悄悄的，空曠中有一種神秘，隨著漸漸深沉的黑暗向我涌來。蛐蛐的叫聲時起時落，像呼吸一般。我把耳朵豎起來，在空曠中搜尋那個熟悉的聲音，希望早一點出現(xiàn)。有時是父親的咳嗽聲；有時是母親的說話聲；有時是別人家的架子車，跟著是別人家的咳嗽……
　　 我估摸著他們也該來了，心里煩躁得很，開始有些不安了。眼睛不停地向地頭望去，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
　　 怎么還不來呀？這些玉米什么時候才能拉完？我突然想到熱炕，想到熱乎乎的食物，想到吃飽喝足把眼睛閉上。我蓋著暖烘烘的棉花被子，光溜溜地躺在里面。那暖烘烘的被窩真像是春天?。〈禾於嗪?，風軟軟的，陽光柔柔的，把光胳膊露出來，多么自由，多么自在……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有兩個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
　　 大概是耳朵累了，聽不見聲音；眼睛也困了，看不清東西；要不就是我想的太遠了，把自己給想迷糊了。直到母親湊過來，拿她的臉在我臉上蹭一下，嘴里說著心疼我的話，讓人聽了很激動，很自豪，也很難受。
　　 這時她會突然給我懷里塞一包紅薯，可能是三嬸給的，熱乎乎的，揣在懷里像一個小火爐。我拿起一個就往嘴里塞，頓時，一股熱量像電流一樣傳遍全身。我打了一個激靈，人也清醒了，身上也有了力氣，我跳起來沖到母親的前面去。我想把架子車趕快裝滿，那樣我也就可以家了。我實在不想在這里再待下去，天越來越黑，我越來越害怕。
　　 回過頭一看，身后還有一堆一堆的玉米，白天收獲的喜悅一下子一掃而光。心里很是焦急，真希望有人趕緊跑來把它們全偷走。最好偷的一干二凈，偷的一個也不剩。那樣，我就可以了無牽掛地跟著他們一起回家去了。
　　
　　 四
　　 每到這個時候，最害怕的就是父親突然停下來，宣布今天的工作告一段落，剩下的玉米留給明天再拉。因為晚上回去還要加班剝玉米，農活太多了，不能緊著這一件干到底。說起別的活，要是把我當一個人來用，留在地里看玉米，可能會比剝玉米更有價值。于是，在我的極不情愿里，他們會在最后一趟來的時候，用架子車拉來被子和褥子。母親會幫我把玉米堆鋪平，給上面墊一張塑料紙，然后再把褥子鋪在上面。唉！這露天的床鋪，就是我今天晚上的窩了?！疤飚斾伾w地當床，頭枕星星腳踩霜?！边@樣的豪言壯語不知道是誰說的？我恨死他了。隨后，在擔驚受怕里，在氣急敗壞中，在敢怒不敢言的怨恨下，接受了這個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一個人躺在黑暗之中，再也沒有了剛才的舒服和愜意。那暫時的愉悅消失殆盡，接下來便是漫長的恐懼，一個接一個向我襲來。唧唧的蟲聲在我的神經上抖動，遠處的黑暗像是一個噩夢?？傆X得那神秘的深處有一雙眼睛，總覺得任何一個方向都有危險在降臨。一點風吹草動都像是鬼在嘔吼，黑咕隆咚的地方會突然跳出一個妖怪，張牙舞爪向我撲來。到處都是眼睛，到處都是怪聲，到處都是陷阱，到處都是鬼魂。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里，整個人蜷縮在地上。只聽見心臟咚咚的跳，血液汩汩的流，在心驚膽戰(zhàn)的哆嗦里，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我在想啊！這樣暴露在外面，真是太危險了，我應該把自己藏起來。星星啊，月亮啊，你們不要看見我，讓我躲得遠遠的，藏在一個誰也發(fā)現(xiàn)不了的地方。
　　 寂靜中聽見父母的腳步漸漸遠去，那架子車的咯吱聲也讓我越來越心慌。用被子把自己裹緊，再裹緊，要是能像變魔術一樣憑空消失，那該多好？耳朵里傳來夜的哨音，心里想著，這夜怎么這么黑？睡在這么樣黑的夜里，該不會有妖怪跑來把我撕碎？要是這樣的話，我就死了。我要是死了，就永遠也見不到我的爸爸和媽媽了。
