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杏樹綠了又黃了，歲月便在不經(jīng)意間流逝。古人詩云：“自古逢秋悲寂寥”。在銀杏葉子一片金黃的世界里，我不悲秋，只是想起銀杏樹帶來的煩心事，心里便一陣隱隱地痛。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市場上的銀杏樹和銀杏果價格非常昂貴。一棵米徑（地面向上一米處，樹干的直徑）二厘米的普通銀杏樹苗，市場價格可賣到七元錢。而一般銀杏果的價格，每市斤則高達三十元。種植銀杏樹，省時、省力。用心種植的話，經(jīng)濟收益是種莊稼的五六倍。村民們正是看到了這一致富的商機，便開始在承包地里，大面積地種植銀杏樹。絕大多數(shù)的村民都因種樹發(fā)了財，而我卻只賺了一個焦頭爛額的瞎折騰。
　　 因?qū)κ袌鲂星榧皩ΨN樹前景的認(rèn)識反映遲鈍，我種樹的起步時間就比鄰居晚兩年。當(dāng)遍野的銀杏樹郁郁蔥蔥地生長起來的時候，并且在別人說我“不會過日子”的譏笑聲中，我才匆忙地從市場上花高價錢，買了兩年生的銀杏樹苗種到地里去，試圖迎頭趕上。但事與愿違，兩年苗木種到地里后，相比一年生的小苗，需要一個更長的生長發(fā)育過程。一年以后，我栽種的苗木雖已成活，卻未見長粗、長高。與鄰居相比，長勢上明顯低了一個檔次。
　　 為促使銀杏樹苗的快速生長，我率先在地里打了一口手壓井，并在手壓井上安裝了一個抽水泵。也不知道哪來那么大的精氣神，我白天在二十里外的單位上班，晚上到老家的承包地里，通宵達旦地盯著電機抽水灌溉。有時，眼看著天上下起小雨，甚至淋濕了衣服，也不肯停止抽水。鄰居們見狀，勸我說,既然天已經(jīng)下雨了，還有必要再澆地嗎？我自以為是回道。好不容易回一趟家，假使天氣突然放晴，那不就后悔了嗎？也有人私下里議論，這個人雖上了幾天學(xué)，可心理陰暗，像個瘋子似的一頭鉆進了錢眼里。對別人的議論，我嗤之以鼻。心想，這不是鉆在錢眼里，也不是瘋，而是趕超，是不甘人后，是爭氣。我走自己的金光大道，別人在胡同里亂竄，各有各的活法，誰也不要妄加評論誰對誰錯。
　　 反正兜里不差錢，別人家一畝地苗木追施化肥一百斤，我就追施二百斤，而且還是上好的復(fù)合肥。別人半個月或二十天除一次草，我就隔三差五地除一次。哪怕是細如牛毛的小草芽，也別想逃離我的視線。為了消除蟲害，我常常噴灑劇毒農(nóng)藥。各類小蟲子，或者紛紛斃命，或者逃難到鄰居的田塊里。鄰居聲討我噴灑農(nóng)藥污染環(huán)境，我就反唇相譏地說：“你有錢，也可以噴灑農(nóng)藥?。哭r(nóng)藥本來就是用來消滅害蟲的，不要無端地指責(zé)我?！?br />　　 轉(zhuǎn)眼功夫，三年時間過去了。我的銀杏樹，高度達到一米五，長勢葳蕤蔥蘢。而鄰居的銀杏樹則枯黃、瘦弱，了無生氣。與我的苗木相比，差距可真不是一點半點?！笆旰?xùn)|，十年河西”，我承認(rèn)落后，但我后發(fā)制人，從后進變成了先進。這是我能力的體現(xiàn)，也是我應(yīng)該享受的揚眉吐氣的資本。
　　 間苗是一個耐心細致的活，馬虎不得。我買了一把卡尺，側(cè)著身子擠進銀杏地里，用卡尺一棵一棵地測量銀杏樹苗的粗度，并兼顧其高度、枝梢分叉及樹干的挺拔等情形。我一棵一棵地觀察、測量，做標(biāo)記。眼花了，腿麻了，腰酸背痛了，身上熱的大汗淋漓也全然不顧。為了保留健壯的好苗子繼續(xù)生長，我像皇上挑妃子似地仔仔細細，也像遴選航天員般地認(rèn)認(rèn)真真。
