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黑色鍵盤(散文)
一
我一直用電腦寫作,大概有近三十年的歷史了。
隨著時代更迭,電腦主機和顯示屏換了無數(shù)種,顏色也有白色的、灰色的、銀色的、黑色的,但鍵盤一直是黑色的。
每天坐在書桌前,面對電腦顯示屏,我都會情不自禁地伸出右臂,把手指輕輕放在鍵盤上,那種凸出的觸覺立刻傳遞出一種興奮的感覺,仿佛思維的神經末梢倏然被撥弄,琴弦一般發(fā)出嗡嗡的共鳴,思想便快樂地跳躍起來。
鍵盤是黑色的,黑得濃烈,像深邃的海底。每個按鍵上的白色字符格外醒目,仿佛一塊塊海底的礁石聳立,珊瑚翕動,以及游來游去的深海魚的眼睛閃爍;仿佛一片黑土地上散落著無數(shù)只潔白的鴿子,時刻會在一陣風中抖翅飛起;這情景也像暮靄深沉中,夜空繁星閃爍,每顆星星自帶光斑,夜色璀璨;似乎更像一片靜謐的湖泊,藏在群山之間,墨綠色的湖面微風習習,白帆點點。
鍵盤是黑色的,黑得凝重。它安靜地伏在乳白色桌面上,像一艘巨大的船舶停靠在港口等待啟航,神色莊嚴肅穆。即使沒有坐在它面前,只是偶爾瞥一眼,我也會心生敬意,思想泛起波瀾,澎湃一種神圣感。
早期的計算機硬件是以大型主機形式存在的,將鍵盤的顏色設計為黑色。不僅耐臟,還能夠更好地與計算機硬件融為一體,使操作更加便捷,還有耐久性、通用性、搭配多樣性等特征。而從心理學意義上來看,黑色則是一種沉穩(wěn)、莊重、低調的顏色,給人一種專業(yè)和正規(guī)的心理暗示。把鍵盤設計為黑色,足以讓人們在使用時更加專注,防止注意力分散,提高效率。
黑色是凝重的,這種凝重讓它具有了玄妙的神秘色彩。手指在鍵盤上自由而有節(jié)奏地彈跳,發(fā)出一片片海潮般聲音,增強了操控感和成就感,枯燥敲擊仿佛成為一種藝術創(chuàng)造過程,指間具有了美的質感。
我的家鄉(xiāng)有著蘊藏豐富的鐵礦,或許,我的身體基因和思想里也注入了鐵元素,把黑色視為一種生命的根基和來自自然的福佑。在敬畏黑色的同時,我也把它當作思想的發(fā)源地,由此開始自由地書寫人生。
二
很早,我就學會使用電腦。大約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電腦剛剛走進辦公室的時候,我就丟掉手中握了幾十年的筆。從此,它兀立在落寞的筆筒里,像一根孤獨的手指,悵悵地看我敲打出一串串聲音,一行行文字。
有時,鍵盤累了,像手指一樣疲憊地有些僵硬,我就扭過身子,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譬如美國作家亨利·米勒的《黑色的春天》,就著電腦顯示屏的白色光暈閱讀。
亨利·米勒,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作家,他的作品我讀個遍,而且,不止一次地讀?!赌匣貧w線》《北回歸線》以及《黑色的春天》都擺在書架,隨時可以攤開在桌面上,書頁間黑色的幽默和意象紛紛跳出來,讓我的嘴角浮起一絲會意的微笑。
我看過不少亨利·米勒的照片,他是一個挺隨和的西方老頭,樣子憨厚得仿佛一個普通農民,禿頂,而且從不留胡須。他總愛戴一頂鴨舌帽或者禮帽。這也是我喜歡他的一個原因。
現(xiàn)代主義文學反復表現(xiàn)的一個中心主題,就是重構自我。米勒用粗俗污穢的語言,對政府和社會進行猛烈攻擊、否定。否定的目的無疑是為了重塑,構建一個真正的自我或超我。于是,“成為你自己!”便成為米勒用文學創(chuàng)作拯救自我的唯一路徑。在亨利·米勒那里,真實的自我不是人生經歷,而是各種獨體感受、感覺,以及自由思想、夢境和幻覺。
《黑色的春天》采用的不是傳統(tǒng)敘事的方式,既不刻畫人物性格,也不敘述故事情節(jié),而是從他個人在紐約和巴黎的種種遭際中,以碎片化的方式,不斷引出長篇大論,苦思冥想,以及回憶和夢幻,向讀者呈現(xiàn)一個真實的自我。他對文學傳統(tǒng)的反叛,也在《黑色春天》里充分體現(xiàn),其中充斥大量超現(xiàn)實的夢幻、紛繁復雜的象征意象,以及對舊事意識流式的追憶。
米勒是二十世紀中葉一位有爭議的作家,其作品《北回歸線》被封殺二十余年之后才解禁,因此,他也被上世紀六十年代反主流文化譽為自由和性解放的先知。或許,這種命運就在于他的作品所帶有的那種壓抑的黑色吧。
