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親日漸衰老，本該格外耐心關愛她老人家才是，而我卻喜歡和母親吵架，故意惹她生氣，讓她氣哼哼地數(shù)落我。
　　 母親今年已經(jīng)七十六了，奔著八十耄耋而去。身體沒有大毛病，但小病小痛卻是不間斷。今天腿疼了，明天腰疼了，左邊肩膀，右邊膝蓋，一天到晚沒有一塊兒舒服坦的地方。但母親很堅強，不愿意哎呦哎呦地把痛苦表現(xiàn)給人看。哪兒疼了，哪兒不舒服了，她都是忍著，一聲不吭地坐在那里。其實，那些疼都寫在她的臉上，看了叫人難受。
　　 母親黑瘦的身材，個子又小，如今腰彎背駝，顯得更瘦小了，有時候坐在角落里就跟沒有一樣。有時跟她說半天的話，她聽來聽去，聽不出所以然來。當沒人和她說話時，她老是坐在那里打瞌睡，一副昏昏沉沉的樣子。
　　 后來，我發(fā)現(xiàn)，生氣后的母親，反應靈活，說話干脆，一掃平日里那樣遲鈍。所以，我就想辦法去逗她，讓她生起氣來。每次我剛說兩句，她就清醒了，反駁我，數(shù)落我，挑我的毛病。要不就長篇大論給我講道理，比前比后，說起來頭頭是道，分析得句句在理。這個時候，在我眼里那個年輕時要強、勤快、利索的母親又回來了。
　　
　　 二
　　 母親一生忙忙碌碌，她手腳勤快，一天到晚總在干活勞作，很少見她坐下來。我的印象中，從來沒有看見她閑下來。她在我們老家是出了名的勤快，因為干凈利索，落下一個好名聲。
　　 原先在農(nóng)村，院子大而寬敞，也沒有什么磚頭，水泥地之類像樣的東西。院子里都是土墻土地，把黃土踩瓷實了，明光光的，像炕一樣。我們家的院子里很少出現(xiàn)雜草，永遠都是平平整整，沒有那種坑坑洼洼。家里的器物也被母親擺放得整整齊齊，這里放什么，那里放什么，都是固定好的，從來也不會打亂。很多人到我家來都顯得很拘束，不知道把腳擱哪兒才好？因為太干凈了，倒顯得自己成了一件多余的東西。村子里的人都拿母親來做比較，仿佛她就是一個標桿，在同輩人眼里，或者是后輩人當中，都向她看齊。她愛掃，愛擦，愛收拾，縫縫補補，拆拆洗洗，不是衣服就是被褥。今年的事情做完了，她就去做明年的事。我們家的柜子里都是塞得滿滿的，舊的還沒有用舊，新的就已經(jīng)做出來了。
　　 當我們看到勤快的母親，忽然坐在那里，不聲不響地靜下來，這可就壞了。她肯定哪兒不舒服了，哪兒又疼起來了。我最擔心的就是叫她幾聲，她也不答應。她明明看見你，卻好像不認識你似的，嚇得人驚慌失措。我那時只能喊媽媽，媽媽，不停地叫她，希望她有所反應。就像我小時候不管在哪里，我只要喊一聲媽媽，她就會風馳電掣地跑過來。如果我摔倒了，她就一把抱起我。如果我餓了，她就給我拿吃的。如果我冷了，衣服轉眼之間就給我送來了。我還來不及伸手，就已經(jīng)穿在我身上。她那雙有力的手，幫我把衣服穿好，把紐扣系上。她從來都是干凈利索，你還沒有想好，她就已經(jīng)為你做好了，不等你說出來，她就把你想要的都給你拿來了。她想的很周到，你想到的，她為你想了，你沒有想到的，她還為你想了。想到了就替你去做，而且做出來的結果比你想要的結果還要好，簡直好的不得了。
　　 但現(xiàn)在母親經(jīng)常犯糊涂，說話顛三倒四，做事沒頭沒尾。廚房里開著煤氣，火打著了，鍋里忘了添水，突然想起來要添水，鍋已經(jīng)燒紅了。好不容易把水添好了，火也打著了，她回頭去切菜，切了半天菜，轉過身來，才發(fā)現(xiàn)鍋里沒有下米。她總是丟三落四，糊里糊涂，不知道自己先做什么，再去做什么。
