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暖】絲瓜花開(散文)
“丫頭,是不是絲瓜花開了?”太姥姥和藹可親的聲音又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
?夢醒,聽到樓前的那些槐樹葉被呼嘯的北風(fēng)吹得簌簌直響。拉開窗簾,一輪明月高懸,那月光似是等不及了,毫不客氣闖進(jìn)屋子躺在了床上。站在窗前,我凝望故鄉(xiāng)的方向。我知道,天堂里的太姥姥,一定會感覺到我對她的思念。
太姥姥在世時喜歡花花草草,而籬笆墻上的那明黃的絲瓜花,成了她的獨愛。
在我的記憶里,太姥姥是一位極其善良、和藹可親的老人。解放前,我的太姥爺年紀(jì)輕輕就因病早逝,太姥姥一個人守著四個女兒過活并把她們養(yǎng)大成人。在那樣的年代,可想而知該是多么不容易。在太姥姥六十多歲的時候,命運再次將不幸砸向善良、本分的太姥姥,一次醫(yī)療事故意外地令她的雙目近乎失明,但這并沒有將堅韌、勤勞能干的太姥姥擊垮。令我印象深刻的是,近乎失明的太姥姥,紡線絲毫不受影響,她紡出來的線又細(xì)又勻不輸任何明眼人。我的奶奶和母親怕累著她,甚至把紡車藏起來,她總是憑借著自己的慧眼,找到紡車。太姥姥那“嗡嗡嗡”的紡車聲,是留在記憶中的最美音符。太姥姥坐在炕上紡線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兒時,我的父親在城里工作,兩三個月才回家一次。那個時候,我的母親為了照顧體弱多病的爺爺和奶奶,帶著我們幾個孩子搬到爺爺、奶奶的房子一起住。爺爺和奶奶住西屋,太姥姥和我們一起住東屋。相處久了,我們與太姥姥有很深的感情。別看太姥姥年紀(jì)大了,可她干凈利落,穿在身上的衣服總是那么板正。我記憶中的太姥姥,白天她盤頭后總是戴一頂黑色金絲絨的帽子,帽子前面正中間縫綴著一顆宛如綠寶石的綠色帽花,很是漂亮。上身是黑色的偏大襟長襖、下身是黑色的寬腰緬襠褲,系到腳踝處的綁腿帶,尖尖的一雙黑布鞋、白布襪子里面一雙裹腳后變了形的小腳。太姥姥就是憑借著她那一雙寸步難行的三寸金蓮,丈量著她艱難的歲月,用她勤勞的雙手養(yǎng)育了我奶奶她們四姐妹。太姥姥是個要強(qiáng)的人,四個女兒相繼出嫁后,在眼睛沒有近乎失明前,一直是一個人過日子的。后來,才在我的奶奶和我的四姨奶兩家輪流住,大多時間是跟我們一起生活。太姥姥一生的堅韌、吃苦耐勞的精神,一直感染著我。她也是一代代故鄉(xiāng)人的縮影,用堅韌不拔和勤勞書寫著他們平凡又樸素的生活。
谷雨時節(jié),太姥姥總會摸索著出現(xiàn)在籬笆墻邊,種下倭瓜、葫蘆、絲瓜、眉豆等藤蔓類蔬菜。等我稍大些時,我會攙扶著太姥姥去種。每次太姥姥的小腳艱難地踮著腳尖移動著碎步,我都心疼地跟在她身后。太姥姥刨好一個個小坑,我用小手依次將一粒粒春天的種子埋進(jìn)泥土。我吸吮著泥土特有的芳香,陽光灑落一地,也將我們一老一小的影子投影在地上,仿佛是將我們與種下的希望合為一體。接下來,我天天盼望著那一粒粒希望的種子,早一天生根、發(fā)芽、結(jié)果。
“太姥姥,絲瓜什么時候發(fā)芽呀?”或許是受太姥姥的影響,在那些藤蔓蔬菜里,我也比較偏愛絲瓜。
春風(fēng)透過木格窗飄進(jìn)屋子,我依偎在太姥姥的身旁。太姥姥摸摸我的頭,望著窗外的籬笆墻說:“不急,你得給絲瓜種子一個生長的過程啊,說不定它們正在泥土里卯足勁孕育新生命呢?!?br />
接下來的日子,太姥姥的紡車依然每天“嗡嗡嗡”作響。我每天都會去籬笆墻邊,看有哪一粒種子先發(fā)芽。有時候,太姥姥看到我眼巴巴地蹲著籬笆墻邊發(fā)呆,她會隔著木格窗安撫我:“丫頭,那些種子該生根、發(fā)芽的時候自會生根、發(fā)芽的,你不用天天蹲守在那里?!蔽覂簳r體弱多病,常??人裕牙咽切奶畚?。
“太姥姥,你咋不著急呢,等我給它們吹口‘仙氣’啊。”兒時單純的我,自以為這樣的舉動會助力它們生根、發(fā)芽。說完,我張開小嘴,沖著泥土里的種子們吹了一口又一口氣,然后我站起身望著屋內(nèi)的太姥姥咯咯地笑著。
太姥姥也笑了。她的笑容是那么的和藹可親,多少年后,想起太姥姥的笑容,依然是一種溫暖的懷想。
