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午9點，靠東邊的陽臺，陽光撒在劉珂文家晾衣桿上，鋪在劉珂文的臉和身上。此時，距他起床已過去三個時辰，距他從書房逛到陽臺，四仰八叉臥進陽臺帆布折疊椅里，已過去一個半小時。
　　 早上吃過早飯時，妻子曾問過他：“你也沒啥事做，要不，陪我去逛逛菜市場？”
　　 “不去，老娘們扎堆的地方，我一大老爺們去干嘛?！?br />　　 “要不，你去樓下找老秦他們下棋？”
　　 “不去，跟一幫老頭們耍個啥，沒勁?！?br />　　 “嗨，你現(xiàn)在可是我們退休人員中的一份子，可別誰瞧不起誰呢?！睏钐m嗔笑著說完，不再勸丈夫，她往自己口袋里塞了兩個空塑料袋，“蹬蹬蹬”踩著平跟黑皮鞋出門了。
　　 少了妻子進進出出嘮嘮叨叨的聲音，家里瞬間寂靜無聲。劉珂文放下刷得索然無味的手機，起身伸頭向窗外望去。
　　 “嗬嗬嗬”，他邊看邊用鼻孔笑出聲來。
　　 單位宿舍門房墻邊的兩張木紋長椅上，一溜兒齊整整地坐著老頭和老太，人挨著人，親密無間，一個空位縫隙都沒有。曾經當過劉珂文部門老處長的李秋平，穿著深褐色的大棉襖，腦袋上蓋著頂大棉帽，一聲不吭地座落在這一排人群中，正瞇著雙眼曬著太陽。當年李秋平警服上戴著二級警督警銜時，劉珂文還是他部門秘書科的一個小民警。那時剛從部隊轉業(yè)回來到市公安局報到的劉珂文，每天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給自己處里的李處長打開水。那時的李秋平處長，留著板寸頭，雙眸生輝，聲若洪鐘。還記得自己幫他寫發(fā)言稿，總要被打回來修改三五次。您瞧，這會兒，這個小老頭坐在人群里，別提有多安靜了。
　　 李秋平的邊上，坐著曾拿過一等功的老刑警隊長余達瑋，他頭上沒有了頭發(fā)，因工作落下職業(yè)病，常年整晚整晚睡不著覺，遠遠望去，他的面頰黝黑黝黑的。劉珂文記得他的左耳垂上有明顯的疤痕，當年他為老刑警隊長寫過英雄事跡報道，因為抓捕窮兇極惡的犯罪嫌疑人，老刑警隊長耳垂被對方的自制手槍打沒了，他身上還有好幾個彈孔留下的傷疤。此時，在外人看來，老刑警隊長只是一個身子萎縮卷曲的大塊頭胖老頭兒。
　　 劉珂文像觸電般再無看下去的興趣，他縮回了自己的身體，情緒越發(fā)不高。
　　
　　 二
　　 楊蘭是生活在南方的大西北人，一口山西話，滿腔“山藥味”。她對別人說起自己丈夫，一口一個“我老漢”，說起自己閨女，妮子妮子的叫，院子里的老鄰居與她嘮嗑時，順著她換著說法，麻溜得很。
　　 “我老漢劉珂文上個月退休回家了?！?br />　　 “你老漢退休比我老公晚，退休金不老少呢。你家妮子在派出所上班，你家現(xiàn)在啥愁心事都沒有，多好！不比我兒子，還在留學讀研考博，不知啥時是個頭?！?br />　　 “我哪能不愁？我老漢不愛動，回來一天到晚關在屋子里，哪也不去，時間長了，他這身體哪里吃得消。”
　　 “你老漢剛退休嘛，肯定是先攢著勁睡個夠，等到歇夠了，就會陪你到處走。我家老頭剛退時也這樣。喏，現(xiàn)在不是在院子里滿場飛嘛。打牌、打羽毛球、抽煙喝酒，哪里都有他的份?！?br />　　 楊蘭與院子里的老鄰居們結伴買完菜，大家坐在宿舍樹陰下石凳林，一邊聊天一邊擇菜，交流完各家的信息，再約好第二天的活動，方才收拾好東西回家。