　　 越想越害怕，越害怕就越想撒尿，越想撒尿就越覺得害怕。躺在地上，翻個身都覺得有危險，不敢把眼睛閉上，感覺一閉上眼睛就會天塌地陷……怎么辦呀？實在是睡不著。于是我爬起來，像做賊一樣鬼鬼祟祟從黑暗中逃離；像一只喪家之犬灰溜溜地朝家里溜去。
　　 走在路上，心里還是提心吊膽，不敢往后看，老覺得背后會突然伸出一雙手來。然后是低沉的聲音，然后就是咔嚓咔嚓在咬肉了?；暝缇蜎]了，幽靈一樣在黑暗里走，像是要過鬼門關了。
　　 這時，遠遠的飄來一個影子，黑乎乎的一團，我快被嚇死了。我不敢動，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突然聽見有人喊我，是那團黑影發(fā)出的聲音，是在喊我的名字。我想那一定是我的母親。頓時，繃緊的神經松弛了，提在嗓子眼的心咕咚一聲回到了胸膛里，攥在手心里的力氣也嗖的一聲飛走了。整個人一下子變軟了，癱倒在地上。我嘴里喊著媽媽，眼里閃著淚花，在一陣失魂落魄之后，終于有了希望，有了靠山。我高興起來了，自己再也不會死了。
　　 其實，母親比我更害怕。她害怕把她的兒子一個人留在野地里，萬一被狼叼走了，那她就再也不會有這個兒子了?，F(xiàn)在看到她的兒子完好無損，這下放心了。而我一聽說她是來接我回家的，高興勁兒一下子就蹦出來了。眼淚也沒了，聲音也有了，話也多了，膽也大了。我說我不害怕。我根本就不怕。我就是想回家看看，看完了，我還會再回去的。母親笑著不說話，只是用力拉緊我。我感到她的手跟我的手一樣，都在哆嗦。兩只手哆哆嗦嗦，不知道是她的還是我的？
　　 不管了，終于可以回家了。母親拉著我有說有笑地往回走。我要離開這里，把玉米留給夜，把夜留給黑暗，把黑暗留給鬼，讓它們去折騰吧！
　　 我現(xiàn)在只想回家，回到燈光下，在四面都是墻的屋子里躺下。我要在暖烘烘的被窩里睡，把頭枕在枕頭上。我要睡在我家炕上，那才是我應該睡覺的地方。我把眼睛閉上，我要一直睡到天亮。
　　 睡到死。
　　
　　 五
　　 回到家里，父親始終沒有回過頭來看我一眼。他坐在那里剝玉米，發(fā)黃的燈光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長。偶爾會有一兩聲咳嗽，感覺是他已經發(fā)怒，就要沖過來揍我了。可是他從來都沒有。
　　 第二天等我醒來，天也亮了，太陽也出來了，地里的玉米全都拉回來了。我的父親和母親正在院子里忙碌著，一切都是安安靜靜，沒有一點事情發(fā)生。我躺在炕上，秋日的陽光從窗子外面照射進來，屋子里亮亮堂堂，一片光明。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的事來，像是另一個世界。努力的還想再想起點什么，星星，勺子，蛐蛐的叫聲，清涼的夜風，無盡的黑暗和鬼……
　　 好像并沒有什么意外，害怕沒有了，危險也不見了，天塌地陷也沒有出現(xiàn)，世界還是這個樣子，我還在光明正大的世界里活著。突然笑話起自己來，這世上哪里有什么鬼呀？都是自己心里作祟，自己嚇自己。
　　 這時，我聽見父親在外面嚷嚷，埋怨母親總是慣著我。隨后，我聽見母親在喊我。我趕緊閉上眼睛，假裝睡著了。這回我一定要等她多喊幾遍再答應。那樣才能讓他們覺得，我是因為太累了才睡的懶覺。即使再多睡一會那也是我的功勞。直到母親喊夠了，喊的有些不耐煩了。我才一骨碌爬起來，餓狗一樣跑進廚房里，去吃他們給我留的飯。我無所顧忌，我心安理得，我大嚼大咽，一點也不愧疚。
　　 好像我從來就沒有慚愧的時候，我的臉皮也厚，也不知道天高地厚。但是，我心里是非常清楚的，我不說并不代表我不知道。每次我偷著跑回家，都是父親自己又到地里去，他不放心。每一個玉米棒子都是他的血汗，在他的眼里，比他的命還珍貴。他怎么能夠放心得下，怎么能夠心安理得，怎么能夠像我一樣鉆進被窩里呼呼大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