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沙河(散文)
一
對于故鄉(xiāng)的懷戀,是一種很復(fù)雜的情感。它似乎類似于人類的親情,親人再丑,也親切。同樣,再陌生的故鄉(xiāng)事物,也會喜愛。一旦失去了,就會有一種隱隱的痛。
或許,這就是一種親情的泛化,由人及物,仿佛與故鄉(xiāng)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有了某種親緣聯(lián)系,甚至血脈關(guān)系。
那年冬季,在故鄉(xiāng)偶然碰到一位老同學(xué),他興奮地喊出了我的名字,我卻一臉茫然,望著對面那張布滿皺褶的臉龐不知所措。
“我是阿偉呀!”他摘下褐色的鴨舌帽,幾綹細(xì)軟的白發(fā)在微風(fēng)中飄動。
“阿偉……”我依舊困惑。
“咳,看來你真忘了,就是河邊的阿偉嘛?!?br />
“哦……”我似乎驀然想起點什么,“小房子后面就是河水……”
“對嘛,你常常住在我家的。你還是那樣子,我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倍镜娘L(fēng)有些寒涼,他哆嗦一下,戴上了鴨舌帽。
我們就這樣重逢了。
阿偉是我中學(xué)的同學(xué),他家就住在城市郊區(qū)的河邊,那時我在市里住,有時不想回家,就住在他家一側(cè)的一間低矮的偏廈子(正房旁后加蓋的屋子)里。在我的記憶中,他有著一頭濃密的頭發(fā),很長,總是亂蓬蓬灰土土的,像樹梢上的喜鵲窩。五十年的歲月不僅在他臉上刻滿了皺紋,也吹光了他的頭發(fā),難怪一時間認(rèn)不出來。
阿偉詢問了我的情況后,熱情地邀請我下次回來到他家,陪我去河邊。
我詫異地問:“你還住在河邊?”
“不,早就搬遷了,現(xiàn)在住在市里南岸。不過,我還是喜歡河邊,?;厝パ刂拥套咭蝗Α!?br />
“是啊,行走在少年的堤岸,尋覓青春的足跡,對于我們這個年紀(jì)的人來說,是一件無比愜意的事?!蔽冶凰腥荆埠芸畤@。
“噯,別忘了啊,下次回來找我?!彼粝码娫捥柎a和皺褶綻開的笑臉,揮揮手和我告辭。
二
一條極其普通的河流,蜿蜒著從城市邊緣的黑土地上經(jīng)過,像城市脖頸上的一條銀色項鏈,在歲月中悠悠流淌。
傳說它的源頭是來自千山仙人臺的一處泉眼,讓這條寬闊的河流有了些許靈氣。沙河,顧名思義,因水和沙而得名。恰巧,與西游記中的流沙河同名。流沙河是“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鵝毛飄不起,蘆花定底沉?!绷魃澈哟嗣麑嶋H上來源于玄奘西行取經(jīng)時經(jīng)過的八百流沙。八百流沙又叫莫賀延磧,是新疆哈密的一處大沙漠,據(jù)記載,“莫賀延磧,長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無飛鳥,下無走獸,復(fù)無水草,夜則妖魑舉火爛若繁星,晝則驚風(fēng)擁沙散如時雨”??芍^荒蠻凄涼之地。因為唐僧在此收了沙僧為徒,所以,留下了神幻的故事。讓曾經(jīng)捧著西游記埋頭閱讀的少年,對這條河充滿憧憬。雖然它并不荒涼,也沒有留下神奇的傳說,但少年的奇特想象力,還是賦予它一種神秘的光環(huán)。
記得,我第一次跳下無軌電車跑到河邊時,就把胸脯伏在橋欄上,久久望著舒緩的河水。那是我親眼所見過的第一條寬闊的水流,倏然覺得浩浩蕩蕩,蔚為壯觀。
初二時,為了能夠下鄉(xiāng)插隊到城市周邊的郊區(qū),母親將我轉(zhuǎn)學(xué)到了沙河北岸的一所中學(xué)讀書。我家住在城市的南端,有著一片褐紅色的大樓,而沙河北岸是一望無際的小平房,即使學(xué)校也是如此,看不到一幢二層以上的高樓。從此,我開始了一年多的通勤生涯。每天早晨從家里出發(fā),乘坐無軌電車由南至北,貫穿整座城市,抵達(dá)沙河南岸,然后步行跨過沙河大橋,沿著一條泥濘的土路,走進(jìn)學(xué)校的大門。午后放學(xué),再沿著原路返回。幾十里的路程,周而復(fù)始。
少年像一架老式掛鐘的鐘擺,在城市的兩端兀自蕩來蕩去。卻絲毫沒有感覺到疲憊和乏味,每天早早爬起來奔赴遙遠(yuǎn)的學(xué)校。當(dāng)然,那時并非為了刻苦讀書求學(xué),而是覺得好玩。
時間久了,和帶著鄉(xiāng)村氣息的同學(xué)們熟稔起來,就常常不回家,住在小伙伴家里。由此,和住在河畔的阿偉成了朋友,也和沙河成了朋友。
三