或許,太姥姥是擅長等待的人。她的這一生,用她的堅韌等待她四個女兒的長大成人,用她的愛等待該來的生活賦予她的種種。太姥姥不止等來了絲瓜生根、發(fā)芽,也等來了它們努力向上瘋長著,向籬笆墻攀爬的輝煌時刻。絲瓜秧終究沒有辜負(fù)太姥姥的期望,向著它們心中的方向勇往直前。即使是被牽?;?、葫蘆、癩葡萄等藤蔓植物所纏繞,它也不會被它們所左右,總會劈出一條屬于它的生長之路。一種貌似不起眼的籬笆墻上攀爬的藤蔓植物,就敢于掙脫束縛向著它心中的方向而生,作為人類的我們,如果人生旅程中遇到各種阻隔,是不是應(yīng)該更有勇氣去直面呢。
炎熱的夏天在太姥姥的等待中不緊不慢地來了,絲瓜花終于開了。
“丫頭,是不是絲瓜開花了。”太姥姥近乎失明后,聽力和嗅覺越發(fā)敏感了,她應(yīng)該是嗅到了絲瓜花那淡雅的清香了。
“是呀,太姥姥,絲瓜花開了好多呢。我扶著你去看絲瓜花吧。”我也無比歡愉。
一群小蜜蜂“嗡嗡”從我的眼前而過,飛向籬笆墻。蝴蝶自是不會寂寞的,它們早就在籬笆墻上翩翩起舞呢。一會落在花間,一會飛到綠葉上。成群結(jié)隊的蜻蜓也來聚會了,一朵朵盛開的絲瓜花,仿佛成了黃色的“停機(jī)坪”,那一只只飛翔的蜻蜓,宛若一架架擇機(jī)而落的飛機(jī),調(diào)整著最佳姿態(tài)準(zhǔn)備降落。時而停留在花間,時而又向上飛旋幾圈,然后再尋機(jī)而落。我知道,它們也是歡愉的。
太姥姥一手拿著盲杖,一手拿著蒲扇和草墩子,走到籬笆墻處靜靜地坐下來,絲瓜花咧嘴笑了。五顏六色的牽牛花笑得也很燦爛,盡管眉豆花一襲紫衣在風(fēng)中搖曳著,那一刻也比不過絲瓜花的明黃那么格外引人注目了。太姥姥一邊搖著蒲扇,一邊笑瞇瞇地閉著眼睛,定是沉醉在花香中去了。
我依偎在太姥姥的身邊,太姥姥給我搖著蒲扇,我用我的小手撫摸著她那粗糙又荒涼的手,幼小的心臟任由一股股酸翻涌。我知道,此刻的太姥姥不是在用眼睛欣賞籬笆墻的絲瓜花,而是在用耳朵聽它們花開的聲音,用鼻子來聞它們花開的馨香。
一陣風(fēng)吹來,夏日的熱情撲面而來。籬笆墻上各種藤蔓植物的葉子和花們,似乎也感受到了夏日的熱情。明黃的絲瓜花張開小喇叭,牽牛花們也在努力張開它們的大嘴,與絲瓜花比試著誰的嘴巴張開的更大些。那一刻,屏住呼吸更會聽到它們吹響的號角聲?!袄怖怖?,我們開花啦!”紫色的眉豆花宛若一只只翻飛的紫蝴蝶,微風(fēng)中振動著的花瓣,就像是它們的翅膀。
絲瓜花開的日子,每天吃過晚飯,太姥姥都會到籬笆墻處的絲瓜藤下乘涼。與其說是乘涼,倒不如說太姥姥在與絲瓜花們說話。她是多么的喜歡絲瓜花,我是知道的。我陪在她的身邊,借著月光數(shù)著絲瓜藤上綻放的一朵朵絲瓜花。一朵、兩朵、三朵……
“丫頭,你再數(shù)數(shù)一共開了幾朵絲瓜花了?!庇幸淮?,太姥姥提醒我。
等我再仔細(xì)數(shù)過,才發(fā)現(xiàn)有一朵小小的絲瓜花竟然藏在了綠葉下面,被我疏忽了它的存在。
“太姥姥你真厲害!”我們明天再來比賽吧。我笑,太姥姥也笑。那些籬笆墻上的花們,也笑得裂開了嘴。葉子們歡愉著,在給我們鼓掌。
太姥姥用她的愛侍弄著她的花花草草,給它們澆水、施肥,當(dāng)然絲瓜藤們愛更不會少一分。過了些時日,一個個小巧可愛的嫩綠色的小絲瓜,頂著一頂頂明黃的大帽子掛在絲瓜藤上歡愉著,有調(diào)皮的會藏在綠葉下面去了,有張揚的在風(fēng)中搖蕩著,那些張揚的總會被我發(fā)現(xiàn),做了唇齒間的美味。
母親把我摘下來的絲瓜清洗干凈后,斜刀切成片備用,大鐵鍋里放入一點點油,再放人自制的黃豆醬翻炒幾下,接著再把切好的絲瓜片放入鍋中翻炒,醬香裹著絲瓜的清香直撲鼻翼,一盤醬炒絲瓜端到飯桌上,就著玉米餅子一口下去,唇齒留香。一道家常菜,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也嚼出快樂和幸福。
秋深,籬笆墻上絲瓜藤已經(jīng)枯黃。有幾只與絲瓜藤顏色相近的老絲瓜在秋風(fēng)中蕩來蕩去,那是太姥姥留種和做絲瓜絡(luò)用的。每當(dāng)那一刻,我看到站在絲瓜藤前的太姥姥有些許的落寂,她沉默著。
“太姥姥,我們要把老絲瓜摘下來嗎?”兒時,我不解太姥姥為什么望著它們是如此的沉默。
“再讓它們在絲瓜藤上掛幾天吧。”太姥姥沖著絲瓜藤上的老絲瓜揚了揚手,她的手依舊是那么粗糙,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一絲荒涼。是絲瓜藤的,也是太姥姥的。
望著故鄉(xiāng)的方向,想著太姥姥,我不知道天堂有沒有絲瓜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