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走了，像一朵云飄遠了。
　　 2023年9月22日（陰歷八月初八），這天，陽光溫暖柔和，而我的心里卻在頃刻間落了一場雨。盡管窗外那一抹溫情的陽光正熱烈地擁抱著我，可依然擋不住寒意地侵襲，我的身體一直在不停地戰(zhàn)栗發(fā)抖。
　　 窗外，天空湛藍純凈，云朵飄逸，宛若童話般絢麗。我想婆婆一定是被這景色給蠱惑了，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沖破那口堵了她喉管三天的濃痰，呼出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氣息，之后便慢慢融入了黑暗。緊跟著她的腰肢開始自由地舒展，臉上的皺紋也慢慢撫平了。她像一只靈巧的猴子，縱身一躍，就從塵世中抽離而出，讓自己成為了天空中那朵最幸福的云。
　　 此刻，她安靜地躺著，不發(fā)出一點聲響，我堅信她還沒有走遠。我抬頭看著窗外那朵游走的云，突然間就多了一絲牽掛，一絲傷感。我知道婆婆已無暇再顧及我的感受了，一個人正優(yōu)哉悠哉地遨游太空，已然沉醉不知歸路。
　　 她的兒女掩面哭泣，而她絲毫不為心動，執(zhí)意要跟隨風去遠行了。
　　 她輕輕地走了，就像一片秋葉悄無聲息地歸于塵土，讓自己的生命畫上了完美的句號。在她觸碰大地的那一刻，她的人生便正式謝幕，關(guān)于人世間的一切是非恩怨也隨之煙消云散。
　　 她的身體越發(fā)冰涼起來，我俯身握住她的雙手，試圖將手心的熱量傳遞于她，卻不曾想我的心卻跟著她的體溫一起滑落至冰點。日后每每回憶起這個瞬間，總令我心潮起伏，淚如雨下。
　　 她真的走了嗎？感覺那么不真實，更像在睡夢中，她是那么安詳，那么沉靜。我在心里喊她，求她不要離開我們，可任憑我們再怎么挽留，她始終不肯回頭。我們每個人臉上都掛滿了憂傷，我們此時的疼痛，我們的無奈她再也無從體諒，她視若無睹的表情令我們每個人更加撕心裂肺起來。
　　 16點38分，她駕乘一只仙鶴，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去往美麗的天國之路，將她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這一年的秋天。她之所以選擇在這個惹人相思的季節(jié)與我們作別，而且是長離別，注定是要我們惆悵傷感的。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直面死亡，卻沒有想象中的恐懼和慌亂，我還是像之前一樣守著她，只是我不再為她痛苦的表情而焦慮。她變得異常安定，如我一樣。
　　 婆婆陽后失能，我們輪流照顧她八個月零八天，這段時間里，我發(fā)現(xiàn)婆婆盡管已經(jīng)失去語言的表達能力，但她心理是明白的。我跟她說一些心里話，她很快會意，常常笑著點頭，眼神里全是感動。婆婆感激我的不計前嫌，我也遵從自己的內(nèi)心，與婆婆化干戈為玉帛。我感謝婆婆，是她的病給了我一個機會，我與自己言和，從自責中脫離而出。從我給婆婆換上第一塊尿不濕那刻，我就從婆婆的眼神里看到了全新的自我。原來，任何事情都沒有想象中那么糟糕，沒有什么不可以放下，放下只是一念之間，只要肯放下，一切都會變得美好起來。