　　 快中午了，她進門看見自己老漢還歪在陽臺折疊椅上，又好氣又好笑。
　　 “早上我下樓時，碰到樓上的江濤，他只比你早兩個月退休，今天一早我看他背著包，拎著魚桿，勁頭高得很，開著車出去和朋友釣魚去了。要不，明天你約他帶你去？”
　　 “不去，他一個特警出身的，常年在外面轉，一身勁使不完，我天天坐辦公室的，體力不對板，和他玩不到一塊去。”
　　 “都是老同事，大家都住在一個院子里，約在一起玩多方便，你不要把自己關成一個孤家寡人啰，”楊蘭山西方言夾著贛語，“我傻不幾幾滴麼呢得理你，不要越勸你越來勁哈。我打電話讓妮子下班早點回來，我要讓你妮子好好說說你。”
　　 “你們別吵我清靜，就比什么都好。”劉珂文不服氣地懟道。
　　 他看著妻子不高興地扭頭去了廚房，心里有點后悔自己剛才的態(tài)度。
　　 奶奶滴，一下子沒工作了，手腳都不聽使喚了，更不要說腦子停擺了，坐著、站著、躺著，都是一樣的無所事事。他不高興地站起身來，鉆進書房，找了本書翻開，半天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三
　　 楊蘭把晚飯做好，劉倩倩下班回來了。楊蘭對閨女努了努嘴，倩倩會意地朝書房走去。
　　 “爸，你在干嘛呢？”
　　 “看書?！?br />　　 “爸你哄誰呢，一本書在你面前，歪放成個啥樣?！?br />　　 劉珂文鼻孔哼哼。
　　 “爸，你不會退個休，覺得自己報廢了，害臊了吧？”
　　 “你欠揍是吧，你咋拿你爹開涮呢？”
　　 “哈哈，你不是害臊那是什么，從你退休回家，到現(xiàn)在快一個月了吧？你把自己關在家里是什么意思呢？院子里都是你的老同事，退休回家的人多了去，你為啥一天到晚連個樓都不下？”
　　 “我就一個不愛動的人。”
　　 “哼哼，爸，你說這話誰信呢?！?br />　　 “你別學我哼哼，難聽死了！我可不愛跟一幫老頭們耍?！?br />　　 “哈哈，爸，你這是離開公安局臉上沒光，歸入老年隊心有不甘哈。嗯，兩邊不搭，那也不行啊，總得找到一個組織，不能自我放棄自我封閉?！?br />　　 “胡說什么，小心我真生氣了?！眲㈢嫖膭e過紅著的臉，不讓女兒看見。
　　 他的小棉襖可不管這些，嘻嘻哈哈佯裝逃跑狀，還要追上一句：“我們要認清生活的真相，卻依然熱愛生活！這是爸你常教我的話哦?！?br />　　 楊蘭躲在門外邊聽邊笑得扶墻，這老漢，就是一個女兒奴，妮子怎么虎他都沒脾氣。這人啊，就得一物降一物。
　　 得給咱家老漢留點面子，楊蘭思忖著，趕緊發(fā)聲做調停：“菜快涼了，你們爺倆還不來吃?！?br />　　 劉倩倩抱著父親的胳膊，滿臉討好地撒著嬌，拉父親起身。劉珂文順坡下驢，由著女兒推著他走出書房。
　　 飯桌上，楊蘭故意只找妮子說著話。
　　 “二樓的裘伯伯可真是一個好人，他自費給咱院子里裝了好幾套木椅，還自費把院里花圃中殘缺的地塊種上了新的花卉。”