　　 有一次，我買了一個新的電熱水壺，放在家里，忘了告訴母親怎么用。母親拆開盒子，發(fā)現(xiàn)里面裝了一個水壺，就給里面加滿水，放在火上去燒。她可能永遠都想不明白，她這件事情怎么就做錯了？她等了半天，不見水壺里的水燒開，卻看見火苗燒起來了。女兒聞見燃燒的塑料味，沖進廚房里把火撲滅了。那個危險的下午，讓所有人膽戰(zhàn)心驚?，F(xiàn)在想來，后背還有些發(fā)涼。假如那天是母親一個人在家？假如那天我的女兒沒有那么敏感，沒有想到廚房里的奶奶出現(xiàn)什么意外的話？那后果真是不堪設想。母親呆呆地站在那里，離火苗只有一米多的距離。女兒說，她沖進去的時候，廚房里已經(jīng)火光沖天了。想一想，如果再燒下去，如果燃氣泄漏，如果爆炸的話……
　　 時光荏苒，歲月不留情，晚年的母親真的衰老了，昏頭昏腦，再也沒有以前那種井井有條的樣子和干凈利索的氣場了。
　　
　　 三
　　 正是因為如此，我不喜歡母親一個人靜下來。她一旦靜下來，就說明肯定有事?？隙ㄓ质悄膬翰皇娣?，哪兒又難受了。她只要一靜下來，腦子就會混沌，思維就會不清。她只要一靜下來，新陳代謝就會紊亂，血流就會受阻。她只要一靜下來，全身的神經(jīng)就會跟著一起生銹。
　　 我得想辦法逗逗她，讓她生氣，讓她跟我鬧別扭，讓她像以前那樣對我發(fā)火，找一根棍子沖過來打我屁股。我是多么希望她還像以前那樣對我連打帶罵，打我耳光子，掐我的肉，用指頭擰我，拽我的耳朵。我本來就不是什么好東西，她打我出出氣，把氣捋順了，她就會舒服，她就會敞亮。
　　 如今，每當我喊幾聲媽媽，母親如果不答應的話，我就開始胡作非為了。我故意把桌子拉斜，把凳子撞得嘰里呱啦，把腳在地板上踩出咚咚的響聲。我故意在她跟前晃來晃去，礙她的眼，激怒她，讓她對我看不慣。我把燈打開，又把燈關掉。把電視打開，把聲音放大，再把聲音放小，反正我就是在家里瞎折騰。
　　 我對母親說，我給你去做一碗面吧。我看她沒有反應，我就不理她，拿菜刀在案板上切菜，故意剁，剁得咚咚響。就是驚天動地那一種，叫人忍受不下去的那一種。母親坐不住了，對我忍無可忍了。她使出渾身的力氣從角落里爬起來，蹣跚著，搖晃著，挪到我的跟前。我嘴里還說著惹她生氣的話，我說我都餓了，也不給人做飯，這娘是咋當?shù)?？越來越懶了？我說過一會兒我還要去上班，衣服這么臟，也沒人給我洗。我說家里的地也不掃，桌子也不放好，窗子的玻璃也不擦，到處都是灰塵。
　　 母親越聽越來氣，越聽越聽不下去。我只覺得耳朵上伸來一雙手，有兩根枯瘦的手指頭，就像兩根干枯的樹枝。我只覺得她夾住我的耳朵，再也沒有那種柔軟和舒服。我感覺不到她以前的皮膚的溫度，也感覺不到她的熱乎乎的手指。我覺得她想使勁，卻使不出來。她已經(jīng)沒有多少力氣，顫顫巍巍的，使不出一點勁兒了。我感到的還是她的那雙手，但現(xiàn)在只剩下枯瘦的手指頭，像一堆骨頭。她的手指干而硬，枯萎而無力，硬邦邦的，讓我感覺到了冰天雪地，感覺到那種凝固的寒冷，堅硬的鐵的冰涼。
　　
　　 四
　　 但她還是把我的耳朵捏住了，有一種想使勁卻使不出來的無奈之舉。你說誰懶了？你說誰不給你做飯了？桌子不是你拉歪的，凳子不是你碰倒的，亂七八糟的衣服不是你堆在那兒的。你在這里摔摔打打，這鍋是得罪你了，還是這碗得罪你了？你這狗東西給我做飯，你會做飯嗎？你做的飯能吃嗎？你知道菜咋切的，米咋淘的？你知道你一頓吃幾碗飯？哪次不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那次不是做好了給你端來，你吃干抹凈了抬起屁股就走。你這個狗東西今天倒說起你娘的不是來了？你去問問你二嬸，去問問你三姨。讓她們來評評理，到底誰懶了？一年到頭，把你伺候的舒舒服服的，你還挑三揀四了。咱們家里就數(shù)你能吃，我炒的肉臊子藏得再隱蔽，你都能翻出來，比耗子都精。