　　 疫情期間，孩子全天在家上網(wǎng)課，從來不出門的婆婆突然來到家里，希望我們陪她說話聊天，可我有很多事情要處理，就讓她在客廳看電視。誰知，她竟跑去書房，和兒子閑聊起來。很快老師就打來電話，說上課期間不能讓爺爺奶奶干擾孩子，快讓老人離開。但婆婆不聽勸，她說想孫子了，好不容易來了，就讓她和孫子待一上午，下午她就走。一節(jié)網(wǎng)課只有20分鐘，耽誤不得，見婆婆仍不肯走，我急了，一把把她拉出來，一遍遍給她解釋，結(jié)果是對牛彈琴。無論我怎么解釋，她就認準了我不讓她和孫子親熱，然后就是說不清理不明的爭吵。不可理喻的是，晚上愛人回家后也不問青紅皂白劈頭蓋臉把我一頓數(shù)落，不論什么原因，老人怎么做都沒錯。我即刻明白他們對愛人是怎么說我的了，我血往上涌，沖動之下，當即做了一個不理智的決定，不準他們再來我家，若執(zhí)意要來，我?guī)Ш⒆与x開，無奈之下愛人也只好妥協(xié)，不再言語。
　　 很快，我就因為這個決定后悔起來，但話既已出口，也不好馬上收回，但我知道，即使婆婆再來，我是斷然做不到不把她拒之門外的?？墒?，自此以后婆婆再沒有來過，直到半年后她陽后失能我才知道，婆婆自那天以后就是想來也來不了了。她不但腿疼得厲害，記憶力也早已呈現(xiàn)明顯下降的趨勢，出來倒個垃圾，再回去就找不到自己的家了，常常是敲錯門，人家再告訴她住哪里。
　　 那天，她一路打聽，一路歇息，猶如翻山越嶺般來到我家，但她不會表達，仍然是用她慣用的使小性子的方式來完成她的愿望，可我竟沒有了一點包容之心，讓她失望而歸。后來因為這點，我自責了好久。愛人說得沒錯，她是一個可憐的母親，她還能活幾年，就不能包容她嗎？
　　 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她今生最后一次來到她的小兒子家，最后一次看望她的孫子。她只是想用她的方式和我們多待一會，我相信那時的她潛意識里已經(jīng)意識到這點，全身不可抑制的疼痛早已給她發(fā)去了信號，她身體的狀況沒有誰比她自己知道得更清楚。我聽說，婆婆自打生下愛人沒幾年，就得了嚴重的風濕性關(guān)節(jié)炎。眾所周知，這種病被喻為不死的癌癥，一旦得上，便是一生的煎熬。婆婆40多年如一日地吃藥，用她自己的話說，飯可以不吃，但藥必須吃，渾身疼啊！那滋味不好受，一疼起來，就像有個魔鬼在身體里作怪，想死的心都有??！
　　 她全身的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腫脹得厲害，尤其腳和手早已嚴重變形，就像一坨肉，不忍直視。自從我結(jié)婚后，隔三差五她就要去醫(yī)院，基本都是我和大哥陪她去，去醫(yī)院就像看望老朋友成為了家常便飯。最初我是十分厭煩的，浪費的不僅僅是時間，還有高額的醫(yī)療費，常常讓我筋疲力盡，家庭開支經(jīng)常入不敷出。我曾想狠狠心不管了，可我一旦有這種念頭就立刻萌生出很深的罪惡感。
　　 婆婆沒有女兒，只有兩個兒子，她常把一些無法跟兒子說的事，把一些兒子不方便幫她完成的心愿總是講給我聽。婆婆還說，她的病連累了一家人，說我公公脾氣暴躁，不待見她，她從來都沒有得到過他的尊重，更談不上被關(guān)心被疼愛了。她不但承受著病痛的折磨，還要整天看著公公的臉色行事。那一刻，我的心被刺痛了，她的無助，她的真誠都牽動了我的心，我終于從心里接受了她，并處處包容她。人啊，一旦做成真正的自己，才會與人建立起親密的關(guān)系。
　　 我想盡辦法給予婆婆最好的護理和營養(yǎng)，心甘情愿為她端屎倒尿，把這當成自己的使命去完成，只希望有一天她能好起來，讓我們一直這樣相處下去，一直是世間最好的婆媳。
