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這一輩子，生下了七個孩子，一個哥哥，一個姐姐，我，三個妹妹，一個弟弟。每一次，母親給新來的弟妹喂奶時，總是哭笑不得說：“我說過不要不要的，怎么又來了一個？真是！”多少年來，無論我怎么搜尋腦海里的記憶，怎么也記不清母親年輕時候的模樣了，即使在夢中，看見母親，她頭上窩鬏，別著銀簪子。小腳上穿著花鞋，上身穿著海滄蘭褂子，下身穿著黑春尼褲子，嘴里早早就掉了兩顆牙齒。左邊耳朵上戴著銀墜子。
　　 兒時在本村耕讀小學讀書，臨近生產(chǎn)隊一個女同學到我家來玩，母親盯了女孩一眼，問她是誰家的孩子？我說：“她姓陸，父親是個生產(chǎn)隊老會計?！蹦赣H明白地嗷了一聲，事后對我說：“你那女同學的父親，多年前她父親與你父親在一起為集體謀事，你父親當隊長，她的父親當會計，你父親送給那會計妻子兩塊鬼打羅銀洋呢?！蹦赣H兢兢業(yè)業(yè)地操持家務，除了參加集體勞動，絕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做衣服洗衣服，或者縫補衣物上。
　　 母親七十歲前還沒有戴眼鏡，她善于在穿針引線中繡花。我們姐妹七人在小時候，都戴過她親手為子女刺繡的黑春尼花帽子，兩只帽耳緊緊扣住耳朵，保護耳朵不被寒風凍壞。其間，更有一些鄰居家人，還特意扯來一兩塊布匹，讓母親為他們的孩子做花帽子，遮風擋雨。
　　 我們戴著母親縫制的花帽子，極少感冒，偶爾發(fā)燒打噴嚏，聲音一停息，母親就跟隨著快言快語叨念：“茍百歲，茍百歲！”等到母親打噴嚏時，孩子們也照搬母親的禱告：“茍百歲，茍百歲！”母親比父親大了七歲，父親渾身具有用不完的力氣，而且人才出眾，對比之下，母親體細身輕，自然有些不般配。
　　 村上有一些比父親小二十歲的同輩人看不慣，就發(fā)問：“大哥，當初你是怎么看上大嫂的呢？”父親笑笑說：“你嫂子年輕時候也非常漂亮，也是生得眉清目秀的，歲月不饒人?。　蓖吶瞬桓收f：“可她畢竟比你大了七歲啊?！备赣H說：“解放前的事情，你們哪里能夠理解，一河之隔，我的老丈人與大賊頭子王三是一拜八兄弟，坐第三把交椅，王三親自做媒，誰個敢違背？”聽說，自從生下哥哥，就給母親帶來了一身病痛，月子里下田拔稻秧苗，雙腿上生長出許多濕疹，哥哥的頭上也生長出許多黏水瘡。在哪個缺醫(yī)少藥的年月里，母親一邊參加生產(chǎn)勞動，一邊還要操持家務，每逢雨天休息日，她就用一只黑碗，在碗口上蒙一層火紙，扎緊，上面裝上一堆谷糠，中間立起一卷火紙，點燃，用悶火燃燼谷糠，就能夠熬出一些滴漏在碗底碗邊的谷糠油來。母親伸出二拇指，把谷糠油抹在紅紅的濕疹上，年復一年，這里的濕疹好了，另外一個地方又頑固地長了出來。母親堅持不懈地用自制的土方子為自己療傷，一邊走村串戶，找來村上婦女生孩子的嬰兒胎盤，在砂茶壺里燉熟，喂給哥哥吃。有一次，我也懇求母親讓我吃一口，母親很是舍不得地用筷子夾了一點點讓我嘗了一下，再要就不給了。母親為了醫(yī)治好哥哥頭上的賴瘡煞費苦心。每當她看見哥哥雙手撓著痛癢的頭，自己也用雙手撓著痛癢的雙腿，就開口嚼起來：“老天爺瞎了眼，為什么要把痛苦降落在我們娘兒兩身上??？”