　　 本著寧少勿濫的原則，我把那些“不體面、不順眼”的苗木全部挖了出來，整齊地碼放在地頭上，活脫脫的像一座“小山”。我把“小山”搬運到市場上賣掉，兜里就輕松地多了兩萬塊錢。錢來的如此容易，這是哪扯哪的事啊。當(dāng)時，“萬元戶”的人家，會被三鄉(xiāng)五里的人們“以之為神”，是人們茶余飯后的美談。一個從貧困鄉(xiāng)村走出的人，一個靠每月幾十塊錢工資養(yǎng)家糊口的人，做夢也沒想到，我竟然成為了萬元戶！
　　 又過了兩年，且在這兩年中，依然風(fēng)調(diào)雨順，銀杏樹依舊長得旺盛，我錢袋子的分量依舊在加重。
　　 突然有一天，我四周的地鄰有三面的人家，在自己的銀杏地里栽種了楊樹。楊樹生長速度快，樹形高大，是銀杏樹的增長速度所無法所及的。鄰居們報著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和魚死網(wǎng)破的心態(tài)，在和我較勁。好嘛，比就比吧，我毫不示弱。好心人勸我說：“鄰居栽的楊樹，兩年后的高度就會超過你的銀杏樹。樹在樹底下，你家的樹還能生長嗎？如果你也栽楊樹的話，到時候或許還能有點收益?！蔽倚赜谐芍竦卣f：“他們短見短識，我不能被他們牽著鼻子走，我自有自己的打算。”那人沒容我把話說完，就皮笑肉不笑地轉(zhuǎn)身離我而去。并在嘴里嘟囔著：“不可救藥，算我沒說，你愛怎么打算就怎么打算吧！”
　　 我找了兩個人，好酒好飯地招待他們，他們也舍得為我下力氣干活。一畝地的銀杏樹，他們僅用一天時間，就把我原本稀疏的銀杏樹苗，隔一棵留一棵地挖完了。我創(chuàng)造了一個敢為人先的奇跡：三米高、米徑三厘米的銀杏樹，保留的株、行距皆是五米。這么大的株距行距，再加上肥水充足，豈有長不好的道理？果然如此，一年后，我銀杏樹的高度，又向上竄了一大截?；钤摲N楊樹的人運氣不濟，兩年后，銀杏地里的楊樹，被村里領(lǐng)導(dǎo)帶人強行地砍掉了。盡管有人哭，有人鬧，也有人以死相逼，除了銀杏樹以外，楊樹一類的雜樹，還是被無情地、徹底干凈全部地砍掉了。人生什么時候最開心？當(dāng)然是他前行道路上的障礙，被意外地清除了的時候最開心。我機遇抓得牢，路子走得穩(wěn)，喜出望外的事就接踵而至，能不開心嗎？論種植銀杏樹的真功夫，還有誰能在我其右呢？
　　 銀杏樹的價格仍然是一個勁兒地往上漲。樹形好的、米徑十五厘米的銀杏樹，每棵能賣到三千元。就連采摘下來的銀杏葉，曬干以后，一市斤也能賣到五元錢。銀杏樹，如此的金貴，是人們無論如何都不敢想象的。
　　 銀杏產(chǎn)業(yè)的興起，以倒賣苗木為業(yè)的生意人應(yīng)運而生。小翠，美麗中帶著精明，靦腆中帶著溫柔。她站在我面前，循循善誘地開導(dǎo)我說：“你地里已出現(xiàn)了若干五千元一棵的銀杏樹。五千元啊，相當(dāng)于普通工人一年的工資。趁行情好，把大樹賣了吧，別再觀望了，行情一旦跌落，你會后悔的?！泵鎸σ粋€楚楚動人的女子，面對一個善良可人的人，我既沒有被她折服，也沒被她迷惑，而是對她表現(xiàn)出了令人難以置信的鐵石心腸。我咬緊牙關(guān)，堅定地說：“不賣，不賣?！毙南?，賣到手里的錢，只會默默無聞地躺在銀行里睡覺，而挺拔的銀杏樹，生機勃勃地生長于田野里，在彰顯它尊貴和偉大的同時，也彰顯著我的尊嚴(yán)和智慧。銀杏樹，我不會輕易地賣掉的，因為它的經(jīng)濟意義，和提升我人生尊嚴(yán)的現(xiàn)實意義，都絕對是不可以用金錢來衡量的。知己的人也勸我說：“種樹是為了賺錢，只種不賣那還有什么意思？一旦有了閃失，你就后悔莫及了?！蔽一貞?yīng)道：“人生不在于一時一事的風(fēng)光，而在于是否有膽識，是否能把事業(yè)做大做強。放開眼量，從長計議，道路才能越走越寬廣?！?br />　　 鄰居張二貴，包括他兒子在內(nèi)，已是三代單傳。他兒子在城里生了一個女兒以后，第二年又生了一個男孩。這對張二貴來說，可是驚天動地的大喜事。按莊親莊鄰的稱呼，我喊張二貴叫表叔。聽說他兩口子想進城帶孫子，承包的土地要對外轉(zhuǎn)讓。我找到張二貴說：“二貴表叔，聽說你和表嬸進城帶孫子，要把承包地流轉(zhuǎn)給別人耕種？咱老親世誼的，你把土地流轉(zhuǎn)給我好了，保證租金不會比別人少一分一厘。”