　　 可突然的一天，婆婆的病情急轉(zhuǎn)直下，雖早有心理準備，卻是沒想來得這么突然。后來想，無論婆婆什么時候離去，我都會感覺突然，因為我一直希望用我的努力換來婆婆的痊愈?？粗荒艽弦话氲臍?，我快速用艾灸急救的同時，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浮現(xiàn)出母親說起外公彌留之際的樣子，因此我預(yù)感婆婆的大限已至，她的生命即將消失。一番忙碌過后，盡管婆婆的氣息已趨于平穩(wěn)，但直覺告訴我，這次沒有那么幸運了。之前婆婆已經(jīng)休克兩次，我用艾灸把她喚醒后又活了五個月。但事不過三，我也不能再強求命運之神的過多眷顧。這一刻，我才真切體驗到了無能為力的感覺，就像植物的生長，就像天氣的變化，就像潮漲潮落，我是那么心有不甘，卻又無法控制它，只能順應(yīng)它。
　　 我就當她賭氣離家出走了，不是嗎？以往她所有的愿望幾乎都是這樣達成的。在沉重的疾病面前，她幾十年如一日，沒有獨立的人格，也沒有任何的經(jīng)濟來源，她從來不敢有太多的要求，哪怕是一個很簡單微小的愿望，也會換來公公的呵斥，天天吃藥還不夠嗎，哪來的錢給你買衣服，找你兒子去要錢。
　　 她只能用賭氣的方式離家出走，而時刻牽掛她的孩子們聽到這個消息，便紛紛出動，她又能去哪呢，她沒地可去，只是騎著那輛吱呀作響的三輪車屋前屋后地來回轉(zhuǎn)。望著她身上那一塊塊變形的骨骼，孩子們早已忘卻了對她的怨恨，此時，母親的哀怨和楚楚可憐的模樣又讓他們無比心疼，他們?nèi)塑浡暭氄Z地問她，安慰她，盡力滿足她。每一次都是千篇一律，只是這一次他們再也無從滿足她了。
　　 按照習俗，葬禮將在第二天舉行，也就是說她和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只剩一個晚上了。房間里亮如白晝，我們在她的靈床前燃上一炷香，讓那點點亮光指引她前行，希望她在另一個世界所走過的路都是坦途，再沒有風濕骨病的折磨。
　　 她還在我們身邊，卻是相對兩無言，再也聽不到她顛三倒四的絮絮叨叨，她已卸下人間重任，了卻了所有的煩惱，此時，她只靜靜地等我們把她送入新的征程。
　　 我們低頭不語，各自想著心事。
　　 某一刻，我曾為她的離開略感欣慰，她不再卑微地活著，再也不用看人臉色行事，再沒有了往日痛苦的呻吟，也沒有了因痛苦而令我們心煩意亂的喊叫，她一張整日愁眉不展的臉沒有了病痛的折磨竟一下變得好看起來。這是我從未見過的婆婆，望著煥然一新的她，在這一刻，我相信了往生。
　　 人啊，從生到死只有一瞬間，卻是陰陽兩隔。人生如夢，夢如人生，生命真的難以想象，也難以捉摸，一呼一吸之間竟然蘊藏著如此的巨大的能量，可以創(chuàng)造無數(shù)奇跡，而一旦停止了便什么都停止了，什么也帶不走，只有留給世人無盡的相思。
　　 我第一次以如此安靜的方式和她在一起，我寧愿相信她是睡著了，可她的眼睛卻始終不肯合上。大哥和愛人幾次前去，娘，你就放心地走吧！我也幾次嘗試，娘，你囑咐我的話我都記住了，你放心走吧，可她依然怔怔地看著我們。該見的人都見了，她到底還有什么掛念呢？我們每個人都在冥思苦想，最后我得出的結(jié)論是，她不甘心自己命運的結(jié)局，或許她曾無數(shù)次期待病好之后，能像其他人一樣去旅行，去購物，去健身，去發(fā)現(xiàn)生命中的一切美好，可是她直到死，她走過最遠的距離卻是殯儀館，她一定是不甘心的。她哀怨不能瞑目的眼神讓我們每個人都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中。
　　 婆婆是善良的，又是智慧的，這是我最后才意識到的。她悲苦的一生雖然漫長，卻始終在和疾病作斗爭，她這一生離開家門去的最多的地方是醫(yī)院。醫(yī)院是個燒錢的地方，它常常令我們心驚膽戰(zhàn)，談它色變，但婆婆卻義無反顧，是疾病帶來的災(zāi)難激發(fā)了她的潛能，也扭曲了她的靈魂。為了能夠吃上藥，為了能緩解疼痛的折磨，她不惜和所有人斗，讓我們每個人都筋疲力盡，結(jié)果是哪怕無效的治療，我們也陪她去，只要她不再鬧，不再放聲大哭，不再到處說我們不盡孝道。
