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讀經(jīng)典
　　
　　 生命是一場生動的奇跡，也是一次被動的偶然。人與人的偶見，似乎冥冥中的預(yù)定，要在今生今世演繹著各種悲喜交集。
　　 冷美人欣欣迄今為止四十載的花樣人生，似乎從未真實地愛過。親戚朋友批評她“飄”、“潔癖”、“象朵帶刺的玫瑰”……她卻不以為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咋了，總之，認識自己很難。
　　 現(xiàn)實的太陽一年比一年熱情，熱得讓人難受。晚間烏龍江畔練一回健身操，汗流浹背地回家，是很酷爽的。電話來了，是安若馨——
　　 “欣，你在哪里呢？”安若馨是欣欣的大學(xué)英語老師，來自于臺灣，他一直很關(guān)心她，就象兄長一樣。
　　 “在江邊，跟著大家做健身操，正要回家呢?！?br />　　 “哦，你也跳廣場舞？”
　　 “不是跳舞，是做操！”
　　 “有什么區(qū)別嗎？”
　　 “做操純粹是鍛煉身體。跳舞吧，似乎有點招搖炫酷，保守的老人家都會這么認為。”
　　 “嘿嘿嘿！你可別把我也當(dāng)成衛(wèi)道士苦行僧什么的？”安若馨哈哈大笑，“我沒有那么道貌岸然哦?！?br />　　 安若馨發(fā)來小安琪視頻:一個10歲的女孩穿著欣欣設(shè)計剪裁的漂亮衣服正在小區(qū)里面爬樹……
　　 “安老師，你要看好她，不要從樹上摔下來?！?br />　　 “嗨！她比男孩子還皮。”
　　 “你岳父岳母回臺灣要呆多長時間？”
　　 “下個月就會來?！?br />　　 回到家，欣欣一從浴室出來，就點開微信中的讀經(jīng)群，參與安若馨他們共讀經(jīng)典，就是古今中外各類經(jīng)典。
　　 讀過《月亮與六便士》才知道毛姆為什么那么欣賞《呼嘯山莊》，還不是因為他筆下的思特里克蘭德與她筆下的希刺克利夫都是不可思議的極端人物，都帶著恐怖的偏執(zhí)。一個熱衷于繪畫，一個熱戀于青梅竹馬。他們都為了心中那份執(zhí)念，可以為所欲為，可以置倫理道德于不顧，可以恩將仇報，可以大言不慚地拋妻棄子，可以搶奪救命恩人之妻再來個始亂終棄……而這些斑斑劣跡，都沒有被他們的寫作者譴責(zé)，反而還有那么一點點袒護，就象慈母溺愛逆子一樣。
　　 “我能理解也很欣賞思特里克蘭德厭惡社交圈的虛偽與虛榮以及向往自由的思想境界，但不接受他各種渣男的作法。我能理解他對藝術(shù)的執(zhí)著追求，但不接受他對生活極端不負責(zé)任。”欣欣接受不了無理性無底線的偏袒。安若馨則不然。
　　 欣欣常常在群里與安若馨他們辯駁論戰(zhàn)，安若馨比較隨和隨意，而欣欣過于較真，她真的象一只刺猬。
　　 讀經(jīng)活動是安若馨發(fā)起的，欣欣堅持不讀晦澀難懂的哲學(xué)。尼采說什么“上帝死了”，說完尼采也瘋了。天才與瘋子，似乎是哲學(xué)家的兩面性。但對未知未來之事，做為凡人的我們還是要有敬畏心。
　　 群里有個來自香港的楊峰峻，此人是個話嘮。今天他又在群里大發(fā)感慨—
　　 “我認為，文學(xué)是賊喊捉賊。文人習(xí)慣用文字來救贖自己，來一場自我欺騙、自我感動，其實質(zhì)是掩飾自己內(nèi)心黑暗。說不好聽點，是既當(dāng)婊子又立牌坊?！睏罘寰恼Z言總是雅俗混雜，他是個斯文商人，追求文化氣質(zhì)，所以也加入讀經(jīng)群。