　　 張二貴說：“沒種銀杏樹的田塊我都流轉(zhuǎn)出去了，剩余的一塊地，面積一畝三分，上面長有兩百多棵米徑十厘米的銀杏樹苗子，按市場價格計算，每棵三百元，總價可賣到六萬多元。念咱兩家世交的份上，要是租種的話，除了每年收你一千三百元的租金外，苗木錢只收五萬五千元，你覺得怎么樣？”
　　 張二貴外號叫“小算盤”，做事總是拖沓、纏綿，常會把人繞的暈頭轉(zhuǎn)向。沒想到，這次他卻是那么地干脆、爽快。看來，他是被小孫子帶來的喜悅沖昏了頭腦。我不由自主的心中竊喜：這是一樁多么劃算的買賣?。°y杏苗木留在地里繼續(xù)生長的話，用不了三年，收益就會翻番。退一步講，即使把現(xiàn)有的樹苗全部從地里挖出來，運到市場上賣掉，也可以凈賺一萬元。馬克思說：“如果有10%的利潤，它就保證到處被使用；有20%的利潤，它就活躍起來；有50%的利潤，它就鋌而走險。”像地里生長的米徑十厘米的銀杏樹，每年米徑可增長一厘米，而每增加一厘米，樹的身價都會將近呈現(xiàn)出幾何級地增長。巨大的利潤誘惑，逼得我不得不鋌而走險！我象征性地從張二貴五萬五千元的要價中，砍掉了五千元，并簽定了十年的土地流轉(zhuǎn)合同。我傾其所有，順利地租下了那塊生長著銀杏樹的一畝三分地。
　　 因為租地，老婆和我吵了一架。她氣憤地說：“你這是胡鬧，是賭博，是拿一家老小的生存于不顧?！蔽艺f：“女人家頭發(fā)長見識短，是鼠目寸光。我是干大事的人，能和你相提并論嗎？”
　　 然而，好景不長，因銀杏黃酮價格被國際市場打壓，一年后，銀杏葉的市場價格，一市斤直落到了兩毛錢?！俺情T失火，殃及池魚”，銀杏樹的價格也隨之迅速下滑。說來也怪，在人們苦苦祈盼漲價的眼神中，銀杏樹價格卻逐漸地降到了木材價。以致絕望的人們，不得不大面積地砍伐銀杏樹，以低于楊樹的價格，忍痛賣給了木材加工廠。
　　 破屋偏遭連陰雨，要飯碰到一個搶劫的。我租種張二貴的地，盡管銀杏樹已長到米徑二十厘米，因很少向外出售，除卻平日里人工、肥水、農(nóng)藥費用和地租，而幾乎沒有收益。合同到期了，我試圖續(xù)約，想再垂死掙扎一陣子，可張二貴無論如何都不答應(yīng)。他說他孫子已長大，不需要他照顧了，說他在兒子那里已沒了立足之地了，說他要回老家種地了……我有什么理由不把地還給人家呢？由此，我不得不以五千元的價格、以凈賠四萬元的損失，把地里的樹木轉(zhuǎn)讓給了張二貴。
　　 人啊，為什么在逐名追利的旅途上，總是那么地得寸進尺，那么地貪得無厭？為什么有了一個新興的盈利行業(yè)，人們便會趨之若鶩地參與其中，直至把這個行業(yè)的利潤瓜分殆盡為止？
　　 種植銀杏樹在增加農(nóng)民經(jīng)濟效益的同時，對于凈化空氣、美化環(huán)境、大力開發(fā)旅游事業(yè)，好處多的不可勝數(shù)?？墒?，片面地追求經(jīng)濟利益，無度擴張、惡意競爭，最后造成產(chǎn)能過剩，直至經(jīng)營虧損，好事就變成了壞事。市場經(jīng)濟也要有計劃，競爭上也要講法度、講規(guī)矩。囤積居奇、欺詐銷售，造成的惡果都是不可想象的。
　　 種植銀杏樹，我心中的酸楚沒法說。每每想起那些荒唐的過往，每每看見深秋時節(jié)黃燦燦的銀杏葉，我就會覺得后悔，覺得臉上發(fā)燒，覺得在人們面前無地自容……唉，惱人的銀杏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