　　 “嗯，裘伯伯不愧是全省的老勞模，人家退休都十多年了，回到家里，每天不聲不響地在院子里做好事。昨天我還看見裘伯伯從自己家里接水管出來，把我們這棟樓下的花草都澆了一遍水呢?！?br />　　 “你裘伯伯每天跟裘伯母去廣場散一圈步，回來就自己在院子里走走，看到哪有壞的舊的，他馬上出手修好。平時他經常會在樓下跟老同事聊聊天，大家可喜歡他了?！?br />　　 楊蘭悄悄用眼掃視劉珂文，他那想哼又不好意思哼哼的樣子，十分滑稽。
　　 倩倩可不管那么多，她扭過頭來對父親說：“老同事們都在樓下活動呢，你明天可要下去，不能在追趕新隊伍的路上，做了逃兵哈?！?br />　　 “嗬嗬嗬”，劉珂文用鼻孔笑了。楊蘭趕緊托上底：“妮子放心，你爸可不會做什么逃兵，明天我就跟你爸到樓下找咱們的新隊友去?！?br />　　
　　 四
　　 準備下樓之前，劉珂文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有一句沒一句聽妻子的叨叨。
　　 “吃完早飯，每天八點左右，院里的漢子大都聚在木亭子里喝茶打牌?！?br />　　 “相互要好的婆姨們八點半會約在一起逛菜場，咱們八點半一塊下樓比較好?！?br />　　 “出太陽的日子，一大半老鄰居會聚在門口的長椅上曬太陽，有快遞來了，直接簽收方便?！?br />　　 “下午四點，喜歡運動的鄰居會在后院的健身中心打乒乓球、羽毛球。”
　　 “到了周末，院子里走動的人就少了大半，因為各家孩子回來吃飯，大家都忙著在家張羅好吃的，與兒孫團聚。周末還坐在門衛(wèi)墻邊曬太陽的，都是孩子在國外或外省的，家里只剩下孤苦伶仃的老頭老太?！?br />　　 “你看，咱們這一天天的生活，是不是跟上班沒啥差別，挺有規(guī)律的?！?br />　　 “嗬嗬，聽上去還不錯?！?br />　　 劉珂文的回答，讓楊蘭感到滿意。
　　 兩人下得樓來，老遠楊海強就跟劉珂文打招呼：“劉科長，好久不見。”劉珂文曾到縣公安局掛職一年，當年的縣公安局政委就是楊海強。
　　 “老楊政委現(xiàn)在是我們院業(yè)主委員會的負責人?！睏钐m悄悄提醒丈夫。
　　 “楊政委好！好久不見?！眲㈢嫖目觳接先?，兩人相互遞著煙，走到了一塊。
　　 楊蘭轉身找她的老鄰居去了。小區(qū)里約定俗成，夫妻秤不離砣，相跟著一塊進出的，是一種生活方式。自行組合的集體，男人們聚一堆，女人們不摻合另聚一堆，是另一種生活方式。還有第三種，屬于年邁不方便行動的老人，他們大多坐在門衛(wèi)外的長椅上，群體曬太陽打瞌睡。各個隊伍的人群數(shù)量，比較穩(wěn)定。
　　 劉珂文和楊海強抽著煙，朝木亭子的男人堆走去。他老遠就聽到各種熟悉的聲音摻雜起伏，熱鬧非凡。
　　 派出所退休的老秦和看守所退休的老章兩人在下象棋，治安大隊退休的老韓、老賀，警校退休的老匡、老余搬著小凳在邊上觀戰(zhàn)。大家“我去”、“奶奶滴”看棋爭得熱火朝天，擼袖子拍桌子，果然男人心中都住著一個少年。
　　 “楊政委，羽毛球網不知被哪個搗亂的孩子扯爛，你還沒安排人修一下？”警校老教授匡虎忙里偷閑給楊海強提意見。
　　 “球網壞了哪里修去？我這兩天就去買兩個新的來，”楊海強大聲回道：“咱院里的健身器材，哪回不是立刻給修了？”
　　 “楊政委在業(yè)主委員會工作做得好，這沒話說。我和我老婆不是就愛打個羽毛球嘛，壞一天我也等不及啊?！崩峡锝淌诓缓靡馑嫉慕忉?。