　　 欣欣忍不住冒泡:“文學(xué)是安放靈魂的地方，是心靈的避難所。楊先生是尖銳了點，但直抒胸臆也是好，只要不發(fā)到網(wǎng)絡(luò)上就好。也有愛好寫字的傻瓜蛋癡迷不悟，寫著寫著把自己陷入被人誤解的迷霧中去。人們看她寫的東西，還以為她是經(jīng)歷過五個丈夫的撒瑪利亞婦人，卻不知她自始至終是個特蕾莎修女?！?br />　　 楊峰峻依舊尖銳:“哈哈，傻瓜才這樣，羊肉沒吃到，搞得一身騷。哈哈，欣美女，這文人騷客吧，就是騷。未成名大都質(zhì)樸，成名后就飄了浪了。李紳成名前‘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成名后日食三百雞舌，屋后雞尸堆積如山……不要總說世界上老板與貪官最糜爛，事實上騷人墨客們也一樣，甚至更渣……”
　　 “李紳一餐宰三百雞取其舌做羹湯，那是以訛傳訛……人生啦很難登峰造極，然而跋涉的姿態(tài)最美，追求的過程最浪漫。巔峰以下的蜿蜒起伏是真風(fēng)景、真的美。所以，不要妄想君臨天下。雖說登高能望遠，但也高處不勝寒。”
　　 “愿我們一直做個爬山者，一直在攀爬的途中。”安若馨道。
　　 “老師說的對，人生就是一次旅途，一次單向的旅途。我們是路中人，我們本來就是普普通通的路中人，你看，路上的風(fēng)景多美！好好欣賞，好好珍惜?！毙佬赖馈?br />　　 隔著屏幕都能感知到楊峰峻不高興了，欣欣那句“我們是普普通通的路中人”似乎傷害了他的驕傲，人家可是一個成功的老板，兩岸三地甚至日本韓國，都有他經(jīng)營的情侶酒店。
　　
　　 二、梧桐山
　　
　　 2023年的中秋國慶雙節(jié)來臨了，欣欣獨自窮游。她去母親曾經(jīng)上山下鄉(xiāng)的地方——一個有著美麗名字的窮鄉(xiāng)僻壤——梧桐村。
　　 秋天的朝陽照耀梧桐村莊，知青們住過的聯(lián)排木屋已經(jīng)改造一新，成了新農(nóng)莊，成為城里人偶然間的打卡點。
　　 欣欣把行李存放在農(nóng)莊里，從農(nóng)莊購買了糧油米面再送到梧桐山腳下一個老夫妻家里，另外硬塞給老夫妻500元現(xiàn)金。老婆婆那雙粗糙的手緊緊握住欣欣那白嫩的雙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老淚縱橫。老爺爺千恩萬謝了一番，執(zhí)意要留下欣欣一起用餐，欣欣宛然謝絕了，因為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一從老人家里出來，欣欣背著帆布包立刻攀登大山，包里放著一把鐮刀。一路上她披荊斬棘，手臂和臉被荊棘蒺藜劃出一道道傷痕，她絲毫沒有感覺到疼痛，她堅定不移地與荊棘蒺藜搏擊著較量著，時而抓住它們向上攀登，時而將它們踩在腳下。
　　 她的目光火辣辣地穿透漫山遍野厚重的森林，堅決又篤定地落實在山林深處那間被人遺棄被爬山虎覆蓋的老屋，那是她此行唯一的目標(biāo)。雖然她沒見過這小木屋，但母親說夢中的木屋是蓋滿爬山虎的，母親還用鋼筆畫出栩栩如生的梧桐山夢境，讓欣欣也久久沉浸在那意境之中。母親是天才的鋼筆畫家，她的畫作意境深遠令人陶醉。
　　 此時此刻，欣欣要尋求什么？在這遙遠的荒山野嶺！
　　 只因母親的夢，夢中那遙遠的梧桐山小木屋，穿越歲月的風(fēng)云，向她敞開深邃的星空……醒來后，她被這神奇異象深深吸引，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于是對著女兒訴說衷腸……
　　 小木屋蒙著悠久的神秘面紗，等待欣欣來揭曉。
　　 ……
