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年一度的高考今天又開始了。
　　 王勝正步行去上班。他瞅瞅路邊花葉上晶瑩的露珠，想著高考學(xué)子十多年的奮力拼搏，心里泛起陣陣感觸，是高興還是心酸，是愧疚還是遺憾，是悵惘還是痛惜，是期待還是失望，他說不清楚。但他永遠能記住每年的今天是高考日，這天的緊張氛圍，總會和他心房的震顫形成強烈共鳴，致使他的情緒起伏跌宕，波瀾陣陣。
　　 一個學(xué)生站在路邊，臉憋得通紅，不時東張西望，抓耳撓腮。王勝經(jīng)過他身邊，不自覺地多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他的神情不對勁。
　　 “小同學(xué)，你怎么了？”王勝止步，詢問。
　　 “我媽病了！可現(xiàn)在離考試不到一個小時了，我……”他哽咽了。
　　 王勝這才看到他身后蹲著一個穿著樸素的中年婦女，雙手捂頭，面色慘白，額上滲出濃密的汗珠。
　　 王勝明白，母親送孩子高考，半路生病了。這地方偏僻，少有出租車，公交也稀疏，120到這也要半小時。
　　 王勝不假思索道：“別急，你等著！”
　　 話音未落，王勝回頭就跑，拿出百米賽跑的速度，跨過路心的隔離欄，穿過路邊的花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奔到對面的小區(qū)，鉆進車庫，發(fā)動汽車，長按喇叭，沖到這對母子身邊，戛然而止。整個過程只用了5分鐘。
　　 那時沒導(dǎo)航，王勝腦子飛速旋轉(zhuǎn)，精確計算去考場和醫(yī)院的最佳路徑。他一路鳴笛，以不浪費每一秒的速度首先送考生去考場。
　　 離考試還有10分鐘，到達考點。等考生的腳剛觸地，王勝就掛上檔，在車子沖出去的同時，他又重復(fù)一路上說了幾遍的話：“安心考試！中午接你?！?br />　　 母親欠欠身，向孩子搖搖手，蒼白的臉上露出微笑。
　　 孩子點點頭，向考點大門跑去。門前空空蕩蕩，考生都進去了，只有他姍姍來遲。
　　 王勝一路鳴笛，風(fēng)馳電掣，駛向醫(yī)院。
　　 原來，繁重的勞動和清苦的生活使這個母親孱弱的身體不堪重負(fù)，孩子臨近高考，母親壓力山大，連續(xù)失眠，今天在送孩子考試的途中終于崩潰了。
　　 王勝自掏腰包，安頓好這位母親。
　　 接著，他跑到打字社，打個“愛心專車，服務(wù)高考”的紅紙板，掛在車頭。這一天，他為學(xué)生、家長、老師、考務(wù)人員等不停地奔馳。一箱油很快就完了，又毫不吝嗇地加滿。他沒去上班，也忘了請假，這是他第一次曠工。
　　 中午，王勝接這個考生去醫(yī)院見母親。當(dāng)看到母親平安無事時，考生喜極而泣，拉著母親的手久久不放。
　　 下午考完，王勝又去接這個考生去見母親。母親問他考得咋樣。他靦腆地笑笑，慢吞吞地說，知道你平安無事，心里踏實了，考得可以。
　　 一直為這個考生捏一把汗的王勝也露出了微笑。
　　 第二天，王勝請了假，一大早就開車把這個考生從家里接出來送到醫(yī)院，去見母親。母親還睡著，考生從門縫里看到母親面容恬靜，神態(tài)安詳，就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王勝載著他奔向考場，之后，又去服務(wù)其他人。