　　 “托大家的福，可把我每天的工作安排得滿滿的啊，下周一召開一次業(yè)主委員會全體會議哈，把咱們改造的院子停車場收費情況，公示一下。小區(qū)管理上大家還有什么好的建議，盡管提?！?br />　　 “楊政委政治理論水平高，咱們不得不佩服?！贝蠹液逄么笮?。
　　 “嘿嘿嘿！你又想悔棋？”看守所老政委章云指著派出所老警長秦大年：“我們要集體取消你的下棋資格了！”
　　 “我哪有，章政委你瞎咧咧啥，我要那樣干，在院子里得沒朋友了。”老秦急著辯解。
　　 楊海強搖搖頭，拉著劉珂文離開這群香煙繚繞喧鬧的主。
　　
　　 五
　　 “你剛來，不熟悉這幫老家伙的套路，鬧騰得很，也好玩得很。走，我們去業(yè)委會喝茶?！睏詈娨鴦㈢嫖耐白撸骸澳闶寝k公室的文人，扎這人堆怕吵得頭痛了吧。這些老哥們的火氣，猛得很呢?！?br />　　 業(yè)委會辦公室，是居委會免費提供的一個小房間。業(yè)委會門口的休閑椅上，坐著一個老太太，旁邊是一個腦梗后遺癥患者，病人正在歪著身體費力地練習行走。劉珂文定睛一看，這不是郊區(qū)經偵大隊的老隊長嘛，年輕時煙酒不離手，打牌是好手，沒日沒夜工作也是有名的。他知道，老隊長52歲時上班突發(fā)腦梗差點殉職，病退回家已經好幾年了。老隊長的妻盡心盡力的照料他，他現(xiàn)在可以下樓自己慢慢挪步，但腦子和身體一樣遲鈍。
　　 “楊政委，我們坐這等你好久了。”老隊長的妻子說道。
　　 “是老樓申請裝電梯的事吧？你們別急嘛。這一半的費用得從社區(qū)申請下來，社區(qū)還得向區(qū)政府走報告流程。另一半的費用各家按樓層情況分攤，這不是還要一家一家去做工作嘛。這件事，辦起來可不容易?！?br />　　 “我知道申請不容易，我們著急我家老頭身體不好，上下7層樓，實在是太困難了。”
　　 “放心，我一直在跑社區(qū)。這不，我們又有新的年輕人來了，以后跑起來更方便，”楊海強指了指劉珂文：“你們先別急，有好消息我一定及時傳達。”
　　 “這事我可以幫忙，溝通協(xié)調聯(lián)絡，是我的老本行，”劉珂文點了點頭，幫助安慰老鄰居：“說我是年輕人，我可就臉紅了，我也是退休的人哦。為院子里的老同事發(fā)揮些余熱，我肯定沒有問題?！?br />　　 “哈哈哈，你可是我們這幫老頭子里最年輕的一個，你們來了，我們的工作就更好做了。來，進來坐?！?br />　　 楊海強領著劉珂文，把桌上的一疊文件拿給他看：“我們業(yè)委會已向社區(qū)打了好幾份報告，我們院子里像劉秋平、余達瑋他們這樣，上了80歲的老同志，有二十多個。因公安工作長期熬夜辦案，腦梗、心腦血管病造成行動不便未老先衰的，有七、八個。像我這樣奔七的那就更多了。我們這是90年代末建的單位宿舍，沒有電梯，解決老同志上下樓不方便的問題，迫在眉睫?！?br />　　 “我們業(yè)委會反復考察過，院子中間這一排的幾棟樓門前開闊，房子結構符合要求，具備加裝電梯的條件。只是，單位宿舍裝電梯不歸我們老單位管，需要做通社區(qū)的工作，這得有人一趟一趟去跑?！?br />　　 “要不，劉科長，你加入我們爭取電梯的隊伍？”楊海強充滿期待地看著劉珂文。
　　 “這是好事，更是小區(qū)老同事們的大事，我當然愿意和大家一起干?！眲㈢嫖臒嵫序v地應諾道。
