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的兩側(cè)是翠綠的竹林，竹林的不遠處是澄明的水田，水田四周是高出地面的山石，水田里是山和樹的倒影。霧從東邊吹來，墳頭上的竹枝上靜靜飄著純白的掛山紙，清風(fēng)履地，吹動水田里的一彎殘月，水紋變成褶皺的月波。
　　 老師抱著課本進教室之前，會走到二樓懸掛的厚鐵板前敲響上課鈴，兩三分鐘不到的路程就可以走到另一片綠竹林返回課堂，依山而建的老教學(xué)樓被改成圖書室和活動室，墻上用紅漆寫下的名言警句已然褪色，課間的幾分鐘我都習(xí)慣性地看著窗外竹子上的白霜發(fā)呆，這座在竹林里壘起的白色教學(xué)樓很美，形狀像一艘航行在竹煙月波中的船，也載著我最好的童年。
　　 值日結(jié)束，教室門落了鎖，轉(zhuǎn)身朝竹林深處走去，筍衣和黃竹葉被風(fēng)剝離下來，狹長的竹葉和瘦小的我很像，回家的路很多條都要經(jīng)過幾叢竹林，上了年紀(jì)的竹子會開紫褐色的花，聽聞開花后的竹子活不久，所以在它枯死之前我會一遍一遍看望它，有需要背誦的課文，我會在竹林背熟了再回家，偶有錯雜生長其間的批把樹和柏香樹。有頭腦的人家將竹林四周用篾遮擋起來，養(yǎng)上十幾只雞鴨鵝，熱鬧得不行。沒被竹林覆蓋的山根上開了淺淺的花朵，鳶尾藍的婆婆納，正在凋落的白刺花，青綠的竹葉白天偶爾有陽光從葉縫中穿入，金黃色的；夜晚，偶爾看見月光也從竹林葉縫中流下，混合了淡霧的月色，是銀色的，路邊上的茶樹和香椿樹都被它牢牢擋住，我問過我媽媽可不可以在落滿枯竹葉的林中小睡，我媽說竹枝上會落下竹葉青蛇，從此我經(jīng)過竹林時總擔(dān)心有蛇掉下來。
　　 五月的李子結(jié)有拇指大小的果子，青果的香氣被風(fēng)送來，很好聞。鮫紗一樣的霧被風(fēng)輕輕披在屋邊的慈竹葉上，風(fēng)吹拂時，穿林的霧氣讓我想起《新白娘子傳奇》中小青的紗衣，真美呀！
　　 我愛屋外的釣魚慈竹，三十米高的慈竹在屋邊長形成一道優(yōu)美的弧形，形似釣魚狀，旁邊的水田里還有一群吵吵鬧鬧的青蛙，月色和鄰居窗戶里的燈光落在竹林邊的水田里，游魚一樣晃來晃去。慈竹的左手邊是苦竹，右手邊是箭竹，箭竹的邊有野生的薄荷草和一棵棕樹，新展開的粽葉子沒能逃過我們這些調(diào)皮孩子的毒手，嫩黃色的部分被我們編成巴掌大小的籃子，綠的部分被制成有頭有尾的小龍。
　　 牛角一樣的小筍子開始頂撞地面時，我隨一道微弱的白熾燈光撲進奶奶懷里，我已經(jīng)不記得奶奶的身世，騰空破壁的回憶正在此刻向我侵襲，我溫習(xí)過她教得不夠完整的《三字經(jīng)》，在她一陣蒼涼的笑聲后，我總是聽到她這樣說：“你有一個很有骨氣的姑姑，你爸爸是最謙虛能干的孩子，你三姑姑嘴硬心軟，我的家在瓢兒井還要往上走一陣才到。”“你爺爺是那個年代不可多得的讀書人，你的大爺爺是本分的賣油郎，他喜歡在墻壁上寫詩，只是在你一歲多他過世了，你不大點就會向他的好友項德超做恭喜發(fā)財了，他很喜歡你，他吹得一手好竹笛，只可惜！他不是你親爺爺，我也不是你親奶奶！”
　　 月色漫過我的臉，當(dāng)年我只有九歲，我不可置信，哭著跑著，我以為是我搗蛋了，她大概忍受不住我的惹是生非，我記得六歲從很高的石埂上掉下來摔破頭，是她背著我去黃醫(yī)生家里縫針，我每次放學(xué)回來，只要說餓了，她會掏出舍不得吃的酥糖和餅干給我。竹在淚眼中漫漶成煙波狀，月呼應(yīng)著人間的舍離和團圓，注滿悲歡的月又將思念慢慢傾倒在人間。后來在奶奶的講述中得知，我親爺爺奶奶過世后，年幼的爸爸被她收到膝下?lián)狃B(yǎng)長大，可在我心里，她依舊是世界上最好的奶奶呀！
　　 每個早晨和夜晚都能聽到她擺弄碗筷的聲音，在園子里忙來忙去的身影，晚上，她拿出百雀羚的小圓盒遞給我。
　　 “我的乖乖，這是奶奶給你準(zhǔn)備的香香，快擦擦！”
　　 我一邊擦，一邊坐下，一邊心酸。我們隔得不遠，也就是一兩分鐘的距離，我的奶奶和大多數(shù)老年人一樣，她也盼著遠方的姑姑回來，盼望著有一天姑姑可以向竹葉片一樣猝不及防飛到房里來，門閂邊放有趕雞的竹篙子，奶奶的房子門口長了一地青苔，堂屋角放了一口石水缸，里屋有爐火、煤塊、收音機、電燈、笨重的桌椅，貍花貓，每一樣?xùn)|西都記述了奶奶的曾經(jīng)。
　　 初夏夜晚總會聽見竹林里貓頭鷹的叫聲，獨坐在窗下寫作業(yè)，藍墨水在手上隨汗水變成狹小的竹葉，赤著腳，穿一件白色的襯衫往凳子上一坐，感受著從竹林里吹來的風(fēng)，吃著奶奶留給我的沙琪瑪，飄然落下的竹葉像魚一樣游在風(fēng)里。父母忙著生計的夜晚，奶奶會把我?guī)г谏磉?，她把被子給我蓋好：“乖乖，夜里涼，蓋好！”我轉(zhuǎn)身睡去，睡在有她的夢里。
　　 我砍下苦竹，做成竹笛，將新學(xué)的曲子吹給奶奶聽，笛聲穿過小山丘、穿過竹波煙月，沒有干透的苦竹青玉一樣的顏色，幽美誘人。
　　 于是，成長、老去、死別、竹林、旅思，童年里擁有的美好就這樣這些無情地奪了去，流光易老，如今我曾姣好的面容也漸漸變得不可直視，這世上不斷涌現(xiàn)的竹林，沒有一處是我的，三十歲左右的年紀(jì)，似乎贏得了一切，又好像一無所有。
　　 窗外，落完葉的木蘭露出清晰的枝干，青灰絨毛附著的花苞收縮成一支小小的毛筆，樹枝的影子被陽光巧妙地斜映在窗簾上，見心茶館外的竹煙月波搖出絕美的光影，晃動的竹影在我腦海中浮現(xiàn)成另外一幅風(fēng)光，我想，那是我對家鄉(xiāng)和遠方僅有的寄望，打開一闕蘇東坡的詞，手持竹杖的畫映入眼簾，翻書的聲音像竹露、像眼淚，清脆地滴在無垠的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