　　 傍晚時分，欣欣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走進農(nóng)莊，她的身上粘滿鬼針草籽和各種雜草屑，腳上的登山鞋被黃泥巴厚厚包裹著。農(nóng)莊老板娘笑著說:“妹子哩，你整個人象是從草垛里鉆出來的?！?br />　　 “嗯，我喜歡登山，喜歡戶外活動。”
　　 欣欣不想多說什么，匆匆躲進浴室，稀里嘩啦地沖起澡來。
　　 用晚餐的時候，她向老板娘打聽山中老屋的大致輪廓。
　　 “去不得呀妹子，那是鬼屋！聽說以前有人在那房間里消失了。千萬不能去喲！沒有人敢靠近哦！”
　　 “哦，我只是順便打聽，他們是什么人？”
　　 “來上山下鄉(xiāng)的城里知青，一男一女。”
　　 “為什么呢？”
　　 “談戀愛唄，被人抓現(xiàn)場了。被揪出來批斗的時候，有人強迫他們在臺上表演做那個，就是夫妻夜里做的那個——”
　　 “卑鄙！”欣欣感到一陣惡心，她不想再打聽下去，轉(zhuǎn)頭望向窗外蒼茫的夜色，心中一陣迷茫。
　　
　　 夜里，安若馨又在微信里邀請欣欣讀經(jīng)典。
　　 “你在哪里呀？欣?！贝巴馍斤L(fēng)呼嘯。
　　 “我窮游去了，爬山很累，今天放過我吧?！笔盏絹碜赃h方的關(guān)心，她感覺很幸福。
　　 “好嘞。欣，你上次救人被人訛詐的事情，解決了嗎？”
　　 “解決了。逃得過天眼嗎？現(xiàn)在到處都有攝像頭。”
　　 “算你走運，要是那地方剛好沒有攝像頭——”
　　 “那我就先打120，先拍下現(xiàn)場，然后再做人工呼吸。”
　　 “依我看，打完120就趕緊撤退！沒有攝像頭沒有路人甲乙丙丁做證，你就是拍下現(xiàn)場，人家也是一口咬定是你撞的！”
　　 “但我如果不趕在黃金時間做人工呼吸，那個老太婆恐怕?lián)尾坏?20到來就會死去的呀。”
　　 “嗨！那你自己以后看著辦吧，遇到凡事，都要看看心里平安不平安，再做決定。”
　　 “若馨老師，你有點象我家的婆婆媽媽。她們說里面平安不平安的感覺來自于上帝圣靈的默示。”欣欣口中的“婆婆媽媽”不包含母親，乃是指七姑八姨。
　　 “沒錯呀！”
　　 “好呀！”欣欣象剛打過雞血，陡然間疲憊感消失殆盡，“那么，如果里面不平安，就是上帝叫你不要去救人，因為救人會被訛詐？！”
　　 安若馨沒有回答，欣欣接著說“老師，中世紀(jì)有獵巫運動，有十字軍東征，他們干著魔鬼勾當(dāng)，卻說是上帝叫他們這樣做，圣靈感動他們這樣做。讀了經(jīng)典之后，我才知道，按照基督的思想，祂才不會掀起什么獵巫或東征?；讲攀亲畛绺叩纳系邸Ｎ矣懈杏?祂治病救人，祂飽經(jīng)滄桑，祂愛人憐憫人……祂可不象我們那么狹隘喲。我承認自己比你們都狹隘?！?br />　　 “你狹隘也可愛，哪怕象刺猬也可愛?！卑踩糗皭垡鉂M滿。
　　 “老師啊，人無完人，可以允許人們冷漠懦弱甚至無情，但請不要以基督的名義，請不要為自己的弱點找神圣的借口。不能把自己的狹隘歸結(jié)到基督身上。當(dāng)我們不去探望病人，就承認自己工作忙吧;當(dāng)我們看見路人摔倒不敢去扶，就承認自己膽小怕事吧。千萬不要說都是圣靈告訴不要做這做那。千萬不要象我家的婆婆媽媽?！贝藭r的欣欣專注于道理爭辯，完全忽略了安老師的深情愛意。
　　 “其實內(nèi)心深處的感覺，是個奧秘?！?br />　　 “故做神秘高深，就象我家的婆婆媽媽，以此來掩飾精致的利己主義。”
　　 “欣，凡事留點心眼，不要被人家道德綁架?！?br />　　 “是的，‘不要被道德綁架’這也是我們的思想，對有限的人來說，是正確的處世之道。但也不要說是圣靈告訴我們，基督可沒這么說。祂能直面死亡，還怕被人綁架被人訛詐？祂早知猶大會出賣祂，都沒去點破。”