　　
　　 六
　　 一早，劉珂文按約定的時間在樓下等楊海強，楊海強還好約了業(yè)委會另外兩個負責人。
　　 劉珂文開車載著幾個老哥們去社區(qū)的路上，心里暗自后悔。昨晚他興奮自己找到組織之后，冷靜下來開始盤算。按楊海強的說法，院子里符合裝電梯條件的共有8個單元，1臺電梯約30萬元，8臺就是240萬元，社區(qū)補貼一半就是120萬元，鄰居們還得自籌120萬元。且不說自籌，這平白無故找政府解決120萬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這么一想，后背發(fā)涼，不禁埋怨起自己，可別老了老了，沒事找事，四處去做熱臉貼冷屁股的事。
　　 車子穿過八一大道，還有幾分鐘就能到社區(qū)服務中心。他忍不住問道：“找政府要120萬元補貼，人家能答應咱嗎？”
　　 “這個你不用擔心。為辦好這件事，我們業(yè)委會已前前后后跑腿了大半年，去年市里下發(fā)了《關于進一步推進全市既有住宅加裝電梯財政資金補助相關工作的通知》，明確了3項資金補助新政。新規(guī)下六層以上住宅補助15萬元/臺，咱們是八層的樓房，享受區(qū)財政補助政策完全沒有問題?！?br />　　 “政府文件中還明確了，在加裝電梯的辦理過程中出現(xiàn)問題，由所在街辦和社區(qū)予以協(xié)調，或由區(qū)建設行政部門予以調解，政府會幫助我們解決后顧之憂?！?br />　　 “哦，咱們業(yè)委會的同志們真是辛苦了?！眲㈢嫖恼f完，感覺自己的臉在發(fā)燙。昨晚他還一直琢磨如何找理由撒手不干。
　　 “楊政委，退休了咱們還義務做這么多業(yè)委會的事，咱圖個啥？”業(yè)委會的副主任，從交警支隊退休的柳青云打趣道。
　　 “人這一生，愿有前程可奔赴，亦有歲月可回首。咱年輕時，誰不是單位的骨干，誰不是家里的頂梁柱？當年奔赴事業(yè)，咱們哪一個不是拼命三郞？咱為單位辛苦一輩子，單位也厚待了我們一輩子?！?br />　　 “退休后咱們吃穿不愁，養(yǎng)老金到月就有，身子骨還算可以。老了老了，豈能就此報廢了？”
　　 “咱們把業(yè)委會工作干好了，我們在座的哪一個不是受益者？我們自己停車有秩序了，院子公共設施維修有資金了，大家的居住環(huán)境越來越好了，鄰里關系更加緊密了。更重要的是，咱等于是老哥們抱團在一起養(yǎng)老了，順便為各家的孩子們都減負了?！?br />　　 車子里傳來愉快而爽朗的笑聲，大家連連點頭。
　　 楊海強接著說道：“我們雖然徹底放下了工作，回歸了家庭，但我們不可能脫離社會，我們還有很多新的家庭和社會角色，等著我們去奔赴。老了老了，我們做不了什么大事，那就用心做好身邊的小事、好事。授人玫瑰，手有余香。在慢慢老去的路上，始終保持熱愛，生命愈加可愛?！?br />　　 劉珂文背對著大家，手握著方向盤，覺得渾身躁熱。還在工作崗位時，每次接到新的任務，他都會出現(xiàn)這種狀態(tài)。他從后視鏡里看著幾位老哥，他知道，這一次，不再是接受新任務，而是屬于他的，嶄新的生活，正式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