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我的母親(散文)
壬寅年小雪,我的母親以八十六歲的高齡,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年初,我在廣西欽州辭工,就是因為我的父母年事已高,生活自理能力漸差。先是我的父親先經(jīng)歷了一場病危,總算轉危為安。
自三月以來,母親就先后摔跤數(shù)次。十月二十五日,是母親人生最后一次摔跤,我在衛(wèi)生間扶起她,收拾干凈,把她安放床上,便一直未再起床了。在近一個月的日子里,我們兄妹四家輪番伺候著母親。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生前僅住過一次院,她對打針吃藥有著先天性的抵觸,也許就是因為這點,她幾乎未曾病過,有小病常常都是自己扛著。與眾多的經(jīng)歷無數(shù)苦難的農(nóng)民一樣,憑運氣與毅力同病魔對決著。所幸她還能活到八十有六,實屬不易!
去年的小雪,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弟弟給我打來電話,我趕緊過去,她還能認識我,與我說話,要求我給她翻身。直到城里的弟弟妹妹妹夫趕過來,她才停止呼吸。雖然身體消瘦的僅剩骨頭,但神態(tài)顯得很安詳。屋外不停地下著小雨,她便遠走了。不一會兒雨就停了,西邊的天空借著城區(qū)的亮光,飄蕩著幾朵白云。天上還能看見幾顆璀璨的星,點綴這漫漫長夜。但愿我的母親來生不苦,迎來一個新的曙光!
人生沒有容易的事,而對我的母親尤為不易。我時常想:要不是有我們四兄妹,她的苦難可能比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好不了多少。盡管鄉(xiāng)下的農(nóng)民命運大多如此,但是我常常想起她來,我總是有一種難以表達的心情!
母親是一個老實巴交的人!大集體生產(chǎn)時,母親除了每天起早貪黑參加沒完沒了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外,還要包攬所有的家務活,還要照看我們。因為父親一直在城里工作,母親少不了要承擔男人們所干的農(nóng)活,比如開河、治蟲、防汛。直到我們成年后,壓在她身上的擔子才有所減輕。
聽遠房嬸娘告訴我:六十年前,母親懷著我們雙胞胎時,眼見臨產(chǎn),還在水稻田里彎著腰扯秧草。秧苗的葉尖刮著她的肚皮,留下了一道道的傷痕??墒钱敃r的生產(chǎn)隊副隊長,不僅未有絲毫的同情心,而且指責我的母親干活太慢了。她連起碼的反駁能力與膽量都不具備,依然繼續(xù)在田里勞作。同齡的奸詐之人,少不了譏笑她,羞辱她。面對咄咄逼人的責問,明目張膽的辱罵,她總是隱忍不言,不回擊。我真是不理解:這得需要有多大的承受能力,才能活下來!
自我們兄妹四人成年后,她的這種被人常常歧視著的狀況,才有所改變。
一九八一年七月十日,高考結束后第一天,我就冒著烈日由城里徒步回家。我知道母親肯定還在田里勞作,不敢在家多停留片刻,旋即趕到棉花田里,去替換母親治蟲。時間已是上午十點左右,火一樣的太陽照在綠油油的棉苗上,我穿行在田野,眼前的棉花苗已有半人高,在強勁的南洋風吹拂下,整個棉苗似波浪翻滾著。眼前的一切,是我常年坐在教室里,未曾見過的。我無暇顧及這眼前的所謂風景,要快速走到母親身邊,接過噴霧器。當我走到母親身邊時,她很是驚奇,沒有想到這么熱的天,我就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她執(zhí)意不讓我接下手中的活,并說你從未做過農(nóng)活,還是回家休息吧。我說,我不怕吃苦,您能做的,我都要學會做,這么多年來,農(nóng)活與家務活,就沒有人給您分擔一些,還是我來學做。與我同齡的人,他們早就把農(nóng)活做得像模像樣了。相比較而言,別人的父母因為子女早參加農(nóng)活,而輕松許多。我剛讀高中時,那時責任田還沒有包產(chǎn)到戶。隊長開大會時就說,有的家里一直就只有女勞力,兒子大了還在讀書,年底分糧食時,我們是要按公分的,對已經(jīng)達到勞動年齡的人,必須回生產(chǎn)隊參加勞動!后來,我在學校知道這件事后,感到十分痛心!我的母親,不僅要承擔過重的勞動,而且還要忍其聲吞地面對閑言碎語!