不過,我卻多少有些偏愛這抹黑色。我追崇的就是亨利·米勒把文學與現(xiàn)實的自我緊密連綴在一起,如果把文學看作一片海洋,那么自我就是這片海洋中的一條黑色的魚、一艘黑色的船、一座黑色的島嶼。這種把自我嵌入文學,成為敘事主體的風格,給我的文字帶來一定的影響。我也常常通過敘述自己的人生遭際,對自我進行審視、批判、摧毀和重構。
我覺得,《黑色的春天》與我黑色的鍵盤,還是比較契合的。
三
黑色,在文化層面上,往往表述或者比喻冷酷、陰暗、黑暗和晦暗。但在我看來,它的沉靜之中卻蘊含和沉淀著巨大的潛能,充滿各種神奇的可能。
《黑書》,這個書名在中國文化情境中,似乎令人難以接受。然而,這篇小說卻在亨利·米勒尋覓自由和重構自我的同時,從另一個維度揭示文化的滅失,以及人永遠無法真正實現(xiàn)“自我”的哀傷前景。這本書,也立在書架,是一位朋友送我的。
據(jù)說,在伊斯蘭文化中,黑色代表智慧?!昂跁币嗉粗腔壑畷.敶鷼W洲最核心的文學家之一,當代歐洲最杰出的小說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用一部流溢憂傷情感的《黑書》,把我們帶進一個糾纏著文學與宗教的詭異敘事之中。
小說背景設置在伊斯坦布爾,講述了一個在伊斯坦布爾土生土長的律師卡利普尋找失蹤妻子的故事。小說以古老的追尋為主線,以偵探為故事情節(jié),巧妙運用現(xiàn)代派的拼貼技法,并融合大量蘇菲神秘主義故事和寓言,成為一部典型的后現(xiàn)代神秘主義小說。但它既不是一部單純的蘇菲小說,也不是純粹的后現(xiàn)代主義作品,而是將兩者雜糅在一起的后現(xiàn)代蘇菲神秘主義小說。
律師卡利普一度陷入蘇菲神秘主義,篤信跟隨“神秘道”的指引便可重獲自己的“戀人”(蘇菲信徒直呼真主安拉為“戀人”),這并沒有讓他找到妻子如夢并拯救她,如夢與耶拉在小說結尾雙雙死去。對卡利普來說,信仰安拉成了一種徒勞的行為。最后卡利普迷途知返,再次回歸了作家身份,寫作成為他唯一肯定的事物。
全書最后一段話是:“沒有什么比生命更讓人驚奇了。除了寫作。除了寫作。是的,當然了,除了寫作,那是唯一的慰藉?!彼^的蘇菲神秘經典寫作,實際上已與信仰安拉無關,它成為一種純粹的世俗寫作,信仰已被拋棄。帕慕克以神秘主義的失卻為喻體,揭示了土耳其人的精神生活和身份困惑,表達了對寫作、身份、文化中“自己”與“他人”關系的深刻思考。在帕慕克看來,“沒有人永遠是自己”,身份是一個虛假的命題。小說帶有濃重的偵破色彩,但卻沒有給出結局。大概,帕慕克是想把答案留給讀者,讓讀者在紛繁雜亂的敘事和詭異中去推理并尋覓答案。
帕慕克是個帥氣的土耳其男人,有著濃重的眉毛和深邃的眼眸,常常戴著一副眼鏡。他喜歡笑,像個單純的孩子。我無法想象他那張可愛的臉龐后面,居然藏著幽深的憂傷和沉重的思索。
讀過這部小說,我便常常對著黑色的鍵盤陷入深深的思考,企圖從一片漆黑的色調中發(fā)現(xiàn)一縷智慧之光,更為深入和透徹地認知“自我”這個命題。
四
每天,我都要在電腦前寫作幾個小時。
有時,是從容地;有時,是匆遽地。大凡匆遽的時候都是倏然生發(fā)靈感,需要迅速地敲打出來。哪怕那時正在刷牙,也一定要把牙刷叼在牙齒之間,嘴里含著白色泡沫,撲到電腦前。只要指尖一碰觸到黑色的按鍵,我的身體和靈魂就快活起來,仿佛一個音樂家坐在一架鋼琴前,心底涌起樂曲的浪潮。
在不斷敲擊鍵盤的過程中,我已然理解了亨利·米勒追求自由,重構自我的的勇敢和執(zhí)著,也懂得了奧爾罕·帕慕克喪失“自我”的憂傷。這兩位作家都關注人的自由,人的歸屬,人的“自我”,兩個人的思想恰好頭尾相接,形成一條連貫的探索之路。亨利·米勒想要打破社會禁錮,尋求重構獨體自由的路徑;奧爾罕·帕慕克卻在文化的滅失中,被社會禁錮,身份的枷鎖讓獨體的人喪失自我。換而言之,絕對意義上的自由與“自我”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和存在。這是一個不太樂觀的理性循環(huán),如同我們奔向太陽,盡管它就懸在人類的頭頂,仿佛只要伸出手臂就能觸到它,其實,我們永遠無法摸到它。然而,這并不影響人類有著探索和追尋太陽的愿景以及欲望,我們依然在追索。
我繼續(xù)在鍵盤上叩擊,指尖觸及黑色的一瞬間,陡然明白。其實,黑色的真正象征意義在于,它隱喻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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