　　 “耶穌說‘要靈巧象蛇，單純象鴿子’?？傊阈⌒闹?jǐn)慎為好，人心險惡。”
　　 “你不要一直強調(diào)‘人心險惡’。其實吧，看到老人摔倒想去扶的人有的是，只是因為擔(dān)心被訛詐。所以，法律要加大對訛詐的處罰力度，判她個半年牢獄之災(zāi)再加上五千塊罰金，到那個時候，人家就敢于伸出善良的手，去扶人去救人?！?br />　　 “欣，你總喜歡扯到律法上去，你怎么那么喜歡定罪呢？有一天，一群人帶著一個婦人來到耶穌面前。對耶穌說：‘這婦人犯了奸淫，應(yīng)被亂石砸死?！d說：‘你們中間誰沒有罪，先向她投石吧！’耶穌彎下腰在地上畫字，而他們無言以對地一個接著一個走開了。耶穌起來問那婦人：‘沒有人定你的罪嗎？’她說：‘主！沒有人。’耶穌向她說：‘我也不定你的罪?！?br />　　 “安老師，耶穌是這樣向她說:‘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不要再犯罪。’接下來祂又說‘我是世界的光，跟從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行，必要得著生命的光’。老師啊，你這又象我家的婆婆媽媽，擅長斷章取義。你只著重于耶穌不定罪，讓人誤以為干壞事沒啥問題。其實祂是愛人恨罪，祂是憐惜罪人這個人，卻恨惡罪人背后的那個罪惡。我們會藐視人，祂卻愛憐人，祂既要救人脫離暴虐的酷刑，也要救人脫離罪惡的轄制。嗨！中東某些地方至今還保留著小偷斷手和淫婦石刑這些酷刑，慘無人道！令人發(fā)指！都什么年代了，還這樣踐踏人權(quán)！”
　　 “好的欣，你說完了沒有。”
　　 “沒完！你們島上呀，老祖宗時代濫殺無辜;現(xiàn)在呢，詐騙猖狂，有人夸張說‘十人九騙’，我想就是因為你等片面強調(diào)‘不定罪’，造成犯罪成本低，才讓犯罪分子為所欲為。人若強調(diào)什么，人若再三重復(fù)什么，就會變成什么。你等若一直強調(diào)善良無用論，你的門生將是一個比一個冷漠又世故。你信不信？！”欣欣快言快語，就象放連珠炮。
　　 “欣，你可冤枉我啦，我可不是立法者，也不在政法部門——唉！康德說，世上有兩樣?xùn)|西令人敬畏，一是頭頂璀璨的星空，二是心中崇高的道德法則。”
　　 “老師，有幾個人舉頭仰望星空？有幾個人聽從良心的耳語？”
　　 “所以，吾輩當(dāng)不斷提醒，不停呼喚。以致喚醒更多人的靈魂。”
　　 “我累了，晚安！”
　　
　　 三、隕石
　　
　　 一夜的安眠換來次日早晨旺盛的精力，欣欣一吃過早餐便開始行動。昨天只是開辟路線，遠遠地望見了目標(biāo)就返回，因為那時她已經(jīng)累得雙腿發(fā)抖快要癱軟在地。今天早上體力恢復(fù)了，她重新背上帆布包，包里放著面包、礦泉水、折疊工兵鏟和衛(wèi)生紙。
　　 一個半小時后，她氣喘吁吁地來氣喘吁吁地來到木屋前，小木屋真的就象母親夢見的那樣覆蓋著爬山虎。秋天的太陽透過茂密的樹枝在屋子周圍灑下斑駁的光影。
　　 欣欣喝了幾口水，繞著木屋察看一圏，然后用力踹開那個小木門，一股濃重的霉味撲鼻而來，她立刻戴上口罩和橡膠手套，來個全副武裝。
　　 木屋里有一床用稻草編織的草墊子，相當(dāng)厚實，是以前鄉(xiāng)下人家家戶戶過冬的褥子。雖然很保暖，卻容易長跳蚤。
　　 “夏天蚊子，冬天跳蚤?！蹦赣H說，“只是當(dāng)年苦日子的小插曲，最苦的是饑餓與家庭成分不好。所以，要珍惜現(xiàn)在美好的生活，現(xiàn)在呀，無論如何都比過去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