　　 皇天不負苦心人，幾年后，哥哥頭上的賴瘡好了，長出一頭漆黑的濃發(fā)。母親腿上的濕疹也退去了，留下斑斑點點的疤痕，但是，母親又時常被咳嗽與發(fā)燒折磨著，她一邊不住聲地咳嗽，面紅耳赤地罵老天瞎了眼，讓好人受罪。
　　 哥哥心疼母親，發(fā)誓要當一名鄉(xiāng)村醫(yī)生，醫(yī)治好母親的病痛，他讓父親出面求求夏支書，在村合作醫(yī)療室謀求一份職業(yè)。父親掂量說：“這事可巧有希望，從前，你的祖父與夏支書的父親有一拜之交，他家窮得揭不開鍋時，我們祖先多次周濟過他們家的糧食渡過難關。
　　 父親送過幾次河魚給夏支書，聊表敬意。夏支書允愿說：“等到秋天的，等到秋天的……”
　　 眼看幾個秋天過去了，夏支書工作出色，受到嘉獎晉升調(diào)走了，九組張隊長提拔為村大隊支書，正值秋高氣爽，張支書竟然看在哥哥與他的兒子同學的情面上，讓哥哥進了村合作醫(yī)療室，當上一名赤腳醫(yī)生，實現(xiàn)了他夢寐以求的理想。
　　 那天，母親參加集體生產(chǎn)勞動歸來，紅著面容，聲音嘶啞對哥哥說：“我不行了。”
　　 哥哥帶著母親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經(jīng)過x光掃描后得知，母親已經(jīng)到了肺結(jié)核晚期，肺葉上爛出了兩個黑色斑洞。那時候無論城里還是鄉(xiāng)下，鏈霉素和青霉素緊缺，沒有這兩樣妙藥，想要醫(yī)治好母親的病痛談何容易！每逢夜晚，哥哥帶著我，拿著手電筒，挨家挨戶去草房的矮土墻上抓去壁虎，放進玻璃瓶子里。哥哥對我說：“小心抓取啊，別把壁虎嘴下顎上的小金丹顆粒驚掉了！”哥哥把抓到的壁虎送到公社衛(wèi)生院，讓一名姓余的醫(yī)生制成“天龍”藥水，不停地給母親注射。父親懇請一位姓韓的姨姐，她在新疆建設兵團的衛(wèi)生院里掃垃圾，就是這位表姨娘，為我們寄來了兩小木箱青霉素和鏈霉素，徹底醫(yī)治好了母親的病痛，母親的兩耳從此聾了，哥哥買了一套耳機，她只是戴了幾天就不戴了。
　　 說起來，我也并不喜歡小時候的大哥哥，他大我五歲，平時總是愛擺那個老資格。在校讀書時，每逢假期，所有學生都要為生產(chǎn)隊割牛草，我總想跟隨哥哥去，哥哥確實愿意與那些和他一般大的孩子結(jié)伙割草，我想跟隨他，他老是向我摳鼻子瞪眼睛，不讓我跟隨。母親為我懇求“讓他跟隨一次吧！”哥哥強調(diào)原因：“他不會游泳，我們是要過魯蘭河的。”我不久也學會了游泳，這次下決心要跟隨哥哥到遙遠的地方去割草，哥哥一聽就向我吹胡子瞪眼，還做出要揍我的樣子。我執(zhí)意要跟隨他，對母親說：“我已經(jīng)學會了游泳，已經(jīng)能夠把兩筐青草拽過五十米寬的魯蘭河?！备绺缣糁菘鹜茡砦遥叶纺懞透绺鐚Υ蚱饋恚闷洳粋?，靈活應用小翹把他打翻在地。哥哥從地上爬起來，非常傷心地痛哭起來。母親走過來說：“打你一點也不屈，弟弟一心一意跟隨你，你卻嫌棄他，他用你馱著嗎？抱著嗎？”