　　 你個臭東西，錢也掙不到，事也做不好。好吃懶做，游手好閑，吊兒郎當，惹是生非。你看看你都把什么做好了？娃也沒有管好，媳婦也沒有哄好。幾十歲的人了，說話還是生頂硬噌，吹胡子瞪眼。你能干啥？你啥也干不了?？茨氵@一身肉，只有吃飯的時候能用上。母親滔滔不絕地數(shù)落我，說話的聲音也大了，手上的勁兒也有了，看我的眼神也清澈了，說出來的事情也夠我受的了。
　　 我是有很多不好，好像好的我也做不到。但我現(xiàn)在就很高興，突然有種特別的成就，整個心里是痛快的，舒暢的，無法言語，無比激動。母親在廚房里走來走去，把我碰倒的東西一一歸置好。她看著我，用她以前看我的眼光看著我，那里清晰又溫暖，慈祥又健康。忽然，母親抬起手揉揉我的肚子，嘴里又說出那句感天動地的話來：“你真的餓了？餓了，媽給你做飯?！?br />　　 母親說完，從我手里接過菜刀，轉身去切菜了。我心里別提有多高興，這么多的話從母親嘴里說出來，被她說得有條有理，被她說的有理有據(jù)。我看著母親低著頭，彎著腰，像是匍匐在案板上，認認真真地為我切菜。我站在母親身后，陽光從窗子照射進來，把她照得很低矮。我看不見母親的臉，只能從后面看見她滿頭的白發(fā)。就像一場大雪落在她的身上，那雪花給我的是一片白花花，看了叫人害怕。
　　
　　 五
　　 跟一位年逾古稀的媽媽吵架，說出來挺不好意思的。但看到母親又像從前一樣，動作麻利，語言利索，三下五除二地做完她早已習慣的事情，心里既慰藉又心酸。
　　 她再也不會把巴掌大的地掃來掃去，兩步的距離走得艱辛無比。她再也不會聽不見敲門聲，喊她半天，她也不答應。她再也不會老眼昏花，看電視上那些畫面怎么也看不清。她再也不會給你說她有一條老寒腿，晚上睡覺肌肉抽筋，后背發(fā)冷。她再也不會一大把一大把地吃藥，頭疼腦熱也變成了驚天動地的災難。她再也不會大夏天穿棉襖，三十多度的高溫，她說怎么這么寒冷。她再也不會把自己做的面條，吃不到嘴里去。她再也不會張開嘴跟你說話的時候，滿嘴的牙齒不翼而飛。她再也不會想和你嘮叨，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語無倫次。她再也不會氣喘吁吁地跟在你的后面，你讓她走快一點，她反而讓你等等她。她再也不會替你操心，替你收拾，替你寬心，替你解悶，替你把你的家，照顧的興旺發(fā)達。她再也不會，在你叫她一聲媽，她不知道從什么地方跑過來，動作那么快。她再也不會把自己變成以前的樣子，變成你心里的媽媽。她再也不會拉扯你，照顧你，就像你拉扯你的兒女，照顧你的子孫。她再也不會把自己當成一家之主，讓你按她的想法去做事，讓你聽她的囑咐，為人處事。她再也不會妨礙你，打擾你，你心情不好了，就到處撒氣。她再也不會把那一雙溫暖的手放在你的額頭，叫你一聲：乖兒子。她再也不會，她再也不會，她再也不會……母親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老太婆，老態(tài)龍鐘，什么都不會了。
　　 越是這個時候，我越是要和母親吵架，想辦法惹她生氣。她如果一生氣，說不定就會變回去，變得暴跳如雷，變得沖過來打你。擰你的耳朵，罵你不是東西。那你就聽她的話，做一回不是東西的人吧。
　　 讓母親生氣，把她氣得年輕幾十歲，最好是氣得返老還童。那時，母親就和夢里的媽媽一樣年輕，捏自己耳朵的手指溫暖而柔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