　　 在她生命的最后幾個月里，婆婆一反常態(tài)，像換了個人，她對每個人都極其客氣起來，在我們給她喂飯和換尿布以后，她都面露感激，樂呵呵地說著感激的話，我們的辛勞和怨言在頃刻間立刻化為烏有了。特別是在我對她的三次急救以后，她始終念念不忘，隔三差五就對我說，真是遇見好人了，把我治好了！這反常的舉動令我們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隨后我們又都痛苦地意識到婆婆癡呆了?？芍蟮娜兆永?，婆婆有時又異常清醒，不但清晰地叫著我的名字，而且還和我講一些過去的往事，還不定時地叮囑我一定要注意身體，看好孩子。這些話足以化解我對婆婆的一切怨恨，我寧愿相信婆婆是用她大智若愚的智慧給她的人生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以這樣的方式與她的兒女化解一切恩怨，她不舍這份情緣，要我們永遠地記住她。
　　 啟程的時間到了，我們依依不舍，最后一次和她道別。穿上老衣的婆婆煥然一新，寓意著吉祥圖案的綢緞上衣襯托著她精致的妝容，她的雙眼終于合上了，我們十分小心地把她放入一個精致的紅色棺槨中，隨著蓋子的緩緩閉合，她的音容笑貌也隨之消失了。
　　 老衣是十多年前婆婆自己買好的。那是一個閏月年，家門口的集市上來了一個賣老衣的中年女人，她剛把攤子鋪開，就里三層外三層地圍滿上了年紀的老人，婆婆也不例外，她拖著抬不起的腳步擠進人群，望著那一堆綾羅綢緞，心里眼里滿是喜歡。
　　 公公很忌諱說起這個，更別說讓他掏錢買了。遭受呵斥后的婆婆并不甘心，她手里又沒有一分錢，就小心翼翼地分別敲響了我和大嫂家的門。她委婉地說出她的想法，我們沒有多想就每人給了她想要的400元錢，她興致勃勃地返回集市，給她和公公每人買了一套，像珍寶一樣藏在柜子里，又生怕被公公發(fā)現(xiàn)，于是就在老衣上面放置了一些雜物做掩護?，F(xiàn)在想想，這是婆婆此生唯一一次做主給自己買的東西，她望著那堆衣服，呈現(xiàn)出臉上少有的笑容，看得出既稱她的心又如她的意。后來家族里一個年長的奶奶在路上遇見我，拉著我的手意味深長地說，你娘是個好人，她那套老衣在壽衣店少說也得1000塊錢，她和我說了好幾次，臨了抓瞎，是會讓兒女多花不少冤枉錢的。我的心猛然一震，婆婆的音容笑貌又浮現(xiàn)眼前，心里涌動起一股熱流，不覺間眼圈濕潤了。
　　 殯儀館尸體消毒柜前，一個一個的棺槨排隊等候，從前門進入，從后門出來，他們像是一件件寄往天堂的禮物，在經(jīng)過安檢以后，等待遠方的迎接。
　　 送她一程，再送一程，大哥聲淚俱下，遙指西南，娘，你上西南，明光大路在眼前……耳邊哭聲、嗚咽聲一片，在她前往的路上我們給她備足豐厚的盤纏，讓她在另一個世界無憂的生活。有人在誦讀文書，我聽不清里面的內(nèi)容，但我在心里早已為她擬好了一封，全文如下：
　　 女，徐瓊榮，因病醫(yī)治無效，于2023年9月22日離世，享年79歲。親愛的娘，你是最最勇敢的戰(zhàn)士，你為治愈疾病奮斗了將近50年，你為自己奮斗，也為你的兒女奮斗。你用50年的痛苦換來我們的修行，讓我們成為世間最好的兒女。風雨路上，我們依然同行，不再畏懼生活中的一切苦難，你用最后的離開，喚醒了我們對生命的深刻認識，親愛的娘，來世我們還是好婆媳，愿你一路走好！
　　 我仰起頭，與那朵云對望，頃刻間，紛紛揚揚的紙灰像蝴蝶一樣飛向天空，我的視線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