一到春天里，叔叔為生產(chǎn)隊里放牧著兩頭小水牛，我就跳著草筐，一邊割草，一邊跟隨叔叔放小水牛，有幾次，兩條小水牛分開在一條小河兩畔，天晌了，呼喚也不知回家，我覺得好玩，自動放下草筐，淌過冰冷的河水，去吧兩只小牛要吆喝到一塊兒——日久天長，有一個星期天，我發(fā)現(xiàn)右腿的關節(jié)腫脹起來，渾身發(fā)燙，父親用小木車把我推到鄰村的董馬莊，請求張由理先生為我治腿病。張由理小聲告訴父親：“太嚴重了，鬧不好，這孩子會癱瘓的?！睆堄衫韱柮鞑∏?，拿過一根玻璃管大針，用鹽水消過毒，看看我，竟然不動聲色，毫不猶豫地把針深深地插入我的關節(jié)里，一會兒就抽出一大針管膿血來，二次又抽出小半針膿血來。完了，一邊洗手，一邊翹起大拇指，稱贊我：“這孩子少有的頑強意志，一星眼淚也沒有?！辈∮蠡氐郊遥瑡寢寙栁遥骸笆悄闶迨遄屇氵^河吆牛的？”我搖搖頭說：“媽媽，是我主動過河的，當時覺得好玩?！蹦赣H說：“那他自己為什么沒有得關節(jié)炎？”
　　 眼看哥哥長大成人，母親想要為哥哥置辦一份小小的家業(yè)，就向祖父提出分家，因為時至今日，我們居住的這兩小間土坯房，是父親自己蓋起來的，沒有用祖父的一草一木。祖父是個老中農(nóng)，他與叔叔占據(jù)著一份可觀的祖上家業(yè)。祖父愣怔一下，一時沒有表態(tài)。就在這個中午，我們正吃午飯時，三老爹家大叔慌忙跑來說：“大哥，大哥不好了，二哥上吊了！”父親丟掉飯碗，飛身沖進祖父家，咔嚓一腳踹開堂屋楠木大板門，只見叔叔手里拿著一根挑繩面朝里站在房梁之下。
　　 祖父手拿一把兩股大鋼叉，毫不留情地打向叔叔的屁股：“我打死你這沒有一點出息的東西！”父親和幾位叔叔拉開祖父，不歡而散。母親后悔說：“早知道這樣，我也不提分家的事了。海挺了——他的那門親事?！惫徊怀瞿赣H所料，不多天，叔叔未婚妻的家人，托付媒人，把定親的一些禮品退回來了：兩雙襪子，兩條毛巾，幾塊香皂，兩只小鏡子，一把剪子，兩把針錐，還有幾個發(fā)卡等等小物件，都放在兩只花鐵盆里，擱置在院前磨頭上。
　　 叔叔和哥哥相繼成家，嫂子當年生下一個胖小子，一晃長到五歲，看見他的奶奶推磨，覺得好玩，也要來推磨，母親說：“你還沒有磨高，怎么能推磨呢？”孫子生氣了，拿起門旁的扁擔，出其不意地沖向母親，恰好搗在母親的左眼上，當時鮮血直流，母親手捂流血的眼睛：“我的眼瞎了，瞎了……”
　　 哥哥帶著母親去了縣醫(yī)院，拍片確定，左眼廢了。眼科專家建議家人，近期對母親的眼球進行切除手術。母親拒絕說：“我都快七十歲了，就死也值得了?！闭f什么也不讓醫(yī)生做手術，哥哥只好帶她回家，慢慢療傷。”一個星期之后，母親傷眼上的於血和紅絲退去，眼球依舊黑白分明，貌似好眼，只是看不見東西了。哥哥為她配置了一副200度水晶石眼鏡，整天掛在眼上。
　　 公元2019年5月4日，母親一覺睡去，就再也沒有醒來。她無疾而終，享年九十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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