　　 在那個私家車還較少的年代，王勝解了很多人的燃眉之急。當(dāng)然，他自己的生活卻亂了套，影響了上班，影響了家務(wù)，影響了自己孩子上學(xué)，他還不能及時吃飯，不能及時休息，甚而不能及時大小便。
　　 第三天，王勝還是如此。單位領(lǐng)導(dǎo)不知道他為什么請假，很不爽。老婆同樣不知道他為什么請假，疑惑且怨怒，因為請假就意味著扣工資，扣獎金，對提拔、升職都有影響。
　　 跑一天車，晚上回家，筋疲力盡的王勝被老婆晾在一旁——熱情洋溢的笑臉沒了，熱氣騰騰的飯菜沒了，凝在燥熱空氣里的是寂寞和冷淡，涼在鍋里的是殘羹與剩飯。兒子趿拉著拖鞋從臥室里跑出來，憤憤不平地嚷：“爸，咋又回來遲了？媽氣著呢，我也是！”接著扮個鬼臉，跑進臥室，啪地關(guān)上門。
　　 雙目布滿血絲的王勝坐下來，脫掉外套，倒杯水，一飲而盡。接著，端起冷飯涼菜，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二
　　 后來王勝得知，這個考生發(fā)揮出了應(yīng)有水平，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xué)。
　　 盡管王勝平時不茍言笑，但他得知這個消息時，心里卻愜意無比，臉上浮出微笑。
　　 從此，每到高考季，王勝就請假，開著私家車，加入“愛心車隊”，把“愛心專車，服務(wù)高考”的紙板掛在車頭，馬不停蹄地給考生、家長、考務(wù)人員、醫(yī)務(wù)人員、執(zhí)勤民警等免費服務(wù)。無論何時何地，一個電話，立馬趕到。即使睡下了，也一骨碌爬起來，飛奔而去。
　　 無償服務(wù)高考成了王勝鐵打的公益事業(yè)，年年如此。同事懷疑他圖名，鄰里懷疑他圖利。但老婆知道他兩手空空，只落得累個半死，損車耗油，啥也沒圖到。
　　 但是所有人都覺得他一定圖點啥——沒目的的行動是不可能的。那他圖啥呢？
　　
　　 三
　　 十幾年前，有個農(nóng)村男孩參加高考。
　　 他不住賓館，打算徒步往返于考點和家之間，為的是省下一晚10元的住宿費。家離考場10華里多，要一個半小時才能到達，他準(zhǔn)備早晨6點出發(fā)，7點半可以到達，考試時間是8點半，還有1個小時機動呢。
　　 第一天走得急，他肚子痛得很，汗液濕透了衣衫，一步三晃，走走停停。肚子越來越痛，他雙手捂著肚子，慢慢向前挪。偶有汽車經(jīng)過，他無比期待地招手，可司機按一下喇叭就一溜煙跑開，留給他一串濃濃的滾滾塵煙。他臉色蒼白，眼神黯然，無助地看著遠去的車輛，嗆著塵煙，不停地咳嗽，肚子越加疼痛。
　　 正當(dāng)他無計可施時，一輛雙排座小卡“嘎”地停在他旁邊，車門倏地打開，跳下一位男司機，平頭，黑瘦，弓腰，問明情況，刷地把他抱上臥鋪，直奔醫(yī)院。
　　 快到醫(yī)院時，他覺得好多了，就要去考場。司機不同意，說高考再重要也沒身體重要。他解釋說，自己原來也這樣過，只要躺一會兒就會好，看，這一躺就真好了。司機看他神態(tài)安詳，情緒穩(wěn)定，確實正常了。可司機還是不放心，毅然把車開進醫(yī)院的停車場，背起他奔向急診室。司機告知醫(yī)生，這孩子肚子痛，但今天參加高考，請醫(yī)生盡快檢查。
　　 經(jīng)醫(yī)生快速檢查，無大礙，司機終于放心了。司機當(dāng)然明白高考對寒窗苦讀十幾年的考生意味著什么，所以就背起他，飛向停車場的雙排座小卡，調(diào)轉(zhuǎn)車頭，一路鳴笛，直奔考場。
　　 考前10分鐘，到達考點。
　　 司機拉開車門，扶他下車，顧不得擦去滿頭大汗，告誡他：“別急，考完了你在門口等我，我出車回來順路捎你?！?br />　　 他淚眼汪汪，點點頭，獨自一人跨進考點的大門，其他考生早進去了。
　　 他坐在考場里，透過玻璃窗，望見司機還佇在原處，頻頻向考場方向張望。
　　 后兩天的考試，他都能在村頭的土公路上準(zhǔn)時碰到這個過路的黑瘦司機，搭順風(fēng)車去考場?？纪暝?，他總能碰到這個黑瘦司機完成任務(wù)后返回，順路捎他回家。他再也不會因為走得急而鬧肚子痛，安心考好了每一場。
　　 可是，從那之后，他再也沒有在這條路上碰到過黑瘦司機。他很自責(zé)，沒有問問司機的姓名和住址，甚而沒有長個心記住車牌號。他在這條路上走了無數(shù)趟，左顧右盼，希望能再看到那輛雙排座小卡，向黑瘦司機說聲謝謝，并送上娘給司機準(zhǔn)備的手縫棉鞋，手織毛衣，家腌臘肉，家熏烤煙……哦，還有娘用粗紅絨線編的中國結(jié)，娘說能驅(qū)邪保平安。
　　 大學(xué)通知書寄到了，他興奮異常，可又陡然失落。他拿著那張沉甸甸的紙，又來到村口，在那條塵煙滿天飛的路上徘徊，左顧右盼，直到天黑。他眼前不停地浮現(xiàn)著那輛雙排座小卡，不停地跳動著那張黑瘦的臉，不停地回想著那雙有力的臂膀把他抱起的瞬間，也不停地回味著臥鋪里那濃烈的煙草味。
　　 十幾年過去了。
　　 他已經(jīng)成長為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男子漢，事業(yè)有成，家庭幸福。但他只要有空閑，就一定會走在村口那條土路上，左顧右盼一番。他眼前依然不停地浮現(xiàn)著那輛雙排座小卡，不停地跳動著那張黑瘦的臉，不停地回想著那雙有力的臂膀把他抱起的瞬間，也不停地回味著臥鋪里那濃烈的煙草味?？墒?，一直沒有他期待的奇遇，無數(shù)次的悵惘之后，他也不再渴望奇遇。但是，過不了幾天，他還會不由自主地再次徘徊在那條塵土飛揚的路上，去盡情嗆著濃烈的塵煙，發(fā)出一連串的咳嗽。
　　 城市擴展后，那條塵煙飛揚的渣土路修成了水泥大道。他在大道旁邊的小區(qū)里買了房。小區(qū)離他工作的地方較遠，可他就要舍近求遠在這里買房。老婆大惑不解，問他為什么？他說這里如何如何好，煞有介事地解釋一番。老婆聽完了，覺得理由都不充分。
　　 他買了車，但每天依然堅持徒步上下班，在路途中不由自主地左顧右盼，看車來車往。他閑暇時更要在這條大道上溜達，左顧右盼，特別愛看雙排座小卡，甚而追著看——當(dāng)然追不上，惹得車?yán)锶肆R他神經(jīng)病，找死！一年四季，寒來暑往，他無論如何在這條路上逡巡，都沒再見到那張期盼已久的黑瘦臉。
　　 后來，他知道高考時的肚子痛是因為闌尾炎，工作那年做了手術(shù)，再也沒痛過。他在這條路上持之以恒地走著，現(xiàn)在已經(jīng)練成了走路達人，時速八公里以上，上班不需要開車。
　　 時過境遷，他記憶里的那種小卡早已淘汰。慢慢地，他對小卡的記憶越來越模糊。但是，他永遠記住了那張黑瘦的臉，歷久彌新。
　　 一個偶然的機會，讓他做起了愛心司機，幫助高考學(xué)子。那些被幫助過的學(xué)生在春節(jié)期間給他發(fā)來拜年短信，盡管只是屏上的只言片語，但他很愜意，很滿足。老婆看著他陶醉的樣子，莫名其妙之后便是嗤之以鼻的嬉笑——嘁，就圖這？
　　 他不反駁老婆的嬉笑，臉上只掛著微笑。
　　
　　 四
　　 春節(jié)到了。
　　 篤篤篤，一陣敲門聲。
　　 “來啦，來啦?！闭诳窗菽甓绦诺耐鮿仝s忙開門。
　　 “王老師，新年好。”來人提著大包小包，給王勝拜年。
　　 “你們是？”話沒說完，王勝想起來了，“喲，是你們娘倆??！”
　　 敘談中，王勝得知當(dāng)年那個母親生病的考生大學(xué)畢業(yè)后也在這座城市工作了，且在這個小區(qū)買了房，今年春節(jié)前剛搬來。
　　 王勝驚呼太巧啦。
　　 考生的母親笑吟吟地說：“不是巧合，俺娘倆記住了這個小區(qū)的名字，記住了你的車牌號，更記住了你這個人。當(dāng)年問你姓名你不說，后來，俺娘倆就到這個小區(qū)里打聽，知道你是王老師，天天念叨你的好，哈哈哈……為了和你這個熱心腸做鄰居，俺……”
　　 曾經(jīng)病歪歪的母親現(xiàn)在笑逐顏開，口齒清晰，判若兩人。是啊，孩子成人成才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唄。
　　 王勝不茍言笑的臉上掛滿微笑，連聲說，好好好。
　　
　　 五
　　 有一天，王勝攜妻兒回訪。
　　 那母子倆激動得無所適從，兒子拿煙，母親倒水；兒子削水果，母親拿糖果；兒子搬椅子，母親擦桌子……手忙腳亂。
　　 王勝接過母親遞來的一杯水，正要喝，端杯子的手僵住了。他霍地站起來，瞪大眼睛嚷：“他——他是誰?！?br />　　 “王老師，你說誰??？”母親莫名其妙。
　　 “他，就是他！”王勝指著墻上的遺像，聲音哽得變了調(diào)。
　　 “哦，這老鬼啊，孩子爸，去世近二十年了。”母親平靜地說。
　　 “他是司機？”王勝直勾勾地看著她，追問。
　　 “是的。”
　　 “開雙排座小卡？”
　　 “是啊?！?br />　　 “他右手面有個大疤？”
　　 “小時候狗咬的?！?br />　　 “他真去世了？”
　　 “是啊。王老師，你……你咋了？”母親詫異起來，兒子也一臉懵。
　　 “他——他咋去世的？”王勝滿臉通紅。
　　 “那年高考，他送一個肚子痛的考生去考試，耽誤了運貨，貨主十分生氣，要他三天內(nèi)必須運完，不然要賠償損失。他就晚上加班加點，拉最后一趟貨時，瞌睡了，出了車禍，搶救了三天三夜，還是瞪眼走了。唉，那時俺孩子只有幾歲，俺……俺……困難都過去了，不說他了。嗨，是你王老師給俺家?guī)砹烁Ｒ舭?，俺要一輩子感謝你……”
　　 王勝端杯子的手顫抖著，水撒了出來，燙在手上，渾然不覺。他把杯子蹾在茶幾上，走向前，跪在遺像下。
　　 母子倆面面相覷，王勝的妻兒也蒙圈了。
　　 “師傅，我終于找到你啦！”
　　 “王老師，你咋了？”母親錯愕不已。
　　 “我就是那個被他來回接送的考生。當(dāng)年他說讓我搭順風(fēng)車，原來……我在這條路上等了他近二十年，渴盼再見到他，可……可……”王勝哽咽了。
　　 “哦，原來俺家老郝送的是王老師啊——他送得值。瞧，俺兩家真有緣啊。”母親趕緊去拉王老師，笑臉上滾落淚珠一串串。
　　 “郝師傅，你——你，真?zhèn)€是好師傅！”王老師泣不成聲。
　　 后來，郝師傅的兒子也買了私家車，加入了“愛心車隊”。
　　 （編者注：百度檢索為原創(chuàng)首發(fā)）