九月,我再次返回故鄉(xiāng),阿偉得到了消息,立刻給我打來熱情洋溢的電話。我這才記起曾經(jīng)的約定,心里有些慚愧,便約好第二天早晨在沙河南岸的橋頭見面。
離得很遠(yuǎn),我就看見幾綹長發(fā)飄揚的阿偉。他站在橋頭,近一些,也發(fā)現(xiàn)了我,朝我擺擺手,笑臉上的皺紋河水一樣蕩漾著。
問候之后,我們沿著河堤上的觀景帶散步,踏著草地上的石徑。以前,河堤是由沙土堆積而成,野草叢生,低矮的灌木和雜樹凌亂?,F(xiàn)在,修整成了河岸花園,規(guī)整的護(hù)堤墻沿河而立。石徑彎彎曲曲,時寬時窄,蜿蜒在綠茵茵的草地上。我們繞過草地,從西邊的另一座橋走到河北岸。我發(fā)覺,阿偉瘦了許多,面容也有些憔悴,尤其是走路明顯緩慢,腳步沉重。
“你病了?”我停住腳步等他,身邊是一叢修剪成圓形的灌木,綠意盎然。他在我身后一步遠(yuǎn)的地方。
“哦……沒有,年紀(jì)大了就這樣吧?!彼麚u搖頭,“你挺好的,不僅樣子沒變,身體也很好啊?!?br />
前面是一處空闊地,安置了一些健身設(shè)施,有人在晨風(fēng)中鍛煉。還有四五個女子在跳健身舞,音樂在河面上飄蕩。
他也停住腳步,指了指前面不遠(yuǎn)處說:“看看,還記得那里嗎?”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舒緩的河岸,綠色的草地,幾塊青色的大石頭,還有一個男人的背影,他正在釣魚,身姿一動不動。我疑惑地?fù)u搖頭。
阿偉撲哧一聲笑了,說:“那就是原來我家的地方啊,唉,也難怪你認(rèn)不出來,什么都沒了,平房、偏廈子、小樹林、成群的鳥兒……”他的眼神倏然黯淡下來。
我想了起來,他家房后就是河邊,還有一片小樹林,我倆常常在小樹林里追鳥,把鳥兒驚得四處亂飛,一會兒又飛了回來,我倆再次尖叫著,搖晃小樹,樹葉嘩嘩的響,鳥兒就噗噗地又飛走了。也有時,我倆并排坐在河邊的石頭上,抓起地上的碎石子,一次次拋向河面,看濺起的小浪花。他們家養(yǎng)的一條小灰狗,跟在我們身邊跑來跑去,不時吠叫幾聲,比我倆還要快樂。直到夕陽西下,太陽的余暉落在水面上,燒紅了河水,就聽到阿偉的媽媽在屋里呼喚,我們跑進(jìn)屋子,抓起熱乎乎的地瓜、土豆,或者玉米棒等等,忙不迭地塞進(jìn)嘴里。阿偉的媽媽很好看,也愛笑,臉頰上總是飄著一抹紅暈。
我和阿偉站在他家舊址的地方。太陽升起來了,寬闊的河面水波蕩漾,泛起金色的光。我倆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面對潺潺流水,像小時候一樣肩膀挨著肩膀。我發(fā)現(xiàn),阿偉的眸子閃出異樣的光芒。
“老媽媽還好吧?”我小心翼翼地問。因為這很可能是多余的。
“走了,早走了,勞累了一輩子,該休息了。不說她了……”阿偉盯著水面漂浮的水草,幽幽地說。
“哎,坐在這兒真好,像回到了五十年前?!背聊蹋肄D(zhuǎn)了話題說。
他又笑了,“可不,那時,我們就像屁股下的石頭,又大又硬,現(xiàn)在,都成了小沙粒了,哈哈哈哈……”
“嗯嗯,是啊,五十多年的沖刷,時間讓我們不能不孱弱渺小了,就像河底的沙子?!?br />
“你說得真好,難怪是文人,我們就是沙子,會沉底,會被沖走,可我不想被沖走,”他忽然扭頭看我,“我就想沉到河底,就在這里,哪兒也不去!”他的眸子潮濕著。
我們坐在那里聊了許多。在太陽升起很高的時候分手。我注視著他的背影在陽光中蠕動,像一粒砂子,越來越遠(yuǎn)。
四
我回到另一座城市,不時到海邊消磨我的晚年。已然忘卻了故鄉(xiāng)的沙河和沙河畔的阿偉。
偶爾一次和家鄉(xiāng)的親屬通電話,談及了阿偉,親屬也住在沙河邊。他說阿偉患了多年的胃癌,不久前去世了。我心頭一蹙,有些疼痛。又問及他母親去世的情況,親屬說,阿偉的母親中年患了憂郁癥,半夜一個人在房后河邊溜達(dá),不知為什么落水了。
我的心劇烈抽搐起來。
沙河還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流淌,聽說,它改了名字,不叫沙河,叫做萬水河。我不知道這有什么來由,或許,是為了與城市東邊連綿的千山山脈相匹配吧,“千山萬水”還是有些意境的。不過,我還是喜歡稱它為沙河。
我總覺得,我也是一粒沙河的沙子。
我猜,阿偉肯定也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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