這一年,又到了長江防汛的時期。這也是一個男勞動力的活,往年輪到我家防汛,無一例外的,還是我的母親去。到了防汛時間,一天清早,父親與母親商議:還是只有母親去好,因為父親經(jīng)過一九五四年的長江防汛,他深知防汛的兇險,怕我年輕莽撞,出現(xiàn)意外。我在隔壁聽見后,就說還是我去吧。這樣的活,遲早我都是要經(jīng)歷的。于是,我在遠房的叔叔帶領下,奔赴離家二十公里的觀音寺去防汛。二十公里,要在大熱天徒步趕往目的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途中,因我走得太累,很想打退堂鼓。遠房叔叔才對我說,這要天黑之前趕到的,你不去,鄉(xiāng)政府的領導知道了,就會用繩子把你綁起來押送到場的。防汛是天大的事,由不得你討價還價。這時,我才知道:權力有多大,鄉(xiāng)村生活有多苦,我的母親生存有多難!我還是咬牙堅持下去了。我總算為我那受盡苦難的母親承擔了一定丁點兒責任。
母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文盲,一生無所見識,也沒有見過什么世面。腳下的黃土地,才是她賴以生存的空間。走過最遠的地方,是她挑著籮筐,帶著我們同胞兄弟,到廣華周磯農(nóng)場,到軍營去探親。她沒有能力與條件,去見識一下起伏不定的山巒,遼闊無邊的大海,浩如煙海的大森林,一望無際的草原!一生沒有乘坐過火車、地鐵、飛機。她的世界沒有遠方,對她來說,除了腳下的貧瘠的土地外,都是一個根本無法到達的夢!她的人生除了生存,就是養(yǎng)育我們。
母親臨終前,我俯下身子輕輕的問她,您怕不怕呢?母親才斷斷續(xù)續(xù)地對我說,不怕!我們兄妹幾家都守著她,她才安詳?shù)仉x開了我們。我曾經(jīng)見到過很多臨終的人,有眼淚婆娑的,有胡言亂語的,有做最后掙扎的。而我的母親,隨著最后一口氣息的停止,便悄無聲息地走了。我怕毫無意義的哭喊聲打擾她的安詳與遠行,那可是去另一個世界呢。這個世界,她活得夠苦的了!
我愿母親,一路走好!望她到一個自由的、幸福的、公平的世界里。在那里,不再承受人間所有的磨難。佛說,人要轉世。有的人可能是離開人間變可轉世,有的人需要七七四十九天才轉世,有的人可能永遠都無法轉世。我愿母親去世即能轉世。希望母親到新的世界,不再會有以強凌弱,不再會有弱肉強食的野蠻行徑。
這一年來,母親的每次出現(xiàn)都只能是在我的夢里。每每我去母親的墳頭,給她磕頭、上香、燒紙,我都擔心著,母親在那邊過得還好嗎?尤其在是除夕時,我給母親的墳頭上完燈亮后,再轉過身再看到那漆黑的夜空下,幾盞昏暗的燈光無意識的閃爍著,我總是不禁潸然淚下。
這一年來,我們兄妹聚會時,總少不了回憶母親生前對我們的養(yǎng)育之恩。即便是母親對我們的嘮叨與責罵,也成了我們最甜蜜的回憶!更多的時候,是懺悔母親在世時,我們所盡孝心不夠!
今天又到小雪,正是母親離開我們兄妹一周年的日子。我只能以這樣的方式來